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年

“你二叔要结婚了,”楚娣告诉她。“耿十一小姐——也是七姑她们介绍的。”

楚娣当然没告诉她耿十一小姐曾经与一个表哥恋爱,发生了关系,家里不答应,嫌表哥穷,两人约定双双服毒情死。她表哥临时反悔,通知她家里到旅馆里去接她回来。事情闹穿了,她父亲在清末民初都官做得很大,逼着她寻死,经人劝了下来,但是从此成了个黑人,不见天日。她父亲活到七八十岁,中间这些年她抽上了雅片烟解闷,更嫁不掉了。这次跟乃德介绍见面,打过几次牌之后,他告诉楚娣:“我知道她从前的事,我不介意。我自己也不是一张白纸。”

九莉父亲再婚的消息是姑姑告诉她的,对方是亲戚,曾经跟表哥恋爱,约定殉情,表哥反悔了,事情闹穿,这事儿放在现在也是挺爆炸的新闻,在当年更是极其离经叛道的。

张爱玲的继母孙用蕃本人的确有一样的经历,她父亲是两度出任民国总理的孙宝琦,儿女亲家都极富极贵,自然不愿意让女儿嫁给穷亲戚。孙用蕃殉情不成,被父亲禁足,她无聊起来就染上了鸦片烟瘾。但是她嫁给张志忻之前,隐瞒了鸦片烟的嗜好。

楚娣向九莉道:“你二叔结婚,我很帮忙,替他买到两堂家具,那是特价,真便宜。我是因为打官司分家要联络他。”她需要解释,不然像是不忠于蕊秋。

她对翠华也极力敷衍,叫她“十一姐”。翠华又叫她“三姐”。叙起来也都是亲戚。乃德称翠华“十一妹”,不过他怕难为情,难得叫人的。做媒的两个堂妹又议定九莉九林叫“娘”。

楚娣在背后笑道:“你叫‘二叔’,倒像叔接嫂。”

这里的叔接嫂:转房婚或收继婚的一种,即兄死弟收纳寡嫂为妻室。俗称“叔接嫂”或“叔就嫂”,古代称为报嫂。这种婚姻在旧时汉族地区仅偶尔存在。楚娣说,九莉叫继母娘,叫父亲二叔,好像父亲再婚是小叔子娶了寡嫂。

她这一向除了忙两场官司与代乃德奔走料理婚事,又还要带九莉去看医生。九莉对于娶后母的事表面上不怎样,心里担忧,竟急出肺病来,胳肢窝里生了个皮下枣核,推着是活动的,吃了一两年的药方才消褪。

九莉知道继母进门,还是恐惧的,心里着急,咯吱窝里生了个瘤子。

喜期那天,闹房也有竺大太太,出来向楚娣说:“新娘子太老了没意思,闹不起来。人家那么老气横秋敬糖敬瓜子的。二弟弟倒是想要人闹。”

卞家的表姊妹们都在等着看新娘子,衖堂里有人望风。乃德一向说九林跟他们卞家学的,都是“马路巡阅使”。

“看见你们娘,”她们后来告诉九莉。“我说没什么好看,老都老了。”

过门第二天早上,九莉下楼到客室里去,还是她小时候那几件旧摆设,赤凤团花地毯,熟悉的淡淡的灰尘味夹着花香——多了两盆花。预备有客来,桌上陈列着四色糖果。她坐下来便吃,觉得是贿赂。

九林走来见了,怔了一怔,也坐下来吃。二人一声也不言语,把一盘蓝玻璃纸包的大粒巧格力花生糖都快吃光了。陪房女佣见了,也不作声,忙去开糖罐子另抓了两把来,直让他们吃。他二人方才微笑抽身走开了。

张爱玲小团圆课本(小团圆13继母来了)(1)

1934年张爱玲父亲再婚,张爱玲14岁,正是最敏感的阶段。继母虚岁30,在当时是大龄,亲戚都说她老,可能抽鸦片烟也让人衰老得更快吧,比如陆小曼。

婚后还跟前妻娘家做近邻,出出进进不免被评头品足的,有点不成体统,随即迁入一幢大老洋房,因为那地段贬值,房租也还不贵。翠华饭后到洋台上去眺望花园里荒废的网球场,九莉跟了出去。乃德也踱了出来。风很大,吹着翠华的半旧窄紫条纹薄绸旗袍,更显出一捻腰身,玲珑突出的胯骨。她头发溜光的全往后,梳个低而扁的髻,长方脸,在阳光中苍白异常,长方的大眼睛。

