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读红楼梦第16回(精读红楼第四十六回)(1)

作者

慧慧

诗曰:

自保堂前不敢争,浮华半世尽虚名。

亲收姬妾承夫婿,独揽家财累弟兄。

骨肉无援应齿冷,仆僮难靠复心惊。

休言尴尬如常事,忍愧何曾换太平!

这首写邢夫人的诗基本穷尽了邢夫人的方方面面。我们今天只说邢夫人的尴尬。“尴尬”一词在辞典中有两重意思:一是指人行为不正常,鬼鬼祟祟;一是指处境困窘或事情棘手,难以应付。第四十六回的回目中的“尴尬人难免尴尬事”中的“尴尬”,似乎两重意思都有,但看正文之后又会发现似乎两个意思都不能穷尽作者要表达的意思。据说“尴尬”一词乃是江浙一带的方言,以表音的形式被用到很多小说中。比如《水浒传》中就多次出现这个词,这也可以说明其作者是南方人(《水浒传》中涉及到的北方地名地理方位的混乱,让很多人怀疑其作者没有到过北方)。在《红楼梦》中用到的这个“尴尬”就更加显得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了,好像又有讽刺又有怜悯。

精读红楼梦第16回(精读红楼第四十六回)(2)

从常理上看,邢夫人的家族地位应该是和王夫人相当,甚至还应该高于王夫人。可是实际上,邢夫人的家族地位倒是和赵姨娘周姨娘等相类。在与王夫人的对比中,我们才能更深刻地体会这个“尴尬人”的意思。首先,邢夫人的娘家比不了王夫人。王夫人是四大家族之一,是“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的王家;邢夫人娘家却什么也不是,邢大舅连玩相公都掏不出钱来。王夫人的娘家人王子腾是九省统制,权倾朝野;邢夫人的娘家人邢德全却是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呆子。其次,邢夫人的丈夫比不了王夫人。贾赦是一个沉浸于声色犬马之中无耻之徒,不务正业,贪财好色,品性实在非常低劣,虽然承继了爵位,却在府中没有地位,让多数主子和奴仆看不起,最重要的是,贾母也不待见这个儿子;而贾政则是一个严于律己,不会惹是生非的人,相比之下还算能得到贾母的认可。有一个隐秘的关系容易被读者忽略,邢夫人对贾赦任由其摆布,几乎是达到言听计从的地步,可是王夫人却不是,王夫人看似对贾政顺从,可是在关键问题上她总能辖制住贾政。这就能看出一个愚痴者和一个聪明人的区别了。最后,邢夫人没有子女,迎春和贾琏皆非己出;而王夫人却子女双全,不仅有贾珠贾宝玉(贾珠留下了长房长孙贾兰,贾宝玉更是全府的宠儿),更有贾元春这个关涉到贾府兴衰荣辱的女儿。母凭子贵,邢夫人自然和王夫人不能相提并论。如果说王夫人是可恨又可怜,那邢夫人就是可怜又可恨。邢夫人的身世、遭际和生存环境,实在是让人觉得可怜,可是看其为人却又觉得可恨。

在大家族中,地位高、有实权的人物毕竟只是少数,如果不幸处于地位低,无实权的境地,那就应该忍气吞声,不要多嘴多舌搬弄是非,如李纨。可是邢夫人偏偏不是,总还自作聪明、自以为是,用凤姐的话说不仅“婪聚财货”,而且“禀性愚犟”,这就比较“尴尬”了。

王熙凤在四十六回中对邢夫人的评价,可谓是深刻而全面:

精读红楼梦第16回(精读红楼第四十六回)(3)

凤姐儿知道邢夫人禀性愚犟,只知承顺贾赦以自保,次则婪取财货为自得,家下一应大小事务,俱由贾赦摆布。凡出入银钱事务,一经他手,便克啬异常,以贾赦浪费为名,须得我就中俭省,方可偿补,儿女奴仆,一人不靠,一言不听的。

第一个特点就是“婪聚财货”,但是她又没有像凤姐一样的权势和像李纨一样的智力依恃,所以只会用一些鸡鸣狗盗的方式小偷小摸:“凡出入银钱事务,一经他手,便克啬异常”;“以贾赦浪费为名,须得我就中俭省,方可偿补”,可以说手段极不高明,敛财的效果也不是很明显,倒是落下一个坏名声。

