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我们常用到“浪漫”的概念,与“现实”相对,用以区分楚辞与诗经、李白与杜甫,或是爱情与社会。当被冠以“主义”之名,浪漫的内含又有哪些延展或观点?除了反对理性、关注想象力、反对教条、关注自我表达,浪漫主义还指向什么?

在18世纪的欧洲,启蒙运动用理性和科学为人类社会勾画了一幅宏伟蓝图;但是人们很快发现,这样的社会是冰冷的——用科学公式贬低了人的灵魂,用理性和功利压制了人们挥洒个性、表达情感、纵情想象的本性。于是,越来越多的思想家、艺术家和活动家汇集到“浪漫主义”的旗帜之下,发起了一场反抗启蒙主义理性和科学精神的文化起义,成为了文化、艺术、社会乃至人性走向现代的一段重要历史。浪漫主义兴盛了一个世纪便渐渐消亡,而在《浪漫主义革命》一书中,英国历史学家蒂莫西·C .W. 布莱宁(Timothy C. W. Blanning)认为浪漫主义精神不死,“绝对的内向性”已经成为人类生活与艺术创作的永恒主题。

浪漫是从何处来,又向何处去?让我们一同到书中去,听听布莱宁怎样说。

世界上唯一的浪漫主义(浪漫初体验回望)(1)

《浪漫主义革命》(节选)

从18世纪中期到19世纪中期,欧洲发生了快速而剧烈的变化,人们完全有理由把这一时期当作世界历史的一个分水岭。那些经历过这一时期的人,清楚认识到自己生活在一个激动人心的时代。他们不断用“革命”一词来抒发这种感情,于是就有了“美国革命”“法国革命”或者“工业革命”。对此,历史学家又添加了另外一些词,比如“农业革命”“商业革命”“通信革命”和“消费革命”。变革的步伐之快、种类之多样,令当时的人们惊叹不已。比如在1818年,德国出版商弗里德里希·佩尔特斯感慨说:“从目前活着的三代人来看,我们的时代综合了不可能综合的:出生在1750年的一代、1789年的一代和1815年的一代,他们之间差别巨大,没有连续性可言。”一位1784年出生的比利时音乐批评家弗朗索瓦·费蒂在1838年写道,在他的一生中,世界发生了数不清的改变,变化之多样超过了之前人类历史的总和。

受到影响的不只是物质世界。雨果、透纳、瓦格纳的世界,接替了伏尔泰、雷诺兹、海顿的世界。活着见证了这一传承的人们认识到:一场伟大的文化革命发生了。这就是“浪漫主义革命”,这场革命有资格与其他的革命并肩而立。它没有一个清楚可辨的起点,不像美国革命有《独立宣言》、法国革命有巴士底狱的陷落,但当时的人确乎意识得到,文化世界一个里程碑意义的剧变正在酝酿。即使是那些不愿承认与文化革命有关的人,也不得不承认他们受到了影响。比如德拉克洛瓦曾写道:“说到浪漫主义,如果理解成我的个人记忆的自由呈现、我对学校教条的反感、我对学院程式的不屑,那我必须承认,我不仅浪漫,而且我15岁的时候就开始浪漫了。”仅仅两三代人的时间里,过去古典时代的规则被撕了个粉碎。取而代之的,并不是另一套规则,而是一种截然不同的认识艺术创作的方式,现代世界的美学原则也来源于此。不过浪漫主义的定义依然难以捉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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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18 世纪的进程中,“浪漫”逐渐演化成它如今的意思。一个较早的迹象出自英国桂冠诗人托马斯·沃顿1774年的一篇论文,题为“欧洲浪漫小说的起源”。文中,他把传统的古典文学与他所谓的“浪漫”文学区分开来。举例来说,他把但丁的《神曲》称为“一部完美结合了古典的想象与浪漫的想象的作品”。不过,沃顿仅仅把这一术语用于描述和年代划分。第一场明确的、真正称得上“浪漫”的事业发生在19世纪之初的德国。冲在最前面的是施莱格尔兄弟—弗里德里希·施莱格尔和奥古斯特·威廉·施莱格尔。创于1789年的刊物《雅典娜神殿》(Athenaeum)是二人的喉舌;德国浪漫主义的一首诗歌杰作也是在这本刊物上首次发表的。这首诗题为“夜之赞歌”(Hymns to the Night),署名“诺瓦利斯”,是萨克森贵族弗里德里希·冯·哈登柏格的笔名。

