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马长波在木纳斯村的第543天。

2019年的尾声即将到来。他站在村里新修的停车场边遥望远山。山脚是泛着碎光的沃日河,河的另一边,是像木纳斯村所在一样泛黄的大山。再远一点,西南方向绵延着一群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山头,在远处空旷的蓝天下显得尤为寂寥壮阔。

“我都看习惯了,没感觉了。”马长波发表对眼前景色的评论,神情平静。他头戴一顶蓝色鸭舌帽,帽子上“弘扬宪法精神 建设法治中国”的标语在蓝天下清晰可见。

一旁的第一书记笑起来,“他说他原来在春熙路看美女也看习惯,没感觉了。”驻村第一书记名叫彭文清,是小金县司法局的干部。马长波是她的队员。三人小队里还有一名来自小金县医保局的何明友——从2018年6月开始,这支扶贫工作队入驻阿坝州小金县日尔乡木纳斯村,开启了新一轮脱贫攻坚战。

马长波,是扶贫工作队里最年轻的那一个,也是其中唯一的汉族。

驻村帮扶工作队信息报道(驻村帮扶印记木纳斯的马长波)(1)

扎根木纳斯

35岁的马长波出生于简阳农村,2007年大学毕业后曾干过6年的商品管理,“天天都要朝春熙路跑”,直到2012年,他决定考公务员。

“一直在外面飘着,感觉没做什么事,不是个办法。”马长波给自己的过去做了个简单定义,顺手给身边的何明友递过去一块劈开的木柴。村支书黄维忠家的客厅里,雪白的墙壁上贴着国家领导人和天安门的画像,靠近炉火的地方有轻微的烟熏痕迹。炉边是一排铝合金窗户,望出去是深蓝天空下似乎亘古不变的白雪山头。

马长波挨着他喊“何哥”的何明友坐在领导人像下方的矮沙发上,现在他身上已经完全没有春熙路的痕迹了。他递柴给正在生火的何哥,黝黑的面庞在若明若暗的火苗映照下略有些泛红。

“长(zhang)波哥只要不说话,别人都会觉得他是小金的(人)。”杨学琴笑着告诉我们。杨学琴如今是小金县税务局第二分局副局长,此前她曾在木纳斯村对面山头的董马村担任驻村第一书记,因为同在税务系统的关系,她与马长波熟识。两村隔得近,常有工作交流,彭文清的三人小队都习惯叫她“小杨妹”,而她开玩笑叫的“长(zhang)波哥”,也逐渐成为三人对马长波特有的称呼。

杨学琴还记得马长波刚到木纳斯的样子。“人很白,跟现在完全不一样。”木纳斯村地处日尔乡东北方高半山,海拔3200多米。全村61户262人,99%是藏族,一个典型的嘉绒藏族聚居区。因地势原因,村民的厕所都是旱厕,且建在屋外。“刚来的时候,我回县里,他还托我给他买棉拖鞋,还有房间里用的小便桶,”杨学琴笑起来,“很快他就适应了,什么都跟村民一样,你看他现在像不像个老头儿?”

马长波早已习惯了队友和小杨妹的打趣。他还年轻,自然不像老人家,只是在高原风吹日晒后变得黑红的皮肤,头上戴着的彭书记同款蓝色鸭舌帽,捡起地上晒着的大黄(当地药材)察看的姿势,都让人打心眼里觉得,他是属于脚下这片土地的。

“上级对我们驻村的要求,就是同吃同住、打成一片。”马长波领着我们走在雪后结了薄冰的山路上,一边引导我们避开冰面和散落的牛粪。牛粪是宝贵的肥料,春天的时候他曾帮村民扛过,彭文清拿出当时的照片给我们看,照片里马长波扛着一大袋子牛粪,正一门心思地往牛圈跑。

村民对我们的到来极为热情。路上偶遇上山拾牛粪回来的村民,马长波跟他们打招呼,提醒他们注意安全,村民们向我们说完“扎西德勒”之后,往往会加上一句:“去(我家)喝杯茶吧?”马长波笑着摆摆手,有时搭手扶一把年纪大的村民。山头风声猎猎,阳光驱散着寒意,远山静默。马长波回头注视着背着背篓远去的村民,“这里的人们都很热情好客,特别质朴。”