“咦,你们很像,”乃德笑着说,有点不好意思,仿佛是说他们姻缘天定,连前妻生的女儿都像她。

但是翠华显然听了不高兴,只淡笑着“唔”了一声,嗓音非常低沉。

九莉想道:“也许粗看有点像。——不知道。”

前面讲过,乃德离婚后指望前小舅子给劝劝,好跟蕊秋复合,于是搬到蕊秋娘家的巷堂,没想到离婚手续一清,蕊秋就又去了欧洲。再婚后,不方便跟前妻娘家做近邻,搬到一个很大的老洋房去。

乃德说九莉像她的继母翠华,确实张爱玲跟继母孙用蕃的脸型有点像。但显然继母不高兴继女像自己。

1931年

她有个同班生会做旧诗,这年咏中秋:“塞外忽传三省失,江山已缺一轮圆!”国文教师自然密圈密点,举校传诵。九莉月假回家,便笑问她父亲道:“怎么还是打不起来?”说着也自心虚。她不过是听人说的。

“打?拿什么去打?”乃德悻悻然说。

突然作者记叙的时间又跳到了1931年,九一八事变,东北三省沦陷。

1932

又一次她回来,九林告诉她:“五爸爸到满洲国做官去了。”

这本家伯父五爷常来。翠华就是他两个妹妹做的媒。他也抽大烟。许多人都说他的国画有功力。大个子,黑马脸,戴着玳瑁边眼镜,说话柔声缓气的。他喜欢九莉,常常摩挲着她的光胳膊,恋恋的叫:“小人!”

“五爸爸到满洲国去啦?”她笑着问她父亲。

“他不去怎么办?”乃德气吼吼的就说了这么一句。

她先还不知道是因为五爷老是来借钱。他在北洋政府当过科长,北伐后就靠他两个妹妹维持,已经把五奶奶送回老家去了,还有姨奶奶这边一份家,许多孩子。

九莉也曾经看见他摩挲楚娣的手臂,也向她借钱。

“我不喜欢五爸爸,”她有一天向楚娣说。

“也奇怪,不喜欢五爸爸,”楚娣不经意的说。“他那么喜欢你。”

竺大太太在旁笑道:“五爷是名士派。”

然后说到满洲国,满洲国是日本人在东北建立的傀儡政权,那么作者的时间线大概是1932年。本家的堂伯父,九莉的五爷去满洲国做官去了。北伐后,他丢了职业,为了生计只好去满洲国做官。

1934

乃德一时高兴,在九莉的一把团扇上题字,称她为“孟媛”。她有个男性化的学名,很喜欢“孟媛”的女性气息,完全没想到“孟媛”表示底下还有女儿。一般人只有一个儿子觉得有点“悬”,女儿有一个也就够了,但是乃德显然预备多生几个子女,不然怎么四口人住那么大的房子。

“二叔给我起了个名字叫孟媛,”她告诉楚娣。

楚娣攒眉笑道:“这名字俗透了。”

九莉笑道:“哦?”

乃德给九莉取了个孟媛的名字,显然时间线又来到了乃德再婚后。三姑一听就明白,乃德还想再生几个女儿。“孟仲叔季”跟“伯仲叔季”一样,孟表示老大。

楚娣又笑道:“二婶有一百多个名字。”

九莉也在她母亲的旧存摺上看见过一两个:卞漱梅、卞兰……结果只用一个英文名字,来信单署一个“秋”字。

三姑说九莉的母亲又一百多个名字,蕊秋真是一个自我自恋的人。

现在总是要楚娣带笑催促:“去给二婶写封信,”方才讪讪的笑着坐到楚娣的书桌前提起笔来。想不出话来说,永远是那两句,“在用心练琴,”“又要放寒假了”……此外随便说什么都会招出一顿教训。其实蕊秋的信也文如其人。不过电影上的“意识”是要用美貌时髦的演员来表达的。不形态化,就成了说教。

九莉一面写,一面喝茶,信上滴了一滴茶,墨水晕开来成为一个大圆点。

楚娣见了笑道:“二婶看了还当是一滴眼泪。”

九莉非常不好意思,忙道:“我去再抄一遍。”

楚娣接过去再看了看,并没有字迹不清楚,便道:“行,用不着再抄了。”

