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海燕,山东省菏泽一中语文教师,曾任精品校本“书苑文峰”专职写作教师。喜欢写作,以此为乐。散文《乡间》《冬天的饺子》被收入《单县古今文化丛书之乡土恋歌》,游记散文《九寨》被收入《中国当代文学作品选萃2015》,散文《一抹苏州》被收入《齐鲁文学作品年展2016》,散文《夕阳山外山》被收入《魅力开发区征文作品集》。《明朝有意抱琴来》作为书评被收入诗集《有没有读首诗的时间》,《先生之美》作为书序被收入《菏泽一中最美教师文集》。《诗在别处》作为书序被收入《文峰诗歌创作与朗诵艺术》,《记王臻》作为书评被收入散文集《留在心底的风景》。出版散文小说集《幽山秀林集》。曾参编国花诗集《牡丹颂》等书。其人其文被收入《曹州文坛名士集传》。
油菜花
文/吴海燕
(一)
仙乐飘飘。
宿舍的名字起得好。不羁岁月,潇洒青春,都在里面了。这个名字是加加起的。加加是城里女孩,清爽短发,顾盼明眸,长了一颗小虎牙。她喜爱音乐。她起这个名字的时候班里有男孩在追她,她是快乐的,也希望姐妹们快乐如神仙。
但是这一刻姐妹们不快乐。二姐皮皮和小微正在怄气。刚才在餐厅买饭时她们目睹了一起打架事件,一个中文系学生和一个体育系学生因为买饭拥挤发生了口角,打了起来。另外几个体育系学生过来拉架。后来那个中文系男生不知怎么伤了脸。吃完午饭她们议论起这事。皮皮有些愤然:“那几个体育系学生好像拉偏架!”她气坏了。小微忽然仰起漂亮的脸,有着长睫毛的大眼睛里闪过一丝寒意,她冷冷说:“二姐怎么这样说!二姐姐太过分了!”她甩了下油黑浓郁的马尾,气冲冲摔门而去,娇小的身影打了个旋儿不见了。皮皮呆在上铺,想起那带头拉架的体育系男生,是小微男友。他是体育系有名的教练兼帅哥。小微十九岁,是娇憨可人的女孩子,经常在宿舍里做各种傻傻的表情和动作,逗大家开心。可她极为聪颖。皮皮喜欢她。可皮皮伤着了,她忽然想回家。忽然有积郁满腹的忧伤和思念在一瞬间爆发出来。姐姐妹妹们极力劝阻,系里要考试了,二姐小微就这样,小孩子。皮皮带上不多的钱,还是要走。她突然想去见一个人,这个人埋在心里许久了,可以说是许多年。皮皮带着简陋的行李来到这座师范学校,也把他装在心里带来。她想见他,不想说什么,也许只想在他面前流一滴泪。吵吵嚷嚷走到教学楼前,小微忽然从楼门里出来,说:“二姐姐,别走了。”她等于是表达歉意。皮皮的心软下来。她不是为小微,小微像妹妹一样。只是有些东西激发了她。她想:多么荒唐,我为什么要回家。我以后要对小微好。
小微是珍惜那个男孩的。他非常高,每天站在阳光里,站在“仙乐飘飘”的窗外,攀了窗户的护栏,傻乎乎笑着。窗户太矮,他太高,只能低了头,往里看。女孩们坐在下铺,含笑看着他作痴情状。他喊:“小微,走。”“走”总是念成卷舌音。大家都含笑不语,小微给他纠正:“不念——zhou,念——zou。”停了一会,他又说:“小微,zhou。”萍趴在他背后晒被子的铁丝上,别有意味地冲他的背影笑,大家相对而笑。阳光明媚。
(二)
高老师教现代文学,既高且瘦,脸上只有一种表情,想笑又不屑笑。他拖着慢条斯理的声音讲现代文学。一天他慢悠悠地说一部作品里的一个人物“恶霸地主韩——老——六”。全班大笑。他茫然。大家都看向男生宿舍姓韩排行老六的小个子。
韩老六“恶霸地主”的名号于是顺理成章。
他掂了壶去楼后打水,经过女生宿舍窗前,女孩子们挤在窗里一齐大喊:“恶霸地主韩老六!”他黑黑的脸便红了,于是偷偷加快脚步,目不斜视,走得愈来愈快,终至于跑。她们追着他消失在楼角的身影大声地喊。然后等在窗后,知道韩老六一会打水还得回来。她们是欺负韩老六的,欺负他老实。
疯狂年代。尤其女孩。
小微坐在窗前的桌子边梳妆。大家都睡了。正午的阳光透过玻璃照在她的镜子上。她的脸很白,眼睛很大,扎了马尾,小碎花的天蓝色褂子。安安静静的,审视了自己一会,她说:“我发现自己真的很漂亮。”大家都睡了,没睡的也在装睡。
小微漂亮。在军训之初大家就发现了。她穿了军装,扎了皮带,腰很细,很好看。教官是三个大男孩,中文系三个班,一人带一个。她们班的教官也长得好看,很干净,江苏口音,有点清冷。每天在太阳地里晒着,很累。新军装渐渐结了一圈霜花。但大家兴致勃勃。每天总有一个项目,就是前后排同学面对面站军姿。大家绷了脸,一动不动,直勾勾地,僵硬地看着对方。看不一会,总有人先憋不住笑起来,笑声便像涟漪般扩散,有人压抑着笑声,笑得便断断续续,像一会冒出一股的水,不能畅流,非常难听。那脸上的表情憋得苦。有的人不出声,但脸上做足了笑的样子,在肚子里呵着气笑。教官不笑,看谁笑得厉害,就拉出来罚站。教官细长的眼睛,五官端正,酷酷的,个子不高,却很匀称。休息时,小微会大大方方和他说话。皮皮却不敢。她只是远远地看。他穿着武警的制服,很神圣的样子。皮皮喜欢看他们三人在早晨,排着队从教学楼后门走出来。新的一天开始。
