湖底住着一个妖怪,一起风,她就出来看看。
妖怪在湖底住了很久了,时间对于她而言,几乎没有意义。
她见过许多故事。
对她来说,湖面就是一块幕布。
幕布上,总是上演着故事。
她是个观察者。
她见过在湖边幽会的少男少女,对即将到来的人生悲喜,一无所知。
她见过因爱生恨,投河自尽的痴情女子,被情爱滋润,又被情爱折磨。
她见过在湖边吟诗作赋的诗人骚客,一生不得意,不在庙堂,又心忧国事。
她见过了许多。
见得多了,有时候心里也重了,眼神也不清澈了。
很多人不喜欢回忆,大概是这个原因。
湖底有水草,有游鱼,她在湖底抬头看着,波光粼粼,妖怪知道,又起风了。
她跳舞一般浮上去,风吹着湿发,看着不远处的两座青山,觉得很凉爽。
妖怪极目四顾,湖面上不见有船,湖岸上也不见有人。
这个湖可真寂寞,比这个湖更寂寞的,就是妖怪自己了。
人生真漫长啊,她觉得。
当你觉得人生漫长了,就是在等一个人出现。
那天刚下过雨,妖怪在湖底刚刚睡醒,就看到水草摇曳中,有个影子。
仔细看,是个赤裸着身子游泳的少年。
水的折射,让少年看起来有些变形,平添一份可爱。
生活大多是日常,某个人的出现,就是日常里的例外。
少年就是这个例外。
少年游得累了,摸了几条鱼,放进随身带着的鱼篓里,旁若无人地在岸上躺成一个“太”。
妖怪在水底看着,觉得人的身体真有意思。
少年歇了一会儿,恢复了体力。
又一头扎进水里,自负着水性好,这次潜得更深,游得更远,差点就发现了妖怪。
妖怪把自己藏在鱼群后面,偷看少年。
少年在水里,也像一条鱼。
陡然间,他身子一抖,挣扎了几下,嘴里噼里啪啦地冒出泡来。
低头一看,被横行的水草缠住了脚,怎么挣也挣脱不开。
一慌张,空气用得更快。
这时候,一个同样赤裸着身子的女子不知道从哪里游了过来,在少年因为窒息而产生的混沌里,解开了他脚上的水草。
少年感觉自己离着女子很近,却又很远,最后的空气也用完了,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少年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躺在岸上,这次这个“太”字写得不太好,潦草了许多,吐出几口水,就看见了一个更好的字:“大”。
少年惊呆了。
看着学着自己,同样躺成一个字的女子,随手扯过来衣服,盖住自己,为了打破尴尬,劈头就问:“是你救了我?”
女子这才欠起身,看看少年身上的衣服,明白了什么,伸出手,凭空在湖水中一抄,一团水草升上来,活物一般,轻盈地盖在了女子身上。
少年看呆了,“神仙?”
女子耸耸肩。
少年又问:“妖怪?”
女子这才点点头。
少年恍然大悟,“哑巴妖怪。”
女子笑了,“你才哑巴。”
少年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谢谢你救我。”
妖怪说:“我只是不想让你死在我家里。”
少年不解,“你家?”
妖怪指了指湖面。
“噢噢噢,”少年明白了,“你住在湖里,你是个什么妖怪,叫什么名字?”
妖怪瞪了少年一眼,“叫我平湖吧。”
“平湖,你好,村里人都叫我小豆子。”
妖怪看了看天色,“不早了,你的鱼篓都满了,该回家了。”
小豆子愣了,“可我才摸了两条……”
看向鱼篓,鱼篓里的鱼都快跳出来了,小豆子的后半句话咽了下去。
再回过头,妖怪已经不见了。
小豆子看向湖面,湖面上波光粼粼,里面像是藏满了秘密。
小豆子背着一鱼篓的鱼,回到了村子。
小樱已经在村口等,远远地就迎上来,看着鱼篓里的鱼,拍着手大叫:“驴儿,你摸了这么多鱼啊。”
驴儿是小樱对小豆子的爱称。
小豆子都忘了这个称呼的起源了,好像是因为村里张大户家养了一头好看的驴子,小樱非说跟小豆子长得像。
从那以后,小樱就叫小豆子叫驴儿、驴子、驴驴。
一天变好几个花样。
小豆子就由着她。
“驴驴,晚上来我家吃饭吧。”
小豆子答应着,心里想着湖底的妖怪,第一次没有跟小樱分享,他觉得自己有秘密了。
晚上,小樱的父母做了一桌子鱼。
小豆子吃得很香。
小樱的父亲说:“我一直出海打渔,想不到那片野湖里也有这么多鱼。”
小樱一脸骄傲,那是驴驴摸鱼儿的本事好。
小豆子不好意思地笑。
怀揣着秘密的人,有种奇妙的满足感。
吃完饭,小樱央求父母:“晚上让驴驴跟我一起睡吧。”
母亲瞪了小樱一眼,“你都多大了?”