“要让村民觉得你是自己人,你讲的话才有说服力。”马长波脸不红气不喘地走在山路上,如履平地。这些路他实在太熟悉,几乎不用低头看路。“我觉得我们像是被撒出来的钉子,扶贫比如一张蓝图,我们就是把这些蓝图钉下去,只有深深地扎根进泥土里,扎到木纳斯村的村民中间,才能钉得稳、钉得牢。”

马长波的确沉稳地、不声不响地扎进了木纳斯村。杨学琴说自己刚开始驻村的时候,经常哭。“因为感觉什么都不知道,”她虽然是小金本地人,面对贫困的农村也一度手足无措,“那时候就会跟长波哥讨论,他会耐心地帮我想办法。”杨学琴发现,即使很多事情马长波从没做过,也能很快摸清头绪,做得有模有样。长波的“长”,某种程度上变作了“兄长”的“长”。

讲起扶贫工作和村里的大小事宜,马长波神情松弛,双手偶尔在身前挥一挥。他在这里,一切都融入了他的生活,从日出到日落,时间让他与这座山气息相连。采访中大部分时间他都从容泰然,唯有在面对摄影师镜头的时候,他才像我们身边的大部分男性一样,突然变得紧张僵硬。

“你从这块石头上跳下来一下吧!”摄影师蹲在地上仰起相机。

“好。”他应了一声,同手同脚从石头上跳下来。

一旁的围观群众发出一阵短暂的哄笑。他也跟着笑起来。

三万枚钉子之一

2020年全面脱贫的目标如战鼓频响,扶贫到了需要攻坚的时刻。

按照省委办公厅、省政府办公厅《关于加强贫困村驻村工作队选派管理工作的实施意见》,2018年6月底以前,按照“派最能打仗的人”要求,要实现全省11501个建档立卡贫困村一村一队、到岗到位。

作为阿坝州小金县税务局的结对帮扶单位,新津县税务局党委班子决定选派一名干部前往小金,参与组建扶贫工作队。他们选派的“最能打仗的人”,就是马长波。“这个小伙子,肯学肯钻肯干、吃苦耐劳,是个非常讨人喜欢的娃娃。”新津县税务局党委书记、局长王佳伟告诉我们。

马长波清楚地知道,“精准扶贫”的准头,就在像他这样的“钉子”身上。钉下去,又如何发挥作用,是他时常自问的问题。“我们能做什么?”他看向彭书记和何哥,“其实我们能做的很有限,我们受职权限制,也不能给村里拉来大项目、搞销路,目前能做的就是宣传扶贫政策、反映民情民意、帮忙村民解决实际困难。”想了想,他又补充道,“现在扶贫政策已经很全面了,三个主要致贫因素,因病、因残、因学,都有相应的扶助政策,其他方面就需要一个长期的发展过程了。”

马长波的表述简洁、准确,逻辑自洽且清晰。往往在提出某个现象后,再补充说明这一现象的成因。他把这一思维方式归功于成长经历。“从读书的时候开始,就是我自己给自己做决定。”父母教给他的,更多是朴素的“做一个好人”。对整个世界的思考,只有源自他不断的探索与试错,也正是这个过程,形成了他极为明显的性格特征。

“务实、热情,”彭文清在评价他的时候,“务实”二字脱口而出,“老百姓的事都第一时间解决。”

从务实的马长波的视角看来,过于宏阔的理想并无益于扶贫工作的开展。清楚现在是什么样、将来可以怎么样,才是真正有利于扶贫的态度。马长波大学念的是经济学专业,被问及“怎么理解‘经济’一词”的时候,他顿了顿,笑起来:“经济就是老百姓的衣食住行。”经世济民,落到实处——在木纳斯——以及上万个像木纳斯一样的贫困村,的确就是村民们的衣食住行。

木纳斯村全村地处阳山,气候干燥,一年只能出产一季庄稼,当地农作物以小麦、胡豆、洋芋、豌豆为主。近年来,在扶贫工作队的帮助下,部分村民开始种植大黄、一枝蒿等药物,经济逐步好转。在队长李茂家中,我们看到了地上堆放着的大黄,根茎直径在2-6公分不等,李茂说这是上一批收剩下的。“大的已经收走了,价格要好一些,”他说,“小的这批过一段时间也会有人来收,(协议的)保底价是9毛5,有人出价更高也可以卖给他。”

夏天的时候,马长波跟村长和队友一起去地里验收大黄。大黄开着玫红色的花,像一柄柄利剑一样直直地从绿色的山坡上冒出来。马长波一时看花了眼。趁年轻的确应该多出来经历一些,他感慨。“这里的大黄可以长很大,”他伸出两手比划了一下,“有的要用挖掘机才能挖出来!”

