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乡镇街道,一个人可能不认识乡镇政府领导,但一定认识一个人,他叫什么名字,我至今想不起来,也许当初就不曾知道,但大家伙儿都喊他——老杨。
我在乡镇待的这三年里,和老杨打了很多交道,因为老杨负责整个镇区的垃圾清运和公共卫生间的清理,关于卫生间的清理也俗称挑粪。而我负责机关院内的后勤保障工作中,就包含院内垃圾清运、公共厕所清理打扫这项内容,所以在所难免地跟老杨就多了比一般人更多的联系。
老杨是乡镇政府驻地那个村的原始居民,我接触他时,他已经有60多岁了,但人很硬朗,一副不畏生活艰辛的样子。老杨面庞消瘦,皮肤黝黑,眉毛浓密,头发短粗且半数已白,但整体上给人一种精神矍铄的感觉,我每次见他,都能看到他憨厚的笑容。他身体显瘦但不柔弱,背部稍驼但不弯腰,走起路来永远都带着一股子冲劲,硕大的脚掌支撑着地面,每走一步都带动着身体向前猛冲一下,这也许是因为我见他时,大多是他拉着收垃圾的板车或者挑粪的粪车吧。
在我的脑海中,他貌似只有两身衣服,一身是冬天穿着的绿色军大衣,脚穿一双大头皮鞋或者棉布鞋,那是乡政府慰问他时发给他的衣物;一身是白色发黄的短袖汗衫、军绿色裤子,外加一双穿了很久缝了又缝的拖鞋,雨天一定会穿一双黑色胶鞋。其他则很少换别的衣服穿,在整个镇上,数他的辨识度最高。
老杨来到这世间60多年,一直单身,用我们老家话说,就是“寡汉条子一个”,所以也被列为五保对象,就是五保户,享受国家的最低生活保障,孩给他盖了两间小房子。据同村人和乡里比较了解他的人介绍,老杨这辈子没有娶上媳妇跟他的父母有关,父母早年就瘫痪在床,一直是由老杨照顾着,但就是因为其父母瘫卧在床的事,没有女人愿意跟着老杨受罪。
老杨也是个老实人,人心善良,孝顺得很,人也有些认死理,自从被那些过去相亲嫌弃他父母的女人伤了心之后,就对婚姻之事再也没有上过心,期间他父母还曾经差点喝农药了解自己,为的是成全老杨,可都被老杨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并把家里所有能自杀的东西锁了起来。其实老杨年轻时还是很帅气的小伙子,很多女孩如果不知他的家庭,也都能相得中,因此很多媒人也都想等着他父母去了之后,哪怕三十多岁,再给他介绍,想着毕竟长期卧床,人也长久不了。可父母双双在老杨的照料下,愣是在他42岁和48岁这两年才离开人世。
提到这点,其实也可以看到农村的悲哀之处的。久病床前无孝子,这句话古往今来似乎都能诠释着这世间冷暖,演绎了一轮又一轮的父母与子女间的歇斯底里。在农村,一般卧床的老人活不过三年,因为儿孙们有自己忙活的农活也好、工作也罢,一般顾不上照料老人,大多数老人久病之后,也会招人嫌弃。有很多偏远山区流传着70岁以上的老人会被子女推下山崖的传统故事,真可谓可悲至极。
可老杨却把它演绎成了久病床前见孝子,正是凭借着老杨的悉心照料,其父母才会从老杨19岁卧床起,又多活了20多年。也正因此,老杨的青春也就这么被耽误了,从那个20岁上下的精神小伙一直到现在花甲之年的驼背大爷,40多年的光棍儿生活,他也就这么一个人挺过来了。
但突然有一天,他的板车后边多了一个傻小子,短短的头发、胖胖的脸,一身脏兮兮的衣服,一双似乎显得有些大的泥巴覆盖原色的运动鞋,小伙子目光有些呆滞,但在老杨的指使下,干活还算起劲儿。初看此景,我还以为老杨觉得自己年龄大了,花低价雇了个小帮手,帮着自己做好打扫卫生的工作呢。可有一天听同事聊天时,我才知道,原来不是这么回事。
