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连襟(亦木连襟)(1)

连 襟

亦木

杜文江骑着电动车,边哼着新学的花脸唱段,边踅摸金秋京剧社的地儿。这里是发展最快的城乡结合部,一条凌空桥路成了楚河汉界,把高家庄的格局一分两半,北部是鳞次栉比的高楼,是成熟的高层住宅区,南边是没有改造的旧村落。乍一看北部俨然是雍容华贵的花衫大青衣,南边像是青衫素衣的落魄书生。爱人告诉他苏香辰经常在高家庄一个胡同里玩儿,没有说是新区还是旧村,杜文江看着眼晕的高楼、花园一样的小区,哪里还有胡同的影子?于是沿着凌空桥路一直东行,终于看到路南村委会大院的旁边,有一条仅容皮卡通行的、一眼望不到头(因为弯曲)的青砖胡同。骑进胡同20米,尖利、脆亮的京胡声果然从东边一个简易门洞里传了出来。杜文江拐进院子,发现不大的院子停满了自行车和电动车。支稳车子,挑帘进了北屋的平房,几个票友打招呼让座。他一眼就看到了拉琴的苏香辰。

一曲终了,大家鼓掌然后都谦让。打鼓佬就礼貌地让新来的杜文江唱。

“你什么行当?”杜文江不懂行当是什么,不自觉地瞧了苏香辰一眼,推让说:“我初学,先让其他老师唱。”

这时把京胡横放在垫腿布的苏香辰注意到是他,脸色有些不悦。有认识杜文江的,说他唱花脸。杜文江就说唱《除三害》吧。打鼓佬开了锣鼓,苏香辰却纹丝不动。打鼓佬说:“老苏,二黄散板。”苏香辰嘎嘣脆吐出俩字:“不会。”杜文江很尴尬地站着。打鼓佬问他还会什么,杜文江说:“我魏绛。”(注:“我魏绛”:传统京剧《赵氏孤儿》花脸演员唱段首句歌词。)打鼓佬就催苏香辰。苏香辰依然不动,甚至不正眼瞧杜文江。

众人都看出了猫腻,打鼓佬却蒙在鼓里,掂着鼓键子问:“还会什么?”杜文江说:“《包公赔情》吧,自幼儿蒙嫂娘。”打鼓佬说:“老苏,多罗——”他直接把锣鼓经念出来,苏香辰起身说:“喝茶,抽烟,撒尿。”径直走出屋外了。杜文江和打鼓佬面面相觑。

晚上,苏香辰回到家,爱人正在 厨房炒菜。

“今天文江去票房了。”

“啊?他听戏了?”

“唱戏。”“唱戏?”

“嗯,花脸。”

“你给他伴奏了?”

“没有。他哪里适合唱花脸,花脸都是忠直、豪爽、义气的好汉,他配得上吗?”

爱人把烹饪好的番茄炒鸡蛋盛在盘子,反驳他:“曹操不也是花脸吗?”

“曹操是白脸,白脸奸臣。”

爱人“扑哧”笑出声来:“你就僵着吧,都快成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了。”

苏香辰没应声,边洗手边唱《捉放曹》的戏文:

听他言吓得我心惊胆怕,

回转身只埋怨自己做差。

我先前指望他宽宏量大,

却原来贼是个无义的冤家……

所谓连襟(亦木连襟)(2)

康家屯的康万金有两个千金,待嫁闺中时正是文革后期,康万金说他的东床快婿须是能唱样板戏的人,因为康万金会拉“瓮子”(京二胡),年轻时村里有俱乐部,他是乐队的伴奏,所以粗知西皮二黄,也希望自己的爱好有知音。很快媒人就踏破了门槛,最后大女儿玉婵与苏家庄的苏香辰订婚,二女儿金婵与杜家寨的杜文江订婚。苏香辰幼承家教,跟在县剧团担任主弦的爷爷学拉京胡,小小年纪把京胡拉得行云流水,把演唱者烘托铺垫得舒服极了,十里八乡也是文艺圈的名人。大女儿的亲事康万金万分满意。金婵小姐姐五岁,订婚的时候样板戏已经式微,会唱的年轻人不多,但是康万金还是坚持这个底线。杜文江看上了金婵,可是不会唱样板戏,急来抱佛脚,专程去求素不相识的苏香辰。苏香辰教他几句《智取威虎山》李勇奇的“早也盼晚也盼”,杜文江脑子活,嘴好使,半天就学会了一半,于是找媒人牵线,于是就去“面试”。康万金等俩年轻人在西厢房“私谈”出来,揣摩着俩人没意见,便问有什么爱好,杜文江说爱好京剧,康万金两眼放光。杜文江现趸现卖,使尽浑身解数,唱起来也两眼熠熠生辉,仿佛不是考女婿,而是考戏校。只是毕竟生疏,节奏不准,声音也颤抖,唱到“亲人哪——”不会唱了,灵机一动,赶紧提壶续水,为康万金斟茶。康万金看他如此殷勤,人也排场,也不勉强。第二天让媒人捎话,说没意见。于是姻缘因戏而成,那年腊月选了吉日良辰,为二女儿完婚。