教官去宿舍检查内务,三个都去。她们的教官走在后面,人多,热,他顺手脱了帽子放在一个上铺上。皮皮的心有一点柔软,那是她的床铺。他们有点羞涩的样子,随意看了看就要走了。皮皮举起手拿了那顶新的军帽,送到他的手上。他接过来戴在头上,走出门去。皮皮没有看他。
萍对皮皮说:二姐,我喜欢的不止一个男孩,你说我是不是花心?皮皮说:“不算。喜欢又不一定走近。各有各的优点。再说你只是一点喜欢,人家又不知道。”萍靠坐在床上,微笑着陷入自己的沉思里去了。
韩老六在军训时就被大家认识,他那么黑,老实得连最内向的女孩子都想故意欺负他。觉得他好玩。
军训结束,开始上课。大家认识了高老师,还有诗人赵老师,还有作家石老师。赵老师讲当代文学,也讲诗。大教室满满当当。赵老师在讲台上深情朗诵一个穷男孩对一个女孩的月下表白:“我只有这五分钱/可我要用这五分钱/买下全世界的月光/送给你……”台下浅浅一片“呀”声。他也朗诵他自己的诗《吃香蕉的女孩》:“操场边/一个吃香蕉的女孩/香蕉被剥去皮/一口一口吞噬/夜幕里/女孩正被什么/一口一口吞噬……”
系主任很胖,是狂生。传说上大学时就已自称为“江北第一才子”。人问他:“何时占领江南?”他道:“占领江南自是不在话下。”曾劝诫学子读书,读原典,举例曰《金瓶梅》,玩笑说:“我读原版《金瓶梅》,不也没变成流氓吗?读书,读原版!”
她们的石老师,玉树临风的样子,表情如一,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很酷”。他笔直地站立,有时抱了臂,头和目光都微微向一边偏,气势颇为凌然。写作课,他让大家观察自己,然后写下来。有同学曰:“石老师的眉毛粗而短。”他不动声色说:“我的眉毛粗而短吗?”大家抬头审视,他的眉毛细而长。众生狂笑。他不笑,静静的样子。又一生曰:“石老师今天打扮得很帅,穿了黑西服,还打了领带,好像新郎。”他不动声色说:“我是打扮得很帅,但我穿了黑西服吗?”大家又抬头,他穿了蓝西服,又笑。他双手摁了讲台,不笑,静静的样子。
(三)
“仙乐飘飘”在一楼,里面有八个女孩。老大清秋,肯吃苦,生性豪爽。老二皮皮,努力而安静。老三是萍,胖胖的,很善良。老四若兰,心灵手巧,快人快语。老五加加,老六杨雪,老七子瑜,老八小微。
八个女孩经常会饿,尤其在深夜。她们不肯睡,说着说着就饿了。有时就派一个人去相邻的宿舍敲门,讨得一包方便面来。有时什么也没有,明天还得上体育,小微就说她要在体育课上扔标枪,那只肥胖的小狗在草地边上逡巡多日了,她要飞枪把它扎来吃。大姐在上铺探下头来,对小微说:“小微不是我说你,以你的那点技术是扎不到那只笨狗的。”小微说:“那没问题,我可以先把那只小胖狗捉住然后再把标枪扎它身上。”大家嘲笑了一阵,忽然想吃人。系主任胖胖的,可以蒸来吃,像《西游记》中蒸八戒唐僧一样。班主任也很胖,但太胖了,估计很腻,就不吃他。石老师又太瘦,估计只可炸排骨。大家笑闹到深夜。
第二天上完体育课,她们去西操场看排球赛。太阳的一抹余晖透过大树的枝叶投放在灰色的院墙上,远远近近都是草地,疏密相间,微风轻拂。排球场一派喧腾的景象,白底红字的记分牌醒目地招摇着,拉拉队发出一阵阵热烈的呐喊。排球队员们大汗淋漓。皮皮看见那个男孩也站在人群中间,只是他很安静,像湖一样安静,抱了双臂,沉静地站在狂热的人群里。他是系里的学生会主席。他的目光让皮皮想起一个人,那个人是她心里的月亮和莲花。她永远都不会走近他。
吃过晚饭,姐妹们都回宿舍了,皮皮一个人去了教室。教室里空空的,她坐在第一排,看见前天交的作业已经发下来了,她写苔丝的一篇文章得了满分,她看看左右,没有满分的,颇得意。夕阳透过西窗照射进来,宽大的窗帘轻轻飘动,教室里亮堂而又静谧。她决定到外面走走,拿了本书,习惯地走上校外那条小路。太阳渐渐沉下去,风有些凉爽,路旁小沟畔的树林已浸染淡薄的暮色。田里的油菜花泼泼辣辣开着,瘦小却坚韧,开得坚决而热烈。它们生长在有些干旱和贫瘠的田地上,茎叶并不绿,小小的花却一样金黄。皮皮觉得她心里也有一片油菜花田,对生的渴望和梦想就在那里孕育和绽放。
晚上石老师在西报告厅开讲座,讲余秋雨。他们早早就去了,大报告厅还没几个人,灯已打开,映衬着窗外稀薄的暮色。人果然来了很多,有的人站在过道和门口,气氛很浓。石老师兴致颇高,先讲《周易》,由《周易》中的一句“遇雨则吉”讲到余秋雨在八十年代式微的散文界因文化散文而崛起。皮皮听得很入迷。忽然她看见那个学生会主席也在忙前忙后,帮忙录像,倒水。灯光异常明亮,皮皮似乎产生了错觉,她盯着他看了许久,他的静静的眼神让她的忧伤安静。我不认识他。皮皮想。我永远也不会去认识他。皮皮又想。