同事老李和老牛下了班在走廊里聊着天,我从他们身边经过。
老李说:“哎?你知道不,咱们镇上老杨艳福不浅啊。”
听到这个消息,我慌忙地脚步瞬间停了下来,在那个本来信息蔽塞的小镇,镇上的花边新闻是大家追捧的东西,每次聊起来,不管是说者还是听者,都会乐此不疲、津津乐道,而且还能一传是十传百,丝毫不比如今互联网的传播速度慢。就像赵本山和宋丹丹的小品里说的一样,狗仔队知道了,第二天全镇的鸡鸭鱼狗猫全知道了。
我望着老李,老牛也赶忙问:“啥情况啊?老杨还能有艳遇啊?大把年纪了都。”
老李说:“这你就不了解了吧,人家老李找了个三十岁的黄花大闺女。”
我和老牛目瞪口呆,这不是老牛吃嫩草吗?更何况是花甲之年的老杨。
老李继续说:“你们最近看老杨的架子车后边是不是多了一个人?”
我说:“这事我知道,后边有个傻傻的小伙子,看着挺年轻的,可有限精神不正常,脏兮兮的。”
老牛赶忙说:“我也发现了,有这么一人,这跟老杨的艳遇有啥关系啊?”
老李说:“哎,可悲啊!远离古代的今天,竟然还有你俩这种不分男女的主儿。”
我和老牛瞪大了眼睛同时问:“他是个女的?”
老李说:“嗯啊。”
我说:“不会吧,那天我还专门观察了下,短发胖胖的,穿的衣服和鞋子估计是老杨捡的,但是不可能是女的啊,男女我还分不清了?这不可能,我看得很清楚,就是个傻男孩。”
老牛也不相信地说:“老李,男女我还分不清,胸都没有,再说短发,小伙子的脸我们也看得很清楚,根本不像是个女的,憨得很。”
老李解释道:“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村上人都确认过了,而且这里边还有一个有趣的事。”
我和老牛又异口同声地问:“啥事?”
老李说:“你们听我一一说来。首先你们说的这个小伙子的确是女的,是前些天老杨在路边捡的,这女的三十多岁,应该多不了多少,哪里人谁也不知道,反正就是神志不清,肯定是个傻子,也不知道怎么就跑到咱们镇了,老杨那天去倒垃圾,在垃圾场附近看到她,然后给她一瓶水和俩包子,就把她领回家了,这不俩人就在一起生活了。这女的应该是被人扔了,常年在外捡东西吃,被老杨捡回来当老婆了。”
说到这,我开始回想起我们村有一个大伯,他也曾经在火车站捡到一个被人扔下来的神志不清的傻瓜,把她带回家又嫌弃她精神不正常,最后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又给她买了张火车票送走了。90年代的事儿了,那时候感觉遗弃这些人,就跟遗弃个阿猫阿狗是一样的,跑到荒郊野外,把小狗小猫一扔,主人跑了。过去那种环境下,这样的事情还是不鲜见的。
我连忙说:“你要这么说,那倒也是,如果老杨不带她回来,她很可能哪天就被冻死饿死了,也算救了她一命,我看她跟着老杨干活挺实在的,估计是觉得在老杨这有吃有喝有住的,认为这就是家了。”
老李说:“是啊,老杨虽然没有领结婚证,可这种情况把她送到收容所也不一定有老杨对他好呢,之前民政上跟老杨谈过,老杨说是要和她领证,跟她结婚,要好好照顾她呢。说她看不了别人受罪,自己正好还能照顾照顾她,另外,如果她被感化,说不定,等他走不动了,她还能照顾他呢。”
我们都感叹,老杨打了那么多年光棍,现在也算是有个伴了。但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我们又问老李:“你说那个有趣的事是啥?”