所谓连襟(亦木连襟)(3)

杜家寨地处省道,交通方便,村里有十几家买了货车跑长途搞货运,眼看着日子过得滋润极了。杜文江和金婵商量,找大姐借些钱,买车做物流。苏香辰一口应承,但有个条件,他拿出五万,与杜文江手头的两万,贷款买车,一起干,收入五五分成。杜文江看姐夫出大头,欢喜得不行。于是两家人贷款十一万,买了一辆解放牌赛龙型货车,专跑石门—山东临沂线。

杜文江有大货驾照,苏香辰没有,所以一般情况下,杜文江开车,苏香辰押车。有时候一人有事,就临时雇司机。苏香辰因为京胡拉得棒,经常参加活动,比如县里每年都有几次文艺汇演,给各乡镇分派任务,乡文化站站长老张就得做工作,让老苏出山,还有一些京剧爱好者和关系紧密的票友也时常邀请他下场子,实在驳不了面子,当然也因为有报酬,苏香辰就只好不出车,时间长了,杜文江就有意见,有意见不言语,每次回来对账,只报支出,不记收入或者模而糊之。支出写在一个田字格的小学生作业本上,加油、交罚款、午饭煎饼蘑菇炖小鸡、喝矿泉水……虽然纸页揉得卷成了筒,一笔一笔交代得清清楚楚。收入就只有物流信息站的一张发货表,上面有几个数字,有复写的,有圆珠笔写的,也有铅笔写的,歪歪斜斜的。苏香辰多复杂的京剧伴奏曲谱也难不倒,就是对变成金钱的这些阿拉伯数字不敏感,仔细琢磨半天,也看不出头绪。杜文江也不多解释,半倚在被褥上养神。苏香辰干着急,也心存愧疚,好在每次都有六七百块的分红,也就不多言语。揣好钱回家,跟媳妇说,不免生气。玉蝉看在妹子的面子上,好言相劝,说妹夫确实辛苦,以后尽量多出车。等苏香辰跟车,物流信息站配的货偏偏荤七素八:有箱式的,有长条钢筋、铝合金还有几十个圆桶 。车是高栏车,虽然上不封顶(超高警察要罚款),但是一趟车能否装下,就要计算货物的体积,计算长高宽,既不浪费车厢空间又不能超载超高超长,还要正好装下,否则接了活儿最后发现装不下,白白交200元的信息费,还要落下信息站的埋怨。杜文江脑子灵活,能心算,就是老百姓说的能“口喃帐”,苏香辰纵然京胡拉得再精再巧,运弓再快,几何数学总是逊色杜文江的。俩人开着车奔东走西,一家一家装货,往往车厢装到一半,发货方来电说货物数量有变,或增加或减少,这就需要重新计算。于是停下车,或骄阳下,或桥洞内,或狂风中,或暴雨里,俩人窝在司机楼啃几口烧饼喝几口温开水,再重新计算。苏香辰毕竟跑车次数少,费心少,车厢本身的参数就记不住,计划和安置那些货物对他来说就是一套超难解的数学试题,他硬着头皮也算不出丁卯。杜文江吃饱喝足就仰身躺在司机座上假寐,内心早把算盘籽儿拨拉得清清楚楚,就等着苏香辰说话。苏香辰才下眉头又上心头,心头一阵凌乱,不置可否,明明知道杜文江的小九九,无奈技不如人。彼此心知肚明,暗暗较量,苏香辰甘拜下风,最后还是依着杜文江的安排,东拼西凑、高低错落装满一车货物,大致估摸往返一趟的利润,就上了高速公路,在茫茫夜色中,开始了8个小时的长途跋涉。

杜文江有两个儿子,修房盖屋经济负担重,恨不得一夜暴富,8吨的标准荷载常常装十二三吨的货。对于妹夫眼里“恨活儿”的毛病,苏香辰多次提出意见,说,一拳杵不出一个井,一口吃不成个胖子,必须按标准装货,这样不担心超载受罚,而且车也少出故障,能多跑几年。杜文江说,大家都是这样,要不赚钱少。还是他行他素、照超不误。苏香辰气他目光短视,急功近利,只看到眼前屁大的地儿,干着急,没办法,自己跑车本来也盯不住,只好任其超载。