随着植物一起生长变化的,是整个木纳斯村的村容村貌。山路被加宽硬化,装上了绿色的防护栏,上山路上有三道铁栅栏门,是村里用来防止牛羊跑下山的关口。村头村尾分别都修了停车场,这样在药材收购季上山的车才能有地方停放。村里新建了公共厕所、公共垃圾池,村卫生室前方,甚至立起了一个高大的篮球框,在高原风吹日晒中变成了深褐色。

村里家家户户装上了太阳能热水器,原本毫无遮拦的房屋垭口,如今也加上了透明的挡风防护栏,山野依旧一览无余,却再无冷风肆虐。“经济好嘞,都装起来了。”村长吴学周慢慢地踱步过来。

村民朱菊香抱着十个月大的儿子在院子里晒太阳——她们家曾经也是贫困户——如今家里经济条件好转,不仅新修葺了房子,买了拖拉机,还生了二胎。小家伙也不认生,对着摄影师的镜头笑得十分开心。

马长波看了《我和我的祖国》,对其中“白昼流星”的片段记忆犹新。“我们对边远地区的扶贫支持的确取得了一定成效,但是要让扶贫干部一下子扭转主角的性格,还是有点艺术化了。”他认真想了想,“脱真贫、真脱贫,不是说说而已,还是需要一个长期的过程。”

“这就是我们这样的驻村工作队存在的意义。”他总结道,“一点一点,从思想上帮村民们改变。”

改变,意味着接受新观念,也意味着选择和放弃。互联网早已参与到了这个改变进程中。小金县城里有“四通一达”和顺丰快递员奔忙的身影,“邮政也可以送货进村了”。村长吴学周在抖音关注了李子柒,因为他的孩子运营着一个签约头条号,专门介绍木纳斯风光。

“经济好起来,可能有些传统的东西就变了,但这是发展的必然。”在马长波看来,村民过得更好显然更重要。

平凡亦有可为

河滩上的冰雪渐渐融化。村长吴学周搬到了山脚下。

“那里,看到没有,那个电站边上,我们现在就住在那儿。”他伸出右手,食指遥遥指向山脚下沃日河中一湾碧绿的水域。

彭文清在一旁又笑起来,“吴村长‘叛逃’了!”吴村长赶紧摆摆手笑起来,脸庞微红:“没有没有!”彭文清又说,“我们黄书记(村支书)一家也已经在山下买了地了。”这几天黄书记的爱人住了院,他正在医院陪护,并不知道自己要搬家的消息即将传到一百五十公里外。

经济条件稍微好一些、年纪尚轻的村民们陆续搬到山脚下或是日尔乡镇上,这里有更好的教育、医疗资源,以及更适宜的居住环境。马长波也是这样跟村民们分析的,随着年龄增长,对便利的医疗条件的需求也将日益增长,而尽管新修了山路,但下山路开车仍然需要30到40分钟。有时候这几十分钟,就是生死攸关。

“但是故土难离嘛,”马长波的手在膝头轻轻叩了叩,“老人对自己的村落还是有很深的感情的,肯定要充分尊重每一个人的选择。”队友何哥是县里医保局的,他跟何哥对疾病有过深入的讨论,希望能最大限度地预防高半山区域村民们的多发疾病。

“这里心肺问题比较突出,”马长波又开始分析,“你看,因为首先这里海拔比较高,其次大家又比较喜欢喝酒,上了年纪心肺出问题的概率就比较大。”工作队对此进行调查讨论后,将相关民情上报了相关部门,很快就有了相关健康知识宣传和定期检查。

马长波对比了简阳老家和藏区农民的医保报销情况,发现如今医保政策已经尽量向边远贫困地区倾斜。这个数据最直观地来自他的父亲。2018年,他的父亲因车祸受伤入院,母亲不识字无法照顾,焦急辗转之下,上级部门多方协调,给了他二十天假回家陪护父亲。“那是最难的时候,”马长波衣兜鼓起来,他的手揣在里面,“我爸年纪很大了才生的我,现在年龄大了,我又不能随时在身边照顾。”等了一会儿,他松开手,看向炉火,神色复归平静。