小樱不解,“十六啊。”
母亲只好耐心解释:“你是女孩,小豆子是男孩,你们不能一起睡了。”
小樱毫不在意,“那我们小时候不是天天一起睡么?”
母亲说:“男孩女孩长大了,就不能一起睡了。”
小樱似懂非懂。
小豆子背着鱼篓,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点了油灯,想着湖里的妖怪,觉得自己有点古怪。
好像人有了秘密,也就有了心事。
小樱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一过来就抱住小豆子,“吓死我了,走夜路真吓人。”
小豆子让小樱歇着,“大晚上,你跑来干吗?”
小樱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团,小心翼翼地打开,是几个已经压扁了的甜豆包。
“哎呀,跑得急,都压扁了。”
小豆子拿起来就吃了一个。
小樱看着小豆子很开心,“甜吧?”
小豆子说甜,“你也吃。”
小樱把甜豆包往小豆子嘴里送,“驴吃驴吃。”
小樱说:“你自己一个人睡,我不放心,我来陪你睡。”
小豆子笑了,“我是孤儿啊,从小就一个人,都习惯了。”
小樱瞪他,“我不习惯行了吧?”
小豆子讨饶。
小樱在小豆子旁边睡着了。
小豆子睡不着,枕着自己的胳膊,想着心事。
第二天,一大早,小樱醒来,小豆子就不见了。
湖边,小豆子往水里扔石子,“喂,平湖,出来玩吧。”
扔了十几颗石子,在湖面上激起了一环又一环的涟漪。
平湖果然来了。
今天,她身上的是不同的水草,有不同的颜色。
两个人坐在岸边。
小豆子问平湖:“你从什么时候开始住在湖里的?”
平湖想了想,说:“我记不清了。不过,我知道湖是怎么来的。”
“嗯?怎么来的?”
“传说,天上有一个仙女下凡,后来就和凡人相恋了。上天震怒,就派天神把仙女带走了。
“仙女人间的恋人,当然舍不得,一路狂追,喊得声音都流了血。仙女就把自己梳妆的镜子扔下来,化成了这面湖,以此让恋人寄托思念。”
小豆子听完,感叹:“为什么上天不让他们相恋?净干这种坏事?”
平湖叹口气,没说话。
从那以后,小豆子几乎每天都来找平湖说话,聊天,说一大堆没有意义的话。
他给平湖讲村子里发生的趣事儿。
平湖就给他讲那些她透过湖面看到的故事。
悲悲喜喜,分分合合,就是切切实实的人生。
小樱对小豆子整天往湖边跑,不太高兴。
问小豆子,小豆子就说去摸鱼儿,但有时候回来,鱼篓又是空的。
小樱打算第二天偷偷跟着小豆子,去看个究竟。
她心里宣告:我驴驴这么可爱,万一被坏人逮走呢?
结果到了夜里,小樱的父亲突然发了旧疾,一病不起。
这次的病来得猛,请来大夫,开了药,怎么吃却也不起作用。
小樱家里本来就不富裕,钱很快花光了。
小樱急得哭。
小豆子劝:“你别急,我想想办法。”
小樱哭得厉害,“你能有什么办法?”
小豆子把事情跟平湖说了,平湖从湖里捞出一把珍珠,倒在小豆子手里,嘱咐他,拿去换钱治病。
小豆子把珍珠交给了小樱,小樱给了她妈,她妈吓了一跳,但救命要紧,顾不上问太多,急匆匆地去镇上换了钱,请了更好的大夫,买了药。
父亲吃了药,渐渐就好了起来。
母亲把剩下的一颗珍珠递给父亲看。
父亲把玩着,心里起了疑,就问小樱。
小樱如实说了:“是驴儿给的。”
父亲眼里的疑问就更深了。
小豆子再一次去见平湖的时候,不知道身后有小樱父亲跟着。
小樱父亲愕然地看着,小豆子和湖里的一条硕大的鲤鱼玩耍,小豆子自己还自言自语地说话。
那条鲤鱼鳞片闪着光,不知道有多少年月了,一看就是一件至宝。
临别之际,平湖告诉小豆子:“明天你别来了。”
小豆子问为什么。
平湖说:“明天十五,每个月十五,我都要休息。”
小豆子又问:“为什么每个月十五你都要休息?”