有一次,刚过济南,就听“咣当”一声,车上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随之车身剧烈抖动,驱动失灵,凭惯性靠边停车,俩人停下车,去后面看,只见一截油污污的金属器物躺在路面。杜文江跑过去一瞧,惊叫一声:“坏了。”原来是传动轴一个零件掉了。苏香辰看着心疼,知道是货太重,车吃不消,也不敢抱怨。刚起身,后面一辆没有标记的皮卡悄悄停在车后,车上下来俩人,一个穿着大开襟棉袄的老头和一个形容猥琐的年轻人,在车后很熟练地摆了2个红色的圆锥隔离桩做警告标志,随后一个清障车疾驰而来。对方出价3000元,把车拖到服务区修理。杜文江说太贵了,俺想别的办法。对方说,你想啥办法,也得20分钟内把车拖离高速公路。事后,杜文江说这些人并非高速公路的管理人员,但是与高速公路都勾着手,专门负责处理故障车等事宜,收费狮子大张口,油水很大,水也很深。杜文江拿出手机拨打一个号码:“老唐,我车坏在XX位置了,你找个最近的修理厂。”然后告诉苏香辰,顺着高速向南走一公里是出口,沿着匝道走到出口,有一个买烟酒的简易门市,主人姓唐,给他100元帮忙费,他会安排的。苏香辰感觉自己像一个初出校门的实习生,一切对他都是生疏、神秘的,还有一种脑缺氧的晕晕乎乎的感觉。他甚至觉得那些锣鼓经、道白、曲谱背得滚瓜烂熟的一整出戏,突然变得一无是处了,没有用武之地,空有屠龙之技,那些舞台下的喝彩鼓掌都是那样的空泛、虚无。他更不知道杜文江啥时候对这条高速公路的情况了如指掌,不过跑了半年车,就像一个老司机,比如他买了一沓空心塑料行车本皮儿,在里面裹上50元100元,逢交警和路政人员查车,担心查出问题,就根据情势“暗送秋波”,基本上屡试不爽,立马放行。只这一招让人小觑不得。苏香辰越想心里越担心,等看到高速出口临下道(地方公路)处那个白色彩钢瓦搭建的门市,从疑惑和不适中回到现实。这是一个仅容下两三个人的屋子,一个简易货架零零散散地摆着一些香烟矿泉水啤酒。老唐50岁挂零,有点胡子拉碴,貌不惊人,话不惊人,他平稳地接过苏香辰手里的钱,边打电话边给他倒水,一刻钟的功夫告诉他事情办妥了:“我用面包车送你去修理厂”。然后落锁走人,苏香辰坐在后排卸掉车座的面包车里,望着孤零零的门市,突然想起每个高速出口好像都有这样的烟酒门市,敢情这里面大有文章啊。

修好车已经是第二天凌晨,晨星寥寥,寒风嗖嗖,俩人饥肠辘辘,昨天落了晚饭,到现在饥饿难忍。好在车上可以开暖气,不至于受冻。杜文江唯恐苏香辰埋怨他不惜车力,说这次拖车省了1000元钱,言语中不免有点自夸。苏香辰也懒得说话,拖车换轴一下子花去6300元, 等于一个月白干。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连着几次出车,苏香辰对妹夫有了重新认识,但是虽然有想法,货还要拉,车贷还要还。 。

杜文江呢,觉得自己开车又揽货,不平衡的心就像满地茅草越长越旺,也渐渐把车看做自己的私家车,忘了当初的约定。新车跑了快一年,到了3万公里,行车里程越来越长,连襟儿的隔膜也越来越大,俩家的关系也越来越疏远。

所谓连襟(亦木连襟)(4)