(四)
小微回来,作忸怩状,说姐姐们,不好意思,又有个男孩追我了。大家已经不激动,只躺在床上懒洋洋地问声谁。外语系的。小微说。萍说,小微,没事,哪天姐给你看看。不知谁说了一句,明天歌咏比赛了,小微,你不好好准备,还想着勾引人家纯洁的男孩。小微突然间兴奋起来:“好!明天文化艺术节开幕式,歌咏比赛每个系都参加。姐姐们,把我打扮得漂亮点,让外语系那个纯真小男孩伤心死!”大家立即也兴奋起来,激动地设想明天小微该怎么打扮。若兰从床上坐起来,憧憬地说:“小微,我想好了,明天下午你就先梳一个高高的发髻,别梳马尾了,发髻显高贵。唉对,找隔壁的张香华去,她发髻梳得好!眉,眉得修一下。”清秋叫起来:“眉夹,我的眉夹!”“大姐我给你找。”萍从下铺侧起身拉抽屉。大家睡不着午觉了,纷纷参与设计,小微该穿什么样的衣服,抹什么样的口红,该怎样款款地出场。想象着全校男生瞩目小微的那一刻,每个人都有点迫不及待。
小微是“仙乐飘飘”的骄傲。
第二天艳阳高照。吃过午饭,各个系的学生便有秩序地进入比赛场地,四围插满了彩旗,图书馆前也插着旗,参加演出的合唱团整整齐齐排列在各班旁边,整装待发。姐妹们坐好了,欣赏着各班的队伍,他们穿了各样的制服,像一块五彩的田,很鲜艳。突然有人发现了小微,她穿梭在人隙里,像一只翩然的蝶,没梳发髻,只是马尾扎得更高了,浓密的头发甩来甩去。小脸扑得极白,口红也描得重。有点艳了。
歌咏比赛很成功。
回到宿舍里,大家说外语系那男孩恐怕今晚睡不着觉了。小微卸了妆,有点疲惫的样子,笑笑说:“就让他睡不着觉。迷死他。”
晚上赵老师在餐厅三楼的放映室开讲座——“谁能成为一个好诗人”。大家慕名前去,放映室座无虚席。赵老师讲到海子,讲到北岛和舒婷,讲到舒婷的《神女峰》:“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一个胖大男生站起来提问:“要是没有爱人怎么办?”赵老师苦笑,众人无语。
“魔道。”小微说。她捅捅清秋,笑眯眯嘟起嘴,小声说:“你知道不,大姐,那个男孩给我写信了。”萍转过头来,语重心长:”妹妹,可不要做花心的小萝卜,给姐争口气。”小微飞了一个搞怪的表情,急切地表白:“没有没有没有。我只是——”狡黠一笑,“小小得意一下,ok?”
赵老师激情四射。诗的年代呀。
(五)
皮皮又去给他寄信。皮皮的信写得清清白白,没有任何的非分之想。她从十六岁遇见他,就知道他是一个梦,而不会是一场劫。他那么本分与善良。他只是她的镜花水月。皮皮怕带给他困扰,怕伤了他,哪怕一点点。可皮皮习惯了写信给他。他从不回信。他明白。他不给她任何的余地。
皮皮多想这是一个故事。可他不会给她故事。
萍说,给二姐也选一个姐夫。
“仙乐飘飘”正在挑选“姐夫”和“妹夫”。系里的男生,只要还顺眼的,就拿过来安某人头上,并规定以后私下里就叫其“某姐夫”或“某妹夫”。不一会,大姐夫有了,皮皮也被安了一个,那个男孩长得不好,但有才气。皮皮没有抗拒,抗拒有什么用呢?大家已经亲热地叫其“二姐夫”了。妹夫们也选出来了。大家都不好意思地笑。唉!粉红女孩。于是以后宿舍里经常会出现这样的对话:“我今天见大姐夫到校外去了,买了一些水果,不知干什么去。”或是:“在食堂碰见五妹夫了,连个招呼也不给姐姐打,气坏我了。”大姐或五妹们各看各的书,也不觉得稀奇。有时八个人浩浩荡荡出去,偶遇哪个已被封为“姐夫”或“妹夫”却蒙在鼓里的男生,就会一起诡异地朝他笑。他边看她们边惶惶地溜走,不知所以。
半年后大姐突然宣布,咱们的“二姐夫”给她写了信,表达心中的爱慕。大家都有些茫然地看向二姐。皮皮笑着说,都别看我,弄得跟真事似的。大家醒悟过来之前不过是自娱自乐的玩笑,但依然有点讪讪。
(六)
要考试了,图书馆整天人满为患。没新课了,大家争相到图书馆去复习,或许是图个清净。开门前半小时,二楼的阅览室门口,走廊里和楼梯上都挤满了人。管理员打开门的一瞬间,里面的座位已经占满了。的确很静。学生们已很少借书,桌子上摊满了复习资料和笔记本。皮皮也时常去那里,有时复习,有时赶写广播站的稿子。她每周要交四五篇稿子,经常一个上午写出来。
气氛骤然紧张起来。据传赵老师要监场,他是中文系的“四大名捕”之一,毫不留情的。每天晚上放了学,便有很多人站在宿舍外灯火辉煌的走廊里背书,连卫生间门口都有人。大家一脸凝重的样子。这是入大学以来第一次正规考试,不可儿戏。姐妹们闲话也少了,回到宿舍便坐在自己床上捧了书静静看。连小微,也不再玩,借了笔记来抄。