第二个特点是“禀性愚犟”。如果只是愚,犹可博得同情;如果只是犟,更可顶天立地。可怕的是如邢夫人又愚又犟。邢夫人之愚在第四十六回体现得最是淋漓尽致。我曾经说过,王熙凤的确精明,但是要分和谁比,如果和王夫人比要略逊一筹,但如果和邢夫人比,则是天壤之别。在替贾赦纳妾这件事情上,可见其愚:其一,无原则服从,顺贾赦以求自保;其二,欲表现三从四德,为妇不妒,可结果贾母一句“这贤惠也太过了”的讽刺;其三,自以为鸳鸯会欢天喜地地答应,不知人,不识人,虑事不周还不听凤姐劝告。王熙凤说邢夫人“儿女奴仆,一人不靠,一言不听”,正是说其“犟”。邢夫人虽无儿女,但是作为迎春和贾琏名义上的母亲,却不能维持好关系。邢夫人对迎春一向冷言冷语,还埋怨她的懦弱无能,在迎春受到委屈时,也没有表达一点关心和维护,自然不能指望迎春对其有多亲近。对贾琏同样表现得刻薄寡恩。对凤姐恐怕怨恨嫉妒多于亲近拉拢,本来凤姐至少在面子上还是要做出一些尊敬,可是她却讽刺凤姐“雀儿拣着旺处飞”,“自家的事不管,倒替人家去瞎张罗”。在第四十六回,本来王熙凤好心规劝“别碰这个钉子去”, 她反而埋怨凤姐倒“先派上了一篇不是”。可见邢夫人做人糊涂还刚愎自用,大智慧没有,小聪明太多,结果让“儿女奴仆”都不待见。

这么一个“尴尬”的地位,这么一个“尴尬”的为人,作者就把“尴尬”一词唯独给了邢夫人这是恰到好处的,当具有复杂的情感。可是第四十六回邢夫人替贾赦讨鸳鸯,这件“尴尬事”是否就“难免”呢?下面我们来分析一下。

事情的起因是“老爷因看上了老太太的鸳鸯,要他在房里,叫我和老太太讨去。”邢夫人说“我想这倒是平常的事”,邢夫人为什么觉得这件事“平常”?根据礼法,邢夫人没有生育,有义务给丈夫纳妾。这看似很合理,可是,其一,贾赦是有儿子和女儿的人;其二,书中说贾赦的“姬妾丫鬟最多”,连袭人都说“这个大老爷太好色了”,可见这件事并不那么“平常”,邢夫人完全可以劝止,至少可以做到不要亲自碰钉子。她说“我劝了也未必依”,可见是她根本没有劝。

邢夫人明知道贾母很可能不放鸳鸯,还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她之所以向王熙凤商量,心中已经是觉得此事棘手,很可能会是一个尴尬的局面。可是在王熙凤充分分析了贾母分别对鸳鸯和贾赦的态度之后,已经给出明确的建议的情况下,邢夫人不仅没有听从建议,反倒数落了一通王熙凤少有的好心。执迷不悟,刚愎自用,这是第二次犯下了错误。

王熙凤本来对这个婆婆就不是很待见,见忠言逆耳不仅没有劝回邢夫人的非分之想,还受了指责,索性就坡下驴,顺水推舟,恭维贾赦一番,邢夫人高兴,自己也能置身事外。所以邢夫人又犯了第三个错误,自作聪明。“我的主意先不和老太太要,老太太要说不给,这事便死了,我心里想着先悄悄的和鸳鸯说。”凤姐都知道“鸳鸯素昔是个极有心胸识见的丫头”,最大的可能性是不会愿意。可是邢夫人却满心觉得,如果隔过贾母直接和鸳鸯说,鸳鸯必会欢天喜地。她没有想到,不是所有人都像她一样功利,没有追求,“谁不愿意”的事鸳鸯就不愿意。从哲学上讲是混淆了问题的普遍性和特殊性,从为人处事上说明了邢夫人的小聪明根本不足以知人识人。我们可以做一个假设,如果邢夫人并不自作聪明,直接问到鸳鸯头上,而是像王熙凤建议的那样,私下里直接向贾母说,会怎么样?虽说王熙凤说“说给更好”,其实这种可能性是没有的,从贾母后来的反应可知。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贾母骂贾赦几句,数落邢夫人几句,众人都不知道。结果虽然也是没有办成事,但包括贾赦在内也都没有什么话可说了。

接下来邢夫人就启动了她的完美计划了,来亲自劝说鸳鸯。一套话下来,全是自说自话,如果被劝说之人是年轻的邢夫人那也罢了,这事就成了,可惜她劝说的对象是刚烈有见识的鸳鸯,结果自然不言自明。可是最可笑的是,鸳鸯前后有过四次不愿意的表示,邢夫人却始终认为她是害臊。邢夫人在此暴露的深邃的洞察力,切切实实证明了这个人愚蠢之极。既然鸳鸯不愿意,那么计划中的先得鸳鸯愿意,再请贾母同意的目的就不能达到了,就可以宣布计划失败了。可惜邢夫人的“犟”劲很足,又托鸳鸯的嫂子说项,又谋划让鸳鸯的父母来京,最终把事情搞得一发不可收拾,闹到贾母跟前了。

尴尬人连续的错误造成了“难免”的尴尬事,说难免可,说自寻亦可。至于何为“尴尬事”,且听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