平湖恼了,“女孩家的事情,你问那么细干吗 ?”
小豆子只好闭了嘴。
这个月十五夜里。
平湖跃上水面,化成一条锦鲤,在月光下,翕动着鳞片,从鳞片里隐隐透出来的光芒把湖水照得通透。
黑影里,突然一声喊。
小樱父亲领着渔民,张着渔网,从四面八方一拥而上。
锦鲤躲闪不及,落了网,怎么潜也潜不下去。
身子离开水的那一瞬,失掉了所有的力气。
小樱父亲率领着渔民们,把锦鲤封进了硕大的鱼缸里,宣布:“明天我们一起去镇上,献给县令大人,县令大人将锦鲤当作祥瑞,献给皇上,皇上一高兴,县令升官发财,我们也跟着沾光,以后就再也不用过苦日子了。”
小樱躲在门后,听着,看着那个黑色的鱼缸,猜到了她的驴子每天都去湖边干什么。
夜深了,小樱到了院子里,想要掀开鱼缸上的石头,但力气小,掀不动。
鱼缸里,一个声音传出来,吓了小樱一跳,“你认识小豆子吧?”
小樱把脸贴到鱼缸上,“你谁啊?”
鱼缸里的声音说:“你快去找他,让他来救我,晚了就来不及了。”
小樱走出去两步,又折回来,问:“你出来以后,不会把我们都吃了吧?”
鱼缸里的声音很无奈,“我吃素的。”
小樱带着小豆子,小心翼翼地爬进院子。
两个人合力,都掀不开石头。
小豆子想了想,说:“我有办法。”
找来一把杀牛用的锤子,两下就把鱼缸敲碎了。
水流了一地。
一条锦鲤扑棱着跃出来。
小豆子也愣了,“一条鱼?”
这条鱼说话了,声音奄奄一息,“傻子,是我。”
小豆子打了个激灵,“平湖?”
小樱愕然地看着小豆子,“一条鱼还有名字?”
平湖用尽了力气,“快送我回湖里。”
两个人这才反应过来,小豆子抱起鲤鱼,大步往外跑,小樱紧随其后。
小豆子跑得鞋都丢了,把小樱丢在二里地之外,跑得太快,到了湖边,收势不及,自己和鲤鱼一起跌入了湖水中。
呛了几口水,小豆子被托举了起来,在湖面上转了圈,被送到岸边。
小豆子欠起身,看着湖水里,平湖游过的地方,有血流出来。
小豆子喃喃自语:“原来你是一条鲤鱼。”
鲤鱼在湖面上打了个挺,说:“我受了伤,要去海里疗伤,你跟我来吧。”
少年乘着鲤鱼,在大海中翱翔,欢叫,“你是好大一条鱼啊!”心里说不出的快活。
“嗳,我听说鲤鱼跃过大海里的龙门,就会变成神龙,你什么时候跃过龙门?”
“嗨,那只是个传说,哪来的龙门?”
小樱赶到湖边,等了半天,也没有小豆子和鲤鱼的影子。
小樱吓坏了,不会是鲤鱼把驴驴吃了吧?
礁石上,平湖终于化成了女人的样子。
问小豆子:“吓到你了?”
小豆子摇头,“惊艳到了我了。”
鲤鱼不见了。
小樱添油加醋地说:“我半夜里亲眼看到鲤鱼飞上了天。”
渔民们都吓坏了,七嘴八舌,可别得罪了神灵。
渔民们都回家烧纸,向神灵赔罪。
以后谁也不敢再提这件事了。
小樱父亲哀叹:“白白错失了发财的机会。”
从那以后,湖边只有小豆子会去。
鲤鱼和少年见面,有时候在湖边,有时候去海里。
天落雨的时候,少年和鲤鱼就彼此透露着各自内心的秘密。
小樱总是躲在树后面看,看到小豆子和鲤鱼耍得开心,自己脸上也带着笑,心里却不是滋味。
小樱心里也有秘密了。
有了秘密,就有了心事。
他的野驴好像找到另外一片小草原了。
雨水拍打着湖面。
平湖今天看起来心事重重。
小豆子还没从刚才骑着鲤鱼、翱翔大海的兴奋中回过神来,看到平湖心不在焉,就问:“你有心事?”
平湖看着小豆子,眼神变得郑重,“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在湖里住这么久么?”