计算机也要考。计算机房那几百台电脑根本不够用,她们八人便联系了校外的一处计算机房,那里有一个老师,可以指导她们。只是很远,要走路到市里去。每个星期六和星期天,她们便一起前去学习。计算机房处于闹市区,在二楼,一楼是卖电视的。交五元钱,可以在里面呆一天。也有别的系的同学去,一人一台电脑。那是一间很狭长的房子,遮了蓝布窗帘,她们感到有一点亲切。包括那个老师,留了小胡子,很年轻,长相平平,沉默寡言。
回去时天已将暮。街上行人稀少。她们坐了一辆小车回来,到学校门口已经昏黑。一起到小饭馆里去吃了一顿水饺,然后偷藏了几双一次性筷子和一把小蒜瓣回来。
才发觉加加没去学电脑。这么晚了也没回来。灯熄了,楼门也快关了。大姐果断地说:“拿上灯,我们去找。”她们给宿舍管理员打了声招呼,分两拨到校园里寻找。皮皮和萍她们找到假山那里,回廊空空的,没有,便又折向操场。在那里碰见大姐她们。七个人于是拿了手电乱照,在黑暗的操场角落里惊着了几对小情侣,他们以为是学校在搜查,怏怏地走了。
她们回到宿舍时感到很累,加加也没找到。推开门大姐用手电晃了一下,却发现加加坐在床上发呆。她说:“你们都干什么去了?”“干什么?你还问!”萍说,“找你找到现在。”加加从床上下来,趿拉了鞋,迎过来说对不起对不起,姐姐和妹妹们,我一会给你们解释。大家躺在床上,无语。加加忽然说:“你们觉得老五怎么样?”“你怎么了?加加?”大姐说。“他今天给我说了很多。我觉得他,长得还行,有责任感,还体贴。就是太心细了,有点小心眼。”
没有人再搭话。大家累了。一点星光从窗外映进来。夜变得静谧和深幽。
普通话也得考试。张老师任主考。听说张老师是国家一级普通话测试员,很了不起。她整个人清新淡雅,像一朵兰花,说不上漂亮,但有一种独特的柔婉,清凉的气质。上课很认真,但课下淡淡的,不常说话。她很严格,但显得平和。男学生们爱谈论她。一个男生曾扬言,要不是张老师结了婚,他是敢追的。
于是她们晚上回来,便在灯下小声温习那些字音和词语,一段一段地诵读文章。
考试的日子便在这刻苦的诵读中一天天地迫近。
(七)
路平平来找皮皮写稿。平平是外语系的,很有才,是广播站的金牌播音员,在每次的演讲比赛中包揽头名。皮皮欣赏她,欣赏她的朴素和努力,欣赏她深沉浓郁的嗓音。她让皮皮帮忙写篇演讲稿。皮皮答应了,到图书馆找了个座位,写了一个下午,卖了十分的力气。
晚上皮皮回到小教室,在自己靠墙的座位上放着一堆零食,瓜子,葡萄干,还有果脯,底下压着平平的条,表示感谢。萍看见了,欢喜地跑过来。皮皮说:“这应该还给人家。”“还什么还。”萍说,“二姐,你不吃,给我们吃。”皮皮心里快乐,不舍得吃什么,让萍抱回去给姐妹们吃。小微说:“好,二姐,以后你就给我们挣东西吃。我给你当助理。”皮皮笑而不言。
皮皮躺在床上,在黑暗里姐妹们还在分吃东西。她又想起那个人。他的面容身影总是浮现在故乡的月光里。怎么想怎么像一场梦。他有浓密的黑头发,深沉的眼睛。他还好吗?皮皮想。
平静得像一潭死水的学校第二天忽然掀起了热潮。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被炸。两国外交,不斩来使。何况是无辜的中国。这是公然的挑衅和欺辱!中央台的新闻联播为此延长到一小时,密切关注事态的发展。国人激愤,一股怒涛迅速席卷了中国。大学里的莘莘学子纷纷自发走上街头游行呼号,校园里贴满了大字报,骂不要脸的美国,说想当年你爷爷中国人小米加步枪赶走日本鬼子,而今你们这些混账东西敢来公然挑衅,他奶奶的,真是吃饱了撑的,找死!骂得痛快淋漓。
她们学校的学生也上街游行去了,打了旗,喊着口号,敲着洗脸盆和破瓷缸。她们八人都没去,原因是昨晚因谈论这件事吵架了,她们都很激动。每天的晚自习,大家的主要事情就是打开电视看新闻报道。大家静默地看,然后会听到哪个角落里爆出吼声:“给美国拼了!他奶奶的!”大家群情激奋,恨不得马上投笔从戎舍身报国!
校园里出现白热化状态,每个人都在参与讨论,人人都憋着一股劲,关注着电视、报纸,关注着各种各样的消息。连餐厅里都挂起条幅,誓与美国不共戴天。他们忽然间感到自己的责任,感到了自己肩上的担子,青年的热血在沸腾,在燃烧,他们有了青年才俊的使命感,他们骨子里的民族意识被唤起,不可遏抑。
他们也代表了一种社会情绪。国家忽然间就进入非常时期。各地都有大学在游行,民众也参与进来。愤怒的目光和着泪水纷飞,源于爱国心的悲怆感和生命的尊严意识让整个中国无法再平静。
新闻联播的时间一再延长。
一个星期后,系里王书记表情严肃地告诉大家,这是一场阴谋。大家要尽快平静下来,投入学习。这是北约策划的一场阴谋,他们试图在中国引起动荡,破坏中国的经济建设,从而削弱我们,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们不能上当。小不忍则乱大谋,我们目前最重要的不是出口气,而是继续努力建设和发展,让国家更加强大,让他人阴谋无法得逞!