老李笑着说:“你们记不记得咱们街上那个乞丐?就是怎么撵也撵不走,送养老院,他自己又偷跑出来乞讨,住在镇东边那个烂尾房里那个老人。”
我们当然知道这个人,50多岁,一条腿残疾,也是从外地过来的,整天不说话,问他哪里人也不说,就一个劲儿地在街上乞讨,都快成吃百家饭的了,好心的街上饭馆老板基本上是轮流管他饭吃,有些是将剩菜剩饭倒掉可惜,就等到晚一些的时候都给他了,他当然也基本摸清了这个镇上各个饭馆的情况,总能找到饭吃。他精神正常,就是因为残疾,不想动手挣钱,觉得自己吃饱了就行,这样的人活得也算快活,无忧无虑。他也算是镇上的名人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他跟老杨又有什么关系呢?
老李看我们一脸茫然,接着解释道:“说起来这事,你们得保密啊。我也是听村里人讲的。说老杨把这个女的接回家之后,不知怎么的就被这个乞丐盯上了,这个乞丐也是寡汉条子一个,没碰过女人。有天乞丐趁着老杨出门,给这女的50块钱,把这女的给办了,这事整个村里人都知道。”
“啊?”我和老牛这一会儿功夫眼珠子都要出来了,感叹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啊,又接着问:“这事老杨知道不?”
老李说:“当然知道了,要不然现在怎么他去哪都带着这女的一起呢?老杨这人你们都知道,憨厚老实,觉得自己捡了个大便宜,找了个30多岁的女人不容易,再加上又是第一次跟女的在一起生活,虽然是个傻子吧,但老杨的怜香惜玉还是有的,其实这女的已经被老杨带回来很多天了,只是最开始天天在家里放着,不舍得让她出来跟他一起受累,最近带她出来一起干活,就是因为这个乞丐闹得这档子事儿。”
我这才想起来,怎么突然间只身一人的老杨后边多了一个帮手,原来这背后那么多故事啊。老李还说老杨后来把那个乞丐打了一顿,这事也就这么过去了。
当然,这些事儿是瞒不过的,乡里人多嘴杂,各种传言四起,传到后来,有了很多版本。有说老杨从乞丐那里抢媳妇儿的、有说乞丐天天去找机会骚扰老杨媳妇的、有说老杨和乞丐还有那个女的三个人一起生活的,凡此种种,都是一传十十传百的效应,消息总是在不断地传说中走了样。
但是老杨确实有了媳妇,后来的两年多,他俩一起扫大街、一起装垃圾、一起挑粪,只要是有老杨的地方,那个憨憨的像男人的女人就一直陪在老杨左右。这也许就是上天对孝顺的老杨的一种恩赐吧,迟暮之年,给老杨安排了这样一个能够和老杨一起说说话、互相照顾的人。这也算是应着那句好人有好报吧。
后来的他们没有孩子,可能是因为他们各自都有问题,不能生育,也可能是老杨觉得自己那么大年龄,生个孩子,对孩子也不负责任,就这样,两人开始了老杨的晚年生活,她也开始了安居乐业的生活,不再为住在哪吃什么而发愁。
虽然老杨那双大脚蹬地的瞬间越来越显得艰难,但是明显感觉到老杨脸上的笑容更多了。看来幸福是相对的,我看到了老杨的幸福,也想起了一段经典台词。
在《求求你表扬我》中,范伟饰演的角色对幸福做了很好的诠释:“幸福就是我饿了,看见别人手里拿个肉包子,他就比我幸福;我冷了,看见别人穿了件厚棉袄,他就比我幸福;我想上茅房,就一个坑,你蹲那了,你就比我幸福。 ”
老杨的幸福大概就是以前没有媳妇儿,现在有了,现在就比过去幸福吧。
祝福老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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