“等回去了,我会好好陪他们的。”他把双手在身前交叉起来。“他们”,还包括母亲、妻子和两岁的儿子。村民朱菊香家的小儿子往他怀里钻的时候,他的手臂略有些僵硬。“我那个儿子啊……”他眼神亮了亮,没有再继续,转而低头对怀里的小家伙笑起来。

“回去后再好好弥补,好好陪他。”他寄望于小朋友两岁前的记忆都是模糊的,等他回去后再陪伴还来得及。“等他长大了,我就带他回这里,告诉他这里有爸爸的‘战友’,这是爸爸曾经流过汗水的地方。”阳光穿透稀薄的空气照在我们身上,山坡上挖大黄的村民三三两两散开,有鹰在墨蓝的空中盘旋,时间缓慢近乎凝固。停了好一会儿,马长波突然开口:“我想跟他说,你看,人生从来不轻松,大家都是平凡人,只有脚踏实地干过一些事,才算过好了这一生。”

高中时期的马长波从当时仅有的200块生活费里拿出15块,买了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看了很多遍”。这本书和童年时的农村经历一起,共同构筑了他人生选择的基础。农村生活对人的磨砺是全方位的,骄阳黄土下的汗流浃背、狂风暴雨前的慌张收晒,干起来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插秧、收割、脱粒、堆垛……都在轻轻的一句“苦大的”里带过。这段经历练就了他极强的适应力,吃苦于他,驾轻就熟,“这里比小时候的条件好多了。”

“为什么来这里呢?”我问他,“王局长说只有你一个人主动申请。”

“其实不是只有我一个人申请,”他松开交叉的双手,“只是另一个同事家里确实走不开,我们局又刚好需要人过来,我又是党员,那我就过来吧。”

“事情总要有人做,对不对?”他抬起头看着炉火。妻子和家人对他的理解支持让他感到十分满足,“我最有成就感的,就是有一个幸福和睦的家庭。”

大概是想到了妻子,他的语气柔和起来。他说等回去后,要把这一段经历好好写下来,“时不时拿出来看看,免得老了忘记。”

“那是不是也把我们写进去呢?”何哥指指坐在对面的彭文清和小杨妹,又指指自己。

“肯定啊,”马长波哈哈大笑,伸出手比划了一下,“起码要写好几大章哦!”

何哥和彭文清、小杨妹笑成一团。他们是他的战友,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马长波就是这么介绍的。精准扶贫,的确是一场需要精力和耐心的战役,要与之抗衡的,不止是恶劣的自然条件、未知的灾害风险,还有内心的孤独、彷徨与迷茫。有战友,一切都不会太坏。

次日就要准备迎接国检抽查了。来自长安大学的大学生志愿者将走进被抽中的贫困村,了解扶贫工作开展情况,确定各项指标,为各驻村工作队2019年的工作打分。

“我们还是比较有信心的,”马长波望向自己的队友,“大家的生活的确在变好。”然后,他小声但笃定地说道,“我们还是做了一些事的,大家都看得见。”

采访结束,告别的时候到了。他和他的战友们在村头与我们挥手告别。稍后他们还将为明天的国检进行简单的讨论与准备。“要把我们长波哥写好一点哦!”何哥对我们喊。“重点是要宣传一下我们木纳斯村!”彭文清笑着加了一句,“我们这里七八月特别凉快、特别美!”

敞亮的太阳光下,他们的笑容真挚又热烈,和他们身后的木屋与柴火堆一起,从车窗中渐渐远去。

车过日尔乡,有一段路上密集飞扬的尘土掩住了车窗外的远山。尘土渐消之时,雪山又再浮现。我想起马长波和吴村长在村里的对话。

“你晓得‘木纳斯’在藏语里是啥子意思不?”马长波问吴村长。吴村长揪了揪衣袖,呵呵笑起来。

马长波看着他,嘿嘿一笑,颇有些得意,“我专门问了,是水稻。”

是水稻。

这个村落所期盼的丰收富足,如今再不用寄托在对鱼米之乡的想象上。(罗莎)

来源:中国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