大家陷入深思。
皮皮写了稿,交到广播站。她想做点什么。
(八)
小微怒气冲冲地去系办公室,找那个“死胖”班主任说理。
明天晚上就是学校的演讲比赛了,皮皮在假山旁的草坪上背了半下午稿,天黑透了才回到二楼中文系的大教室。学生们都在灯光下学习,大教室已坐满了人。皮皮刚在第一排坐下来,胖班主任刘老师从门口走进来,用手指点点皮皮的桌面,示意她出来。从座位到门口有一段距离,皮皮听见自己宿舍里的姐妹开始窃窃私语,气氛似乎有些紧张。
到了走廊上,班主任用细长的小眼睛看了皮皮,尽量用了委婉的语气,劝皮皮放弃这次比赛。皮皮一时有些发怔。原来她在初赛时读错了几个字音。皮皮心里难过,但还是一口答应。她不想让班主任为难。
“还有一件事。”班主任掩饰住不安,用显得理直气壮的声音说:“你的演讲稿能不能给李菲用?”
“行。”皮皮说。她朝班主任微笑了一下,转身回去。她心里感到委屈和不甘,还有几分酸楚,几分失落。前几排坐着的姐妹们正严阵以待地等着她。特别是小微,瞪圆了大眼睛,表情严肃。“二姐,他找你做什么?”皮皮很勉强地笑了一下,用了平静的声音说:“哦,演讲比赛我不参加了。”“为什么?!”萍她们几个也都愤愤然起来,“这个死老刘!”“可是你的演讲稿呢?”小微紧跟着又问了一句。“要走了,给了李菲。”小微骂了一句狠话,把一本书狠狠摔在了桌上。
小微也参加演讲比赛,她是喜欢二姐写的演讲稿的。
第二天上午,系里大扫除,皮皮心里不痛快,没有参加,拿了一本书,独自到校外去玩。
所以小微去找班主任吵架的事,她并不知道。
天阴着,小风刮起来。皮皮沿着学校附近的大路走,就走到了大堤上。冬末,堤上的树疏疏落落,清瘦寂寥。泥土依然冻得硬硬的,沟旁有干枯的伶仃的草茎。远处是灰蒙蒙的田地。皮皮站在两棵树间,打开书静静地看。她的短发被冬日的风轻轻拂动。四周没有声音,她下意识地回过头来时,发现一个男人就站在她身后,很近的地方。他穿了白色的短风衣,微黑的脸,有粗犷的棱角,目光深邃。一种危险的气息从他的身体和目光中发散。冬日的宁静的堤,和他冷峻却又坦白的眼神有一种和谐。皮皮一时无措,她回过头去,脑中空白。
“去玩吗?妹妹。”一个粗涩的男中音在耳边响起。皮皮凭感觉知道他立在原地没动,但她的心突然间狂跳起来。她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流氓。皮皮在心里对自己说。然后她慢慢转身,从他面前慢慢走过。
“去玩吗,妹妹?”他的目光俯视着她的小小身体,看她走过去。
皮皮的腿在发抖,她用全身的力量做出镇静的样子。终于走到大堤头上。她走上大路,依然懵懵懂懂,只觉得腿发抖。她梦游一般地走回学校去。
依稀记得,那个男人的身旁,停着一辆红色的摩托车。
回到系里时,班主任正在找她。小微把班主任声讨了一番,然后逼他给皮皮道歉。班主任同意了。
皮皮心里虽然难过,但并不怨恨班主任,所以她直接回了宿舍,没有去见他。
晚上,演讲比赛在小礼堂举行。皮皮没去看,她和几个同学呆在空空的大教室里,心情低落地看电视。正播着一部电视剧《孽债》,里面有一些出位的镜头,有学生在叹气,皮皮觉得烦,又无处可去。王书记走进来,带着平和的表情,四处看了看,然后叫着皮皮的名字,问她为何不去看比赛。这么大的系,他能记住自己的名字,皮皮感到了一丝温暖。
(九)
冬天快要过去,油菜花长满了田野。
老五每天中午都会在“仙乐飘飘”的窗外出现。他先抓着窗栏,安静地往里看一会。大家也都看着他。加加坐在上铺,抿了嘴笑,咪着眼,作诱惑状。气氛营造足了,老五就用很平静,很理所当然的声音说:“结婚不,加加?”加加照旧是咧了嘴笑。大家也微笑着看着老五作痴情状,看他又穿了什么样的衣服。老五是个讲究的男孩,爱穿一件蓝牛仔,一件白茄克,长相不算出众,一双大眼睛总是脉脉含情。
在大教室上课时,老五有时会和加加眉来眼去,隔了七八排人。
加加是单纯的女孩,决意要嫁老五。
周末下午,小微姐姐携了未婚夫来看小微。她化了淡妆,长得不及小微漂亮,算得上清秀,扎了很高的马尾,衣着得体,有成熟女子的气息。小微的姐夫胖胖的,面带微笑,好男人的感觉。
姐姐走后,小微哭了。她说姐姐要结婚了。姐姐很疼她。
哭得皮皮有点心疼。皮皮发现小微其实也是很重情分的女孩。