这些创作正好处于德国哲学和文学快速传播的时期。18世纪70年代,德国发生的狂飙突进运动(Sturm und Drang)是初创时期的浪漫主义,如果说这场运动是从英格兰作家、尤其是莎士比亚那里得到的启发,那么德国在19世纪初又回敬了英国:英国出现了众多热衷传播德国文化的文人,包括沃尔特·司各特(18世纪90年代,他自认是一个“德国狂”)、亨利·克拉博·罗宾逊与塞缪尔·泰勒·柯勒律治。而德·斯戴尔夫人所著的《论德国》(De l’Allemagne)产生了更为重要的传播效应。这不仅仅是因为此书是用受教育的人的通用语言(即法语)写成的;1813年,《论德国》在伦敦用法语首次出版,立即被翻译成了英语。书中,德·斯戴尔夫人比较了法国和德国的文学。其中前者是“所有文学中最古典的(classical)”,从而也是最精英的,而德国文学是“浪漫主义的”,面向大众的,从而渗透了广阔的欧洲社会,从莱茵河到巴尔干都大受欢迎。此时,浪漫主义已经有了丰富的含义,很快传遍欧洲。1817年,俄语中“浪漫的”(romantiki)被传统卫道士们斥为“文学的分裂派,把自己的身体和灵魂都托付给了可鄙的浪漫主义缪斯”。第一个自认为“浪漫”的法国学者似乎是司汤达。在1818年给一位朋友的信中,他写道:“我是一个激烈的浪漫主义者,也就是说我支持莎士比亚,反对拉辛,支持拜伦勋爵,反对布瓦洛。”一样是在1818年,歌德谈及意大利时写道:“公众分成了两派,互相之间剑拔弩张。我们德国人把‘浪漫’的形容词用得很温和,但是在意大利米兰,浪漫主义和古典主义意味着两个无法调和的派别。”这些是一部分最早论述浪漫主义的学者。

并非所有人都确知“浪漫主义”是什么意思。彼得·安德烈耶维奇·维亚泽姆斯基公爵虽然是俄国最先锋的浪漫主义者,但他在1824年坦白说:“浪漫主义就像一个幽灵。很多人相信它存在,但是它有什么抓得住的特质呢?怎么定义它呢?”浪漫主义不是一种风格。罗马风格、哥特风格、文艺复兴风格、巴洛克风格、洛可可风格,这些都有形式上明晰的界定,但是浪漫主义从未发展出类似的界定。尤其在建筑领域,几乎所有能想到的风格都被尝试过了:新哥特、新古典、新文艺复兴、新埃及风格、新巴洛克——“新”的任何东西。实际上,德国建筑师海因里希·胡伯舒在1828年还出版了一本小册子,问了一个可悲的问题:我们应该造什么风格的建筑?浪漫主义者的风格多样性充分体现于他们的差异之中,比如卡斯帕·大卫·弗里德里希和欧仁·德拉克洛瓦的画之间的差异,诺瓦利斯和华兹华斯的诗之间的差异,或者瓦格纳和威尔第(这两个人正好是同辈人,出生在同一年)的音乐之间的差异。法国首位浪漫主义史学家F·R·德·托兰,把他的领域定义为“那些正好定义不了的东西”。波德莱尔则写道:“浪漫主义恰恰无关于话题的选择,也无涉于真实,而在于一种感受的方式。”

世界上唯一的浪漫主义(浪漫初体验回望)(2)

类似的模棱两可的说法还有很多,这不应该让我们就此放弃探索,绝望地耸耸肩了事。我们需要的是,毅然地沿着浪漫主义者为自己选择的道路,进入浪漫主义者的世界,无论这个世界是怎样的海市蜃楼,坐落在怎样的流沙之上。浪漫主义的本质令其定义、解释和分析很难落实。只有借助声音与形象、梦境与幻境,才能打开“理解的大门”(这种有感召力的语言正是浪漫主义者钟爱的)。使用语言的同时也应意识到语言的界限,正如英国诗人丁尼生在《悼念集》中所写的:

把心中哀伤用文字表出——

我有时认为这近乎罪愆;