九莉仍旧讪讪的笑道:“还是再抄一张的好。我情愿再抄一遍。”

楚娣也有点觉得了,知道是她一句玩话说坏了,也有三分不快,粗声道:“行了,不用抄了。”

九莉依旧踌躇,不过因为三姑现在这样省,不好意思糟塌一张精致的布纹笺,方才罢了。

三姑经常催九莉给蕊秋写信,九莉也不敢多写什么,几乎每次都是汇报正在努力练琴……说多了怕挨蕊秋的训诲。一次边写边喝茶,低了一滴茶在信纸上,三姑说,二婶看了还当是九莉写着信流眼泪了,九莉非常想重抄一张,怕蕊秋误会她想她了吧。

冬天只有他们吸烟的起坐间生火炉。下楼吃午饭,翠华带只花绸套热水袋下来。乃德先吃完了,照例绕室兜圈子,走过她背后的时候,把她的热水袋搁在她颈项背后,笑道:“烫死你!烫死你!”

“别闹。”她偏着头笑着躲开。

下午九莉到他们起坐间去看报,见九林斜倚在烟铺上,偎在翠华身后。他还没长高,小猫一样,脸上有一种心安理得的神气,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安身立命的角落。她震了一震,心里想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烟铺上的三个人构成一幅家庭行乐图,很自然,显然没有她在内。

乃德跟后妻倒是情投意合,俩人对着抽鸦片,吃饭的时候还跟亲密地调笑,九林跟继母也很亲,但是九莉不亲。

楚娣给过她一只大洋娃娃,沉甸甸的完全像真的婴儿,穿戴着男婴的淡蓝绒线帽子衫袴,楚娣又替它另织了一套淡绿的。她觉得是楚娣自己想要这么个孩子。

翠华笑道:“你那洋娃娃借给我摆摆。”

她立刻去抱了来,替换的毛衣也带了来。翠华把它坐在烟铺上。

她告诉楚娣,楚娣笑道:“你娘想要孩子想要得很呢。”

九莉本来不怎么喜欢这洋娃娃,走过来走过去看见它坐在那里,张开双臂要人抱的样子,更有一种巫魇的感觉,心里对它说:“你去作法好了!”

九莉有一只洋娃娃,继母要借去摆摆,九莉也很痛快地给她。楚娣一听就知道九莉的继母是想自己能生孩子。可惜现实中孙用蕃终身不孕。

与大房打官司拖延得日子久了,费用太大,翠华便出面调解,劝楚娣道:“你们才兄弟三个,我们家兄弟姊妹二三十个,都和和气气的。”她同母的几个都常到盛家来住。她母亲是个老姨太,随即带了两个最小的弟妹长住了下来。九莉他们叫她好婆。

楚娣不肯私了,大爷也不答应,拍着桌子骂:“她几时死了,跟我来拿钱买棺材,不然是一个钱也没有!”

楚娣乃德跟同父异母的哥哥打官司,翠华嫌花钱多,劝楚娣跟大哥讲和,说自己娘家二三十个兄弟姐妹都和和气气的。现实中孙宝琦有24个子女。

楚娣不肯私了,大爷也不答应私了,反目成仇了已经。

翠华节省家用,辞歇了李妈,说九莉反正不大在家,九林也大了,韩妈带看着他点,可以兼洗衣服。其实九莉住校也仍旧要她每周去送零食,衣服全都拿回来洗。

当时一般女佣每月工资三块钱,多则五块。盛家一向给韩妈十块,因为是老太太手里的人。现在减成五块。韩妈仍旧十分巴结,在饭桌前回话,总是从心深处叫声“太太!”感情滂溥的声气。她“老缩”了,矮墩墩站在那里,面容也有变狮子脸的趋势,像只大狗蹲坐着仰望着翠华,眼神很紧张,因为耳朵有点聋,仿佛以为能靠眼睛来补救。

她总是催九莉“进去,”指起坐间吸烟室。

她现在从来不说“从前老太太那时候,”不然就像是怨言。

翠花进门,先给了下人一个下马威,把洗衣服的李妈辞退了,韩妈的活多了一倍,工资反倒减了一半。

九莉回来看见九林忽然拔高,细长条子晃来晃去,一件新二蓝布罩袍,穿在身上却很臃肿。她随即发现他现在一天一个危机,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发。

“刚才还好好的嚜!”好婆低声向女佣们抱怨。“这孩子也是——!叫他不来。倒像有什么事心虚似的。”又道:“叫我们做亲戚的都不好意思。”