梨园行里有句话叫“不疯魔不成活,不入戏不成谶”。苏香辰心里装的戏文多,传统戏剧的惩恶扬善、忠奸美丑,样板戏的高大上的英雄与敌对人物的较量斗争,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的是非评判和行为举止。尽管他不是演员,不需要疯魔成活,但不可能不入戏,因为京胡演奏也是紧贴着戏剧内容和人物心理活动的,轻重疾缓、揉打抹泛,两根弦,一套竹器,是要给观众说话的。拉弦时要入戏,但偏偏苏香辰平时也很容易入戏。那句话叫什么?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有一次,信息站给了运复合肥的活儿,发货方在石门某县东边的一个乡,收货方在临沂的苍峰。发动车时,杜文江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娘的,又要把老子当孙子使唤了!”车到目的地,杜文江接通电话:“喂,杨老板,你好,你有发苍峰的货啊?我们的车到了。”沉默好一会,对方才回话:“你啥车号?”杜文江报过车号,对方磨蹭了很长时间,说:“你把车开到村东口。”杜文江说好的好的,把车缓缓地开起,驶入一个村的主街道。苏香辰睁大眼睛看着车前方,期待有人在前面招呼停车。出了东口,路两侧有几个加工作坊一样的院子,就是不见有人拦车。苏香辰接过手机:“哎,杨老板,你的公司在路北还是路南啊?我们到了村东了。”

又是一阵沉默,对方的声音低得阴森恐怖:“再往前走,走一里地到董家堡。”关掉手机,杜文江咬牙切齿:“妈拉个X!龟孙子溜他爷爷呢。”苏香辰看倒车镜,后面有几辆车匆匆驶过,没发觉有异样。“以后这样的货不拉,神神秘秘地跟特务接头一样,费车费油费工夫。”“不拉咋办?现在找货难,再说这样的货利润大。”前边就是董家堡,苏香辰拨了重复键,说车到了。对方回道:“见路口向南走。”走了一程,又回道让往回返,去村东口。俩人气得怒发冲破司机楼子,却只好乖乖地东行,在村东口一个涂着土红色防锈漆大门前停了下来。有人打开了门,打着手势让车进来。然后又把大门关得严严实实。苏香辰有一种进了军事禁地的感觉,又有关门打狗的感觉,心提到了嗓子眼,再看杜文江,神情专注,又若无其事,拉离合,踩刹车,打方向,几番进退倒停,把车尾冲向一个豁牙豁齿的蓝砖厂房的门口。厂房看样子废弃很久了,空旷阴暗,只有临近门口一侧堆着白色颗粒状物,显得很扎眼,更扎眼的是围着颗粒物,5个穿着衣饰全然不像本地人的女人,在手忙脚乱又紧张严肃地装袋。袋子荷叶枕头大小,印着金黄色的玉米和稻谷图案,煞是漂亮。旁边有一个立式封口机,装着颗粒物的袋子被一个男人麻利地封好口,然后码在一边。杜文江和一个光头男交接好手续,另外两个岁数大点的男人开始往车厢装货。苏香辰一边点数一边瞧袋子——美国进口HX—高效复合肥,厂址:北京市大地丰高科技肥料研发中心。苏香辰几乎惊得张开了嘴巴,这不是造假吗?电视上曝光的坑蒙拐骗老百姓的事儿,难不成让他遇上了?也就是抽一支烟的工夫,那堆颗粒物全部封装完毕,5个女人扯掉套袖摘去帽子,“哎呀,累死了。”说说笑笑地走出厂房,径直走向院内一辆雪铁龙轿车,前一后四钻进车内。光头男把封口机放到后备箱,正要打开车门,苏香辰小声对杜文江说:“老弟,咱这不是运输假货吗?”光头男耳尖,走到苏香辰跟前,挑衅地说道:“什么假货?你是什么人?”杜文江见状赶紧陪着笑脸道:“杨老板息怒,这是我姐夫,都是自家人,他没说假货,不不,他说的是咱不拉假货。”光头男急着要走,撇下一句:“老哥,咱都是混江湖的,懂点规矩,不识相就破你的相!”开车扬长而去。杜文江吓出一身冷汗,赶紧发动引擎,悻悻地地说:“姐夫,咱是跑车的,管他什么假冒伪劣,挣钱第一。今天亏得没闹出大事。”

苏香辰说:“老弟,话不能这样说,让你运毒品你也运,还要命吗?我就看不惯这号人。妈的,我说搞得这么神秘,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坑咱农民,缺德啊。”

“你还怎么着,咸吃萝卜淡操心!”

“我记下小车车号了,举报他,不能让这号人有好日子过。”杜文江叹了一口气,心说:“完了,过这村没这店儿了!”