因为文字也宛若大自然,

对内里的灵魂半遮半露。

正是这个“内里的灵魂”构成了浪漫主义的核心关切。在17世纪和18世纪,科学革命和启蒙运动把人们的注意力从人类内心的黑暗中移开,让人们走出了对于上帝的畏惧,来到外部世界的阳光下。以神为本的世界变为以人为本的世界,人们的普遍关切从“入土以后”(德语中叫作Jenseitigkeit,即彼岸),转为在这个世界中做到尽善尽美(Diesseitigkeit,即此岸)。此时,人们意识到“人类研究的合适对象是人本身”(亚历山大·蒲柏语)。自然科学的发现证明,世界是可以探究的,可以理解的,可以掌控的,而且还是可以改善的。

这一世俗的社会改良论受到时代大潮的推波助澜,一切陈腐的学识与文化都被冲刷干净。但就在这时,潮流逆转了。在人类活动的很多领域,变革的步伐已经如此之快,以至于越来越多的人都心怀忐忑。更令人不安的是,很多理性主义者踌躇满志,认为进步的速度将不断加快,最终一切旧宗教、旧文化、旧社会的成就都会被一扫而空。随着一个又一个统治者接纳了启蒙的事业,看样子这些高歌猛进的野蛮人不仅出现在了体制内,而且完全控制了体制。勇敢的新世界并不能让所有人满意。在伏尔泰讽刺愚昧与偏见时,很多人跟着嘲笑,很多人也得益于剔除迷信后的宗教。但是,在伏尔泰给了一碗启蒙稀粥之后,很多人渴望更能果腹的食粮。他们不愿回到旧的制度与价值中,并且寻找替代物;旧观念被推翻之后,留下了一片信仰真空。这就是浪漫主义者希望去填补的。

这样,浪漫主义为感性文化与理性文化之间无休止的争讼揭开了新的篇章。在巴洛克时代(17世纪初到18世纪上半叶),感性文化一直处于上风,后来因为笛卡尔的理性主义和法国古典主义兴起,理性文化占得先机。巴洛克风格与浪漫主义之间的亲缘关系,在视觉艺术中体现得尤其明显,类似于鲁本斯a 和德拉克洛瓦的相似性。理性和感性两个文化模式之间的关系是辩证的、彼此回应的,不是简单的周期性的你进我退。浪漫主义者不是单纯地重提先辈的观点;他们掀起了一场文化的革命,其激进程度和社会效应毫不输给同时代的法国革命、美国革命和工业革命。他们推翻了自然法的观念,并且把关注重点从艺术作品转到艺术家。这样,他们撕毁了过去艺术的规则手册,和雅各宾派摧毁旧社会制度一样彻底。德国哲学家恩斯特·特洛伊奇说:“浪漫主义同样是一场革命,一场真正的、彻底的革命,一场同时反对资产阶级情调和普遍平等主义伦理的革命;总而言之,这场革命反对在西欧盛行的算术化、机械化的科学精神,反对混淆功利与道德的自然法,反对将人性过度抽象为普世与平等。”

黑格尔真正把握了这场革命的精髓, 他把浪漫主义简洁而贴切地定义为“ 绝对的向内性”(absolute inwardness)。对此我们在下文中还会具体讨论。我们也可以说浪漫主义的先知是让-雅克·卢梭;在18世纪所有思想家中,卢梭没有什么一以贯之的思想,但却是最有影响力的。英国传记作家里顿·斯特拉奇在1917年曾切中肯綮地评价过卢梭的特质:“在18 世纪那些思维敏捷、意志强大、作风凌厉的人群中,卢梭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这个世界的特质是:怀疑、犹豫、自我意识、神秘的忧郁、私密的内心喜悦、在大自然的孤独中长久的思索、在心的孤独中无限的自省。”雪莱把哲学家都鄙夷地视作“纯粹的理性人”,却把卢梭当作“一个伟大的诗人”。

本书并不试图为浪漫主义书写一部通史。罗列那些可以归类为“浪漫主义者”的艺术家,将会产生一部比这本书厚得多的大部头。本书中,我将力图辨明浪漫主义革命最显著的特征,并且用实例说话。启蒙时期的观点认为,把人类所有的知识收集出版会推动人性的完善,而之后的浪漫主义者觉得,他们比启蒙主义者更懂得人性。

世界上唯一的浪漫主义(浪漫初体验回望)(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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