乃德喜欢连名带姓的喊他,作为一种幽默的昵称:“盛九林!去把那封信拿来。”他应了一声,立即从书桌抽屉里找到一只业务化的西式长信封,递给他父亲,非常干练熟悉。

有一次九莉刚巧看见他在一张作废的支票上练习签字。翠华在烟铺上低声向乃德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大眼睛里带着一种顽皮的笑意。乃德跳起来就刷了他一个耳刮子。

又有一回又是“叫他不来,”韩妈与陪房女佣两人合力拖他,他赖在地下扳着房门不放。

“?哎嗳,”韩妈发出不赞成的声音。

结果罚他在花园里“跪砖”,“跪香”,跪在两只砖头上,一枝香的时间。九莉一个人在楼下,也没望园子里看。她恨他中了人家“欲取姑予”之计,又要这样怕。他进来了也不理他。他突然愤怒的睁大了眼睛,眼泪汪汪起来。

邓升看不过去,在门房里叫骂:“就这一个儿子,打丫头似的天天打。”乃德也没怎样,隔了些时派他下乡去,就长驻在田上,没要他回来。老头子就死在乡下。

九莉在阴暗的大房间里躺着看书,只有百叶窗上一抹阳光。她有许多发财的梦想,要救九林韩妈出去。听见隔壁洗衣间的水泥池子里,搓衣板格噔格噔撞着木盆的声音,韩妈在洗被单帐子。

九林长高了,但是有了新的危机:翠花待他不像一开始,总是挑唆乃德打他,动不动大嘴巴,罚跪。邓爷看不下去,在门房里骂,被乃德下放到乡下,再也没叫回来,老头子是老太爷那时候做书房伴读的,死在了乡下。

九莉恨九林中了继母的计,先讨好拉拢,再找机会收拾你。

韩妈也很苦,老太太岁数大了,要干的活更多了,还得洗大被单帐子,九莉希望能发财,好救九林韩妈出去。

楚娣来联络感情,穿着米黄丝绒镶皮子大衣,回旋的喇叭下摆上一圈麝鼠,更衬托出她完美的长腿。蕊秋说的:“你三姑就是一双腿好,”比玛琳黛德丽的腿略丰满些,柔若无骨,没有膝盖。她总是来去匆匆的与韩妈对答一两句,撇着合肥土白打趣她:“嗳,韩大妈!好啊?我好!”然后习惯的鼻子略嗅一嗅,表示淡漠。但是她有一次向九莉说:“我在想,韩妈也是看我们长大的,怎么她对我们就不像对你一样。”

九莉想不出话来说,笑道:“也许因为她老了。像人家疼儿子总不及疼孙子。”

楚娣说韩妈对自己和乃德不像对九莉这么好,九莉说,可能是韩妈把她当做孙辈来疼。

翠华从娘家带来许多旧衣服给九莉穿,领口发了毛的线呢长袍,一件又一件,永远穿不完,在她那号称贵族化的教会女校实在触目。她很希望有校服,但是结果又没通过。

楚娣笑道:“等你十八岁我替你做点衣裳。”

不知道为什么,十八岁异常渺茫,像隔着座大山,过不去,看不见。

楚娣说过:“我答应二婶照应你的。”不要她承她的情。

翠花从娘家带来了很多旧衣服给九莉穿,九莉在贵族女校,穿得非常寒酸。

张爱玲在《对照记》里写到:我穿着我继母的旧衣服。她过门前听说我跟她身材相差不远,带了两箱子嫁前衣来给我穿。……

她说她的旗袍“料子都很好的”,但是有些领口都磨破了。只有两件蓝布大褂是我自己的。在被称为贵族化的教会女校上学,确实相当难堪。学校里一度酝酿着要制定校服,有人赞成,认为泯除贫富界限。也有人反对,因为太整齐划一了丧失个性,而且清寒的学生又还要多出一笔校服费。议论纷纷,我始终不置一词,心里非常渴望有校服,也许像别处的女生的白衬衫、藏青十字交叉背带裙,洋服中的经典作,而又有少女气息。结果学校当局没通过,作罢了。……不过我那都是因为后母赠衣造成一种特殊的心理,以至于后来一度clothes-crazy(衣服狂)。

张爱玲小团圆课本(小团圆13继母来了)(2)

张爱玲与姑姑,张爱玲身上的就是继母的旧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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