一次聊天时,皮皮有意无意间提到了那个高年级的学生会主席。极其聪明的小微立即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好像恍然大悟的样子,然后暧昧地笑着说:“二姐姐看上那个林了?我去给他说,他是我哥们。”小微也是学生会的。“不行!”皮皮大叫了一声。这算什么?“我一定去!俺二姐这样的才女,他不吃亏!”“别去!”皮皮有点急了,“你敢去说,以后我就不认识你!”小微无奈地叹了口气。皮皮是自卑的。更重要的是,她并不十分喜欢那个男孩,只是把他当作一个影子。犯不上豁出去,一点也犯不上。
很多年之后皮皮也没有后悔。她清楚,他,不是她想要的。
皮皮出去看油菜花。油菜花还没有开。旷远的蓝天下,只有一片青色。
(十)
班主任告诉皮皮,你被广播站录取了,这也是个收获。他好像有点愧疚。皮皮有点激动地跑回教室,很久没能静下来。
进校广播站是她一个小小的梦想。虽然没能当成播音员,只是一名编辑。皮皮的普通话不太过关,她决定好好学习。还好,老师和同学们比较认可她的音质。一次吕洋老师让她和一个男生一块读《再别康桥》,当她刚读了一句:“轻轻地,我走了”,便听见底下齐崭崭一片赞赏的“哇”声。那个男生是东明的,很认真地用粗憨的声音笨笨地接下一句:“正与(如)我轻轻地来……”大家狂笑。皮皮也笑。皮皮想努力做个好学生。为了当好编辑,她每个周四上午都去图书馆写稿。图书馆有好几个阅览室,皮皮总选择去那个最大的。有时候,里面空空的,很安静,她对了一排排杂志坐着,心里极其安宁。一动不动地写好一摞稿子,放学了,她充实而又心怀梦想地走出去。
每周四下午课余时间,皮皮总会听见她的稿件被广播出来,每听到“本期责任编辑——皮皮”时,她都有莫大的欣慰。上大学了,还能在这所大学里打拼出一个属于自己的位置,这是卑微而庄严的梦想。
广播站站长夏南说,皮皮是最优秀的编辑。
这话是加加转述给皮皮的。皮皮几乎没有和夏南说过话。加加是播音员。
刚上大一时,夏南以系团总支的身份来给新生作报告。他长得很白,很清秀,不高,眼睛不大,却有种独特的味道,带一点冷漠,一点傲气。
后来皮皮才知道,他还兼着广播站长,“碧野”文学社社长的职务,很有才。
早晨上操时,皮皮看见夏南站在广场上指挥着全系的学生东转西转,手势刚劲有力,有一点显摆,她还是很佩服。
每个周去广播室交稿,皮皮走进最前面那桩老楼,楼道狭窄而幽暗,有着深邃神秘的气息。广播室里总是夏南一个人在写东西,头也不抬,冷冷的。广播室里摆着长条桌,长长的连椅,里间是他的卧室。
皮皮一次去送稿,天都黑了。夏南在小卧室里写什么,小电视开着。皮皮走进去,他看了她一眼,拿起她的稿子看,不说话。皮皮局促地看了一会电视,上面播着一个山村小学的故事。他看完了稿子,也没说什么,站起来出去了。皮皮只好也离开。
他的冰冷和有城府的样子却对皮皮构成了一种吸引。
他认真的摸样和公事公办的语气也激发了皮皮的想象力。他的文章是有才华的。
皮皮渐渐地有了这样的想法:要是喜欢这样一个男孩,他会怎么样?
他马上要毕业了。皮皮心里面忽然有了一些留恋,对那个小小的广播室,对夏南稳重的、故作老成的身影。
一个晚上,广播站和文学社的骨干成员为夏南举行了一次欢送会。准备了一些瓜子和糖果,简单却温馨。夏南说说笑笑,并不伤感。结束时夜已深了,有很大的月亮。皮皮和文学社另一个女孩在假山旁坐了一会。皮皮流泪了。女孩说你不用难过,夏南还会回来看我们的。
第二天中午,皮皮又去送稿,见广播站几个同学正在吃饭。夏南和一个女孩坐在一起,亲密无间的样子。那是计算机系的一个女孩,小小巧巧,弱柳扶风。皮皮忽然间就意识到了什么,忽然感到心里一阵疼痛。她迷茫地出来,在教学楼下的花坛上坐了很久。这儿树丛很密,很少人来,极静。
傍晚皮皮去广播室给夏南送了一个漂亮的笔记本。正好夏南也要回系里,就一起走出来。很沉默地走过天井中的树丛,皮皮看见暮色无声无息地笼罩了校园。在教学楼空旷的门厅上,皮皮站下了,看见夏南在后面,低着头,若有所思地走着。“夏南,”皮皮说,“我想告诉你一句话。”她的声音发涩。“哦。”夏南平静地走近,脸上带着一丝微笑。“夏南,我知道你和那个女孩感情很好。我不想破坏什么。只想让你知道,有个女孩喜欢过你。”夏南迟疑了一下,依旧用平静的声音说:“谢谢。”皮皮没敢去看夏南脸上的表情,她很快地跑进教学楼,躲进楼梯后面的拐角里,听见夏南在背后很大声地说:“谢谢你的礼物。”