小豆子一愣,“因为湖底是你的家。”
平湖摇头,“我本是瑶池里的一尾鲤鱼,因为贪恋人间繁华,偷偷下了凡,触犯了天条,上天罚我在这面湖里看守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
“驱山铎。”
“什么玩意儿?”
平湖潜入湖底,又浮上来,手里多了一个布满铜绿的铃铛。
少年接过来,“一个铃铛?”
说着要摇,被平湖拦住,“不能摇,驱山铎有动摇山川的力量。”
少年盯着手里的铃铛,一脸的难以置信。
平湖说:“到这个月底,我看守驱山铎的日子就满了,我要带驱山铎回到瑶池。
“我打听到消息,此地依山傍水,又能入海,已经被天庭划定为仙界,而仙界之中容不下凡人。”
小豆子听不明白,“我听村里的叔伯说,我们祖祖辈辈都在这里,这里怎么就成了仙界了?”
平湖叹气,“凡人的一生,不足百年,在天庭看来,不过弹指一挥,天庭说这里是仙界,这里便是仙界。”
小豆子胸中怒气涌上来,“好不讲理的天庭。大不了,我们离开这里。”
平湖又叹气,“天灾就要来了。”
小豆子愣了,“天灾?”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即便是天庭,也要遵循天道轮回,不可随随便便占用人间的地界,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有一场天灾,人间沦为焦土,天庭自然就可以把这片焦土,变为仙界福地。”
小豆子听完,久久说不出话来。
良久,眼神变得凶狠,“那还有办法么?”
平湖凑到小豆子耳边,说了些什么。
十日后,吃完了晚饭,小豆子告诉小樱:“夜里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起来,天亮了,一切就好了。”
小樱被小豆子少有的严肃表情吓了一跳,但此时,不知怎么了,觉得和小豆子有了某种默契,她没多问,就点了点头。
夜里,湖边。
小豆子和平湖看着天际的星星。
平湖说:“紫微星一出,天灾就要来了。”
小豆子握紧了手里的铃铛,看着平湖,“天一亮,不知道我是不是还活着,但有句话,我想说给你听。”
平湖看着小豆子,觉得他在一瞬间,就长大了,她似乎知道小豆子要说什么。
平湖的眼神在刹那间清澈了,“你什么都不用说,我都知道。”
小豆子摇动铃铛。
铃铛上,铜绿缓缓褪尽,精光大射,声如霹雳,山川震动。
驱山铎身形大涨,如穹窿一般,飞升而起,笼罩了四野。
小樱夜里睡不着,听到了声响,只身走出来,四下里望望,见四周金光闪烁,金光之中,又有看不懂的字词流动。
小樱非常想念她的驴驴。
一夜之后,村民上山砍柴。
愕然地看着眼前,前面的山林,已然是一片废墟。
湖边,小豆子和平湖一夜未眠,看着天际。
陡然间,黑云暴涨,大雨瞬间砸了下来。
黑云之中,隐隐有战鼓声。
十万天神,列阵云端,一个声音传出来:“大胆鲤鱼小妖,胆敢将驱山铎交由凡人滥用,引起天崩地裂,生灵涂炭,你要为数十万生灵之死负责。”
少年冷笑,“你们真无耻啊,敢做不敢承认。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说完这句话,回头问平湖:“这句话是这么说的吧?”
