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方,小叶杨在风中凌乱,发白的树皮,像涂了粉的女人。薄薄的白,一直环绕着身子,浅白的外表,再往里,是青色一黛,素静。

大叶杨,占据着大地——这内心膨胀的树,几年就让你刮目相看,身宽体胖,骨架大了一圈。一些老人,在年轻时就种下一棵大叶杨,到六十岁的时候,把树刨了,做成棺材,放在窗户下,像给自己预备了一张床,每次我都觉得阴森森的,他们倒显得那么自然。或许,把生和死看淡,才算真正读懂了生活,生,如同鲜花盛开,死,如同鲜花衰败,一种物的两极,便是一个人的一生。

平原辽阔,走累了,碰见一个村庄,或许就与杨树有关。中原村名随意,人来了,种几棵杨树,就成了标识,村庄名字就叫大杨了。这个村叫大杨,那个村也叫,大杨的名字,像风一样,散布在平原上。村庄与杨树,就这么绑定在一起,再也分不开了。

在北方,风刮过哪里,哪里就有杨树的身子。

中原的白杨,西北戈壁滩上的胡杨,这是一群失落各地的兄弟。它们性格相似,唯一的不同,就是胡杨更命硬一些。

白杨,站在北方,看着这烟火里的人间,它像一个伟人,凝望着大地。白杨深沉,唯一的言辞,也是被风送来的。或许,它想念它的兄弟了,那个千年不倒的胡杨,在千里之外,被风吹着,被时间雕塑着,被命运支撑着。腐朽的枝干,带着金黄的叶子,黄金般的瞳孔,在戈壁滩上看到另一副面孔:骆驼,顺从生的意志,从一个远方抵达另一个远方。在戈壁上,万物稀少,唯有与生命较真的物种,才能窥见天地的奥秘。许多绝命的话,从天地的喉咙里喷发,一团坚韧的树,在天地间。

在这里,语言似乎只是外衣,我们无论如何组织语言,都不过是在表象上理解一棵树。譬如,金黄的叶子,如闪光的钱币,虬曲的树干,不是圆满的,零落的那一部分,被沙掩埋,树干上呈现一种曲折,一种被时间风化的秘密,谁知道?或许,我们看见的,都是一棵树的外衣,内在的美,表现为一种崇高。黄沙的辽阔,也不过是虚化的趣味,我们追逐更多的是欣赏还是躲避,或许只有时间知道。前赴后继的人,来这里,不过是在丰富关于胡杨的语言词典,一个说了,另一个接着诠释,将一棵树,注释成一种词典,让它拥有的,不仅仅是一棵树,更是一种被树撑起的精神光泽。

黄沙千里,我们所惊喜的,不是一棵树吗?

空寂嵌入恐惧,孤独衍生绝望,一个人关于西北戈壁的所有词语,或许都带着悲剧色彩,可是一棵树的出现,让一种壮美抵达我的世界。试想,黄昏燃尽,金黄的光覆盖着金黄的叶子,颜色的重彩,是否会消解一些孤独。风来,它拥有一切安静,风走,它同样如此,一棵树,用自己的方式告诉这个世界,绝望之境,也有活命的春天。

壮美的风沙中,是一种空,它来自于时间。这么多年,来人甚少,黄沙成了一种崇高的虚度,要不是一棵胡杨改变生活,我们关于西北所有的意象,可能是一种绝望。一棵树的出现,让一种意境深远。夕阳,正对着树,骆驼已经走过胡杨,胡杨深情款款,似乎为它们送行,这西北戈壁上呈现的理解,不是一种死寂,而是一种关于生的期冀。被命运照亮的,是远方之外的远方,一切都尚在探索,只要胡杨在,一切都是起点。

喜欢用言语串联起来的时间之绳,绑着我们的经验,我们惊喜地发现,西北戈壁的生活,并不单一,我们有着更为丰富的想象,一棵树与一个人,一棵树与一头骆驼,一个人与一缕炊烟,一个人与一头骆驼,往复循环,让我们泪流满脸。这么丰富的场景,让一个人更加清晰地见识到了语言的魅力,我们用古典的词汇去唤醒时间,让月光升起,替我们照亮一棵胡杨的夜晚,我们在冷冷的月色里学会理解,理解一棵树的孤独,在黄沙里等待,等待一种未知,已知的生命,被我们掌握,未知的,还有多少在时间的转盘上呈现,我们不知晓,我们喜欢的胡杨,一直都在,又一直不在。

它成了一种真实,又成了一种虚诞。

我们无数次在画中,看见胡杨金黄的色彩,一眼,足以泪流满脸。我是那个一直等到日头落下的人,随着它的消逝,我的另一个境遇被打开,它是另一种性情:安宁,无限敞开。

(作者系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陕西作家班学员)

从水乡到大漠(由白杨到胡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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