皮皮痛快地哭了。这样的表白,也许是唯一的一次。她不想得到什么,一点都不想,只是有一些留恋。只是喜欢,让对方知道,知道就够了。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她只是灰姑娘。
后来送别高年级学生时,看见车辆从大门口排到了宿舍楼,夏南也要走了。皮皮哭得泪人一般。她对坐在车窗边的夏南说,夏南,你有时间一定来玩。夏南笑笑,说回去吧。
一段浅浅的,莫名其妙的,算不上暗恋的暗恋就此收场。
两年后皮皮考去另一所学校上学,夏南突然在某一天往宿舍打电话给她,她不在,他留给姐妹们一个号码,让她回。皮皮没有回。
许多年后,皮皮在网上偶然看到夏南的照片,他已成为某个城市的矿业领导,坐在主席台上,沉稳成熟,淡然庄重。皮皮微笑,然后微微落泪。青春啊。
就这样。
(十一)
学校组织步行去烈士陵园,也算是一次春游。天晴得很好,没有风。他们排了长队,走出校门,有些兴奋。学校在郊野,要走很远的路。刚走到市里,大家就累了,机械地迈着步子,话也少了。皮皮却没觉得累,从小跑惯了。头一次离开学校这么远,看到路两旁陌生的建筑,她感到新奇。
他们随着别人在纪念堂前献了花圈,祭奠。人很多,到处是小柏树,青翠地映着白白的地面。风隔一阵吹过来一缕,轻轻的。有微微的喧闹。
系里的学生都到树丛中去了。纪念堂后面的树丛很密,柏树也很高大。这里很安静,初夏的气息淡淡弥漫。薄薄的阴凉遮蔽着干燥松散的泥地,绿色的枝叶交错,听得见轻声细语声。皮皮的心也有淡淡的欢快,像冬日地上暖暖的阳光。有人捡了柏壳,拿在手里让人看。淡薄清浅的欢乐,在这春末夏初的日子蔓延开来。
累得很,回来时没有人再说话,天也热起来,阳光耀眼。世界漫漶在阳光的海里。
皮皮想在这个春天去看油菜花。虽然学校后面只有很瘦小的油菜,很孤零单薄的花。油菜花开的时候,榆钱儿也生得青绿粉嫩了。通往宿舍楼的那条大道旁边,开始有学校附近的村人来卖春天的吃食。蒸的苦苦菜,油炸的小烧饼,榆钱儿窝窝。皮皮最喜欢吃一个很老的老太太蒸的榆钱儿窝窝。她推着一辆小推车,里面用白抹布盖着热的小窝窝,掺了一些玉米面,很新鲜,很香,掺在里面的榆钱儿仿佛带着汁儿。五角钱可以买两个。皮皮在那个微阴的中午,又买了两个小窝窝吃。因为系里有事,放学早,离午饭时间还远,皮皮就不准备再吃午饭,拿了本书到校外去。走在铺了碎砖的小路上,两边的柳丝绿洋洋地飘垂下来。皮皮看到两边地里的青青绿绿、蓬蓬勃勃的菜,菜地旁有小院子,几只鸭在门前的栅栏旁啄着什么。清欢安谧的春天。终于看到几株油菜,长得有些高大,反而不精致,花儿很黄,水水的,花瓣也有些大。虽然天晴得不好,花儿却很烂漫。
皮皮有些惬意,也有些孤单。她二十岁了,憧憬着一个浪漫、真实又刻骨的梦。可是朴素的她没有人走近,也绝不敢走近任何人。她就活在干净清纯的过去里。慢慢地经过那个小村,她在一片干涸的池塘边的小树林中站住了,随手翻了两页书。几只小鸭从面前跑过去。北边有一座被废弃的小庙。
皮皮又想起他。想起他的美。有一双深眸的他,一顾倾城。于是在这个平常的春日,有点伤感。他的目光里总有洇洇水雾,清澈而又神秘。
皮皮笑了。
回到学校,姐妹们都已吃完饭。清秋给她捎了饭来,已不热。因为知道皮皮的性情,她们只是调侃了几句,没说什么。小微又在打扮。皮皮用怜爱的眼神看着小微。她喜欢这个漂亮又鬼绰的丫头。
十年后皮皮在一次研讨会上遇见小微,恍如昨日。这是后话。
小微说姐,下午去交稿吗?皮皮说去。小微忽然说对了,广播站下午有个活动,电视台要来采访,三姐你去吧。皮皮脱口而出:萍别去,都是作假。正高兴的小微忽然大怒,说二姐你啥意思?诚心和我作对是不?没等皮皮解释便又扬长而去。皮皮哭了。她们便极力劝解。
下午交稿时,办公楼里极静。在校办公室门口遇见何为。木讷的皮皮垂下头,不知该怎样招呼。何为是校里的领导兼才子,三十多岁,俊朗高大的外表,器宇轩昂,帅得令人不敢直视。很多女生爱慕他,也因此若有若无地有了一些关于韵事的传言。可何为的才气和风度让这些传言变得好像理所应当,他有极纯正动听的嗓音,有极强的气场,魅力十足。
他忽然用了温暖的声音叫皮皮的名字,问:有什么事吗?皮皮忙叫了声何老师,说我去广播站。他含着微笑点头。
皮皮有点激动。她这样平常的女孩,没想到会被何为记住。
系书记曾告诉皮皮,何为知道我们中文系有你这样一个才女。
多年后皮皮也这样想。在如花的年龄里,何为这个帅男人给过他感动的一瞬。无论别人如何评价他,那又怎样呢?