平湖有些宠溺地点了点头。
天神震怒,“无知黄口小儿,胆敢藐视天威。”
一道光激射而来,小豆子喘不过气,平湖猛地推开小豆子,自己抵住强光。
小豆子跌落在地,胸口酸胀,抬头看着强光之中,平湖身上鳞片翕动,有血渗出来。
小豆子知道,离开了水,平湖撑不了太久。
便举起驱山铎,摇动,几乎握不住,虎口炸裂,心肺震颤,再也抵受不住驱山铎的力量,大口大口的鲜血喷在驱山铎上。
驱山铎精光大盛,天地为之变色,湖边,两座青山拔地而起,在驱山铎的驱使下,奔向光柱之中,挡在了平湖身前。
平湖跌落在地,身上的鳞片,已被鲜血染红。
天神冷笑,“螳臂当车,你还想逆天而行么?我看你有多少血可以吐。”
强光更强,耀得人睁不开眼睛。
两座青山被逼得倒退。
小豆子猛捶自己的胸口,又一大口鲜血喷在驱山铎上。
铃声大震,两座青山又前进了几分。
小豆子用尽了全力。
天神好整以暇。
两座青山死死地向小豆子逼近。
平湖清醒过来,眼看着小豆子以凡人之躯,驱动驱山铎,已近油尽灯枯,很快就要被青山压住。
当即腾空而起,飞奔向小豆子,以一身血肉,抵住两座青山。
山底下,两个人合力抵住青山,百忙之中,还不忘对着看。
一切都在眼神里,说什么都是多余。
小豆子苍白的脸上,有了笑容。
平湖吐出嘴里的血污,“答应我,娶妻生子,好好活着。”
小豆子不及回答,便被一股力量推了出去,驱山铎应声碎裂成尘土。
小豆子爬不起来,眼睁睁地看着,两座青山将平湖逼进湖水中,青山欺压上来,压住了湖面,也压住了平湖。
小豆子爬过去,拍打着两座青山,手掌拍出血来,山底却再无回应。
小豆子指着天际虚弱地叫骂:“你放她出来,有本事压我,欺负女人不算本事。”
天神的声音传过来:“这两座山,没有驱山铎,神和人都移不开。你有生之年,不会再见到鲤鱼了。”
天神似乎意兴阑珊,天际的黑云隐去了,天地重现了光彩。
小豆子不顾小樱和村民的劝阻,在两座青山前,拍打了七天七夜,用尽了力气,喃喃自语:“我一定把你救出来。”
村民们都觉得小豆子比疯子还疯。
他在做一件疯子都不会做的事情——
移山。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一点一点地要摧毁两座青山。
这怎么可能呢?
青山还未改。
小豆子长大了。
他娶了小樱。
小樱如愿以偿地成为了她驴子的妻子。
新婚之夜,小豆子跪在小樱床前,“如果我不救她,她永远见不了天日。我得救她。”
小樱看着丈夫的眼睛,说了一句:“你是我的驴驴,我跟你一起救。”
第二天,青山前,除了小豆子,还多了个小樱。
小夫妻两个都疯了。
村民们哀叹:“年纪轻轻就疯了,可惜啊。”
一双儿女出生那天,小豆子破天荒地没去移山。
他陪着妻子、儿子和女儿。
眼神里有精光闪过。
小豆子从少年到了中年,儿女们长大了。
同伴们嘲笑小豆子的儿女:“爹妈是疯子,你们也是疯子。”
儿女们对嘲笑不屑一顾,“父母现在做的事情,我们现在不懂,你们更不懂,但以后,人们都会懂的。”
儿女们娶妻生子。
小豆子和小樱都老了。
小樱离开的那天,给小豆子做了一大包甜豆包,嘱咐:“你想我的时候,就吃豆包,很甜。驴子,我先走一步,去那里等着你,我就是你的一片草原。”
说完,闭目安详而逝。
小豆子悲从中来,吃着甜豆包,老泪纵横。
孙子辈和重孙辈,已经无从获知爷爷、太爷爷为什么要移山。
但他们理解爷爷、太爷爷的坚持。
这种坚持已经渗入了他们家族的血液。
小豆子是死在山前的。
临死之前,他运走了最后一筐山石,留下了一句后人们听不懂的话——
鲤鱼早晚有一天会跃过龙门的。
到了第四代人,青山似乎已经顶不住了。
夜里的一场地震,加上一场大雨,让两座青山彻底坍塌了。
山底下,露出来那面原本只存在于传说里的湖。
雨过之后,湖面上空,横跨起一道炫目的彩虹,美得妖艳,甚至惊心动魄。
湖水翻腾,一条硕大的鲤鱼,冲破水面,腾空而起,浑身鳞片翕动,跃过了天空中的彩练,在众目睽睽之下,化成一条神龙,蜿蜒游走,青光四射。
“鲤鱼跃龙门了!”
村民们惊呼,在这时候,所有人都想起了当年那个移山的少年。
他或许一早就知道,山底下有神龙。
而此刻,只有神龙自己知道,她的龙门不在大海,她的龙门在人间。
少年就是她的龙门。
神龙落地,化成女子,模样没有变化,只是眼神里更清澈了。
她打量着村民,目光锁定,她从那些眉眼间,看出了小豆子的模样,当年那个裸着身子,在湖水里游泳的少年的模样。
恍惚间,已经百年光阴了。
神龙端详着小豆子的儿孙,递给他们一颗珠子,盈盈拜了拜,“我将永保这里的太平。”
随即,腾空而起。
天地之间,落了大雨,足足下了三个月。
人们说:“雨水很奇怪,尝起来味道像眼泪。”
后世,人们再说起移山的少年,说起小豆子,给了他一个诨号——
愚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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