春天来了,连油菜花都热烈地开。
(十二)
“任时光飞逝/我回到从前/每个小小心愿能够慢慢地实现/我要说声谢谢你/在我生命里的每一天”。
这首歌的旋律响起,在大学校园里的,有些寂寞的春日的夜晚。餐厅二楼霓虹灯闪烁,清凉的歌声对抗着寂寞的喧嚣。艺术系在那里举行晚会。艺术系总有许多的晚会要举行,有时是歌咏比赛,有时是舞会,有时是莫名其妙的庆祝,有时是莫名其妙的什么也不为。艺术系的女孩化妆,有时会穿有点暴露的衣服。那个系男孩好像不多,有几个,也打扮得古怪的样子,或留了胡子,装深沉。他们总在学校的各个宣传栏里贴各样的海报,轰轰烈烈的。
艺术系那个叫雅的女孩喜欢找皮皮帮写串词,她有时会涂了口红,长得还好。皮皮一般是不拒绝的,她想用笔拼杀出一条路来,她每天都在写稿,为各个系的各种活动写各种奇奇怪怪的稿件,有时也帮人家写求职信,写各种大的小的文章。也给系里写稿,还给吕洋老师写了一篇极其雕琢的文绉绉的同学聚会发言稿。吕洋老师夸了她,她不好意思地笑。学校五十周年的盛大庆典,主持人所有串词也是皮皮所写。她还奉命为学校所张挂的条幅写了好多对联。那些对联被印制在红绸条幅上,那些喜庆的条幅飘扬在春天的油菜花香里。
系书记说,皮皮是我们中文系的第一才女。
后来班长把这句话转述给皮皮,皮皮什么也没说,笑了笑。
许多年后,皮皮为了不辜负这句话,努力再努力。
这个春天的晚上,风清爽地吹过来。春日的晚风挟带着细弱的花香。皮皮站在宿舍楼院门口听着不远处的歌声,非常沉静。
皮皮想起从前,那些烟雨濛濛的往日。
那些稚嫩的青春。
清秋把三个饭缸交给皮皮,说你买饭去吧。皮皮也没想,就接过来。萍有点生气地对清秋说,大姐糊涂虫,你想累死二姐?她拿得了那么多吗?大咧咧的清秋不好意思地把两个饭缸拿过来,说都怨我懒,忘了,一会我去。
皮皮去买饭,走到宿舍院子里,看见杨秋君在和宁凯打乒乓球。忽然想起,一个晚上,杨秋君到教室来找皮皮,说宁凯想追她,问皮皮对宁凯印象怎样,她是否能对付得了。皮皮和宁凯是老同学。皮皮说他还不错吧,眼睛小小的,性格还平和。
看他们已经在一起玩,皮皮没有打扰,走了过去。
吃过饭,皮皮又打水,把六个壶都打满。她乐于做这些事情,以至于萍在宿舍骂其余的姐妹们懒,欺负二姐。皮皮喜欢姐妹们,就宠她们。
十年后皮皮想,其实姐妹们给了她更多。
四月阳春。在图书馆看了一上午书。天阴着,有零落小雨。在报栏丛里转来转去,她想,在广播站任职一年了,请自己吃顿饭,庆祝一下吧。
(十三)
田永亮来这座小城做报告,就在市里的军分区。中文系的学生们也去听。
礼堂里坐了很多军人,很严肃。学生们坐在后面。作报告的人依次走出来,田永亮,他的妻子,他的战友们。这个学雷锋标兵长得很清秀,谈起自己这些年在村里做的好事,很坦率。他的妻子讲着讲着却哭了。她为了他,历尽艰辛。因为她爱他。
他们是纯粹的人。皮皮用仰慕的目光看着他们。这是仰慕纯粹的年龄。
过了几天,校团委组织文学社帮忙,到餐厅二楼小会议室统计选票,好像是什么“市十大杰出青年”选举。选票很乱,是从各单位收上来的。甚至还有村民的选票。有很多很不像样的,上面胡乱写着“刘德华”,还有的写着“二狗蛋”等等。皮皮把这些选票清出来,很任性地在田永亮的选票数后面加零,再加零。她不崇拜英雄,但敬重一种坚韧的品格,敬重一颗博爱的心。
许多天后听说“十杰”选出来了,不知道里面是否有田永亮。皮皮不去关心。一个虚名而已。他打动过别人,哪怕只有一个,这就够了。
皮皮也安静地做一些事情。每天放学后,在大教室里擦窗户、扫地,有时班长会留下来帮她,有时是她自己。看着窗明几净的教室,她有种成就感,也感到一种乐趣。
后来系里评选各种优秀,是在晚上。皮皮想反正也没有我什么事,到图书馆去吧,可看班主任也在,便没好意思走。结果是,皮皮看着黑板上自己不断飙升的选票,吃惊不已,也激动不已。她从不认为自己会是个优秀的人。她开始认真地听同学念票了。最后的结果是,皮皮以极高的,仅次于班长的选票当选三好学生和优秀团员。
皮皮高兴坏了,这意外的惊喜。没想到她平常的举动会被大家如此看重。有付出就有回报吧。皮皮把这消息写信告诉远方的两个女孩,她们也为她高兴。
皮皮每天夜里都会哭湿枕头。因为一份思念。油菜花凋谢时,终于收到他一封回信。他说我们之间不会有结果,所以我不回信,我不想给你伤害。朴实纯真心地善良善解人意又才华横溢的你,永远是我的骄傲。你永远是我的学生。我为你祝福。
那个日子阳光明媚。皮皮回到宿舍,对姐妹们说,我不嫁了,要为他活着。皮皮说着傻话。姐妹们那样笑。
油菜花开,油菜花谢,中间的灿烂何其真实。美好的过往如同春天,山清水秀,一顾经年。
皮皮告诉自己要努力绽开,为青春留一抹金色的痕。花香萦绕。
教学楼门口,那个老太太又在推她的车。老太太穿得很破旧,腰弓了,一脸沧桑,眼神漠然。她推着一辆很大很笨重的婴儿车。不知道这个老太太是干什么的,她经常会在中午时分出现。有好几次皮皮想帮她去推车,但碍于别人的目光,没好意思。在餐厅里面有一次皮皮遇见她,想给她一个馒头,又怕伤了老太太的自尊,没有敢。
在大学的第一年,皮皮清晰地听见自己成长的声音,也听见自己努力绽放的声音。
她喜欢想起这样一幅图景,在天之涯,遍野的油菜花开,天空湛蓝。
只有阳光。不染纤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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