所谓连襟(亦木连襟)(5)

这次出车,苏香辰也暗暗记了一笔账,刨去加油、吃饭、罚款、停车费等杂七杂八的支出,有1800元的盈余,也就是俩家平分900元,两天三夜能挣这么多,再辛苦也值得。可是回家俩人碰帐,合不了垄,杜文江说收入没有那么多,首先是复合肥原来说的是2500元的运费,实际上信息站打过来1700元,问原因,信息站说,本来是2500元没错,对方先打过来1000元,货发到接货方后 ,却打来700元,对方说让车主去找发货方,见个面就清楚了。杜文江知道根由,吃一堑长一智,哪敢去找光头理论?其他支出呢,杜文江记的比苏香辰多出530元,这样里打外磕,只有不到1000的利润,俩家分不到500元。苏香辰压住火气,一笔一笔核对支出,发现杜文江加油费和停车费比他记得多。细问,杜文江信誓旦旦说不会记错,否则天打五雷轰。

世界上有的事不能较真,也不能讲理,你较真、讲理,争出输赢 高低,亲情也就没了,友谊也就失去了。苏香辰是好面子顾大局的人,他没与连襟争论,怕伤了姐妹俩的和气,收起钱回家了。

以前,正月回娘家,姐妹俩都是初三,苏香辰都要带上京胡,下午与康万金和康家屯的票友酣畅淋漓地来几段京剧,杜文江也跟着学几段花脸,虽然板眼不准,但是苏香辰“包裹”得好,也叫杜文江嘚瑟得不行。自从一起买车跑长途,第一年还能凑在一起玩儿,第二年,苏香辰改成初二去给丈人拜年,杜文江依然初三。好容易坚持年底,正是物流行业的黄金档期,连襟俩又为分红闹矛盾,苏香辰只好撤股,把车合给杜文江。这也称了杜文江的心意,大儿子初中毕业,实在无心上学,正好跟着跑车,钱来的快。翻过年,正月初二苏香辰拜年,初三杜文江,连襟俩酒席上不见面,也就没有机会你拉我唱了。玉蝉和金婵姐妹俩也不是霸道的人,做不了女婿的主,又对对方有成见,不见面省着生气。最没面子的是康万金,连连哀叹:“这说古的话,亲戚不通财,通财两不来,指望皆大欢喜,偏偏成就两个冤家。”当年的乘龙快婿借酒浇愁,都对他倒怨气,他一个古稀之年的老丈人,说轻说重都得罪人,再说了,又哪能说得清?没奈何,只好张嘴冒凉气。

所谓连襟(亦木连襟)(6)

杜文江盘过来车,紧拉快装,超负荷装载多,加上保养不及时,大小毛病没断过,常常在路上抛锚。就这样跑了2年多,算来也有十几万的纯收入,再跑下去,还要大修,发动机漏机油很严重,维修率高了,得不偿失,于是便把车卖掉了。他要抓紧备料翻盖旧房,还要在新宅基地上建新房。人工费物料费上涨得厉害,这点钱刚刚够盖两栋房子的主体,再拖下去恐怕一处房子也盖不起了。

这年春节,在上海一家资产管理公司工作的表弟回老家。杜文江对这位在上海打拼的表弟很敬重,在他眼中,表弟在大城市见多识广,财路多,路子野。表弟说他跑长途货运风险大,起早贪黑,太辛苦,如果愿意多挣钱,可以推荐一个新疆的矿山项目,并说现在投资领域最热最火回报率最高的就是矿产投资了。看杜文江不解,便说:“我一个哥儿们做这个项目,他买下了一座矿山的开采权,矿石中含有大量新疆和田玉,很多有钱人想找也找不到这么好的项目,这是稳赚的项目。不如这次在老家搞集资,一起发财。”杜文江正犹豫,说咱一农民,挣仨核桃俩枣的,可不敢投那个资。表弟说可以组织去考察,于是趁着正月酒场聚会多,杜文江联系了五六家殷实的主儿,选了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一起前往新疆考察。一行人乘飞机到达表弟所说的矿山。矿上工人们忙忙碌碌,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表弟把他们引荐给好友——矿产公司的金老板。大家一看,金老板一身名牌行头,一辆奔驰越野,先解除了一半的戒心。金老板说这个项目已投入4000万。如果愿意共同投资,他非常欢迎,就算他实业扶贫,做善事了,也分他们一笔羹。表弟说,金老板实力非常强,他投资的几个矿产公司都在盈利,大可放心投资。杜文江不放心,去工地偷偷打探几位工人,几个人都说这是一座宝矿。表弟看他还不放心,跟上前说:“我在上海认识不少珠宝商,你们只管入股,金老板负责开采,我负责销路,保证哥哥和乡亲们稳赚大钱。”

大家觉得有杜文江的表弟还有矿山,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于是深信不疑。议定好各自投资额和占股比例,杜文江特别提出要每半年分红,金老板同意。与矿产公司签好协议,回到老家,杜文江咬着牙取出16万,其余几户也凑了100万。又想起姐夫,杜文江电话打过去,苏香辰还在气头上,听清原委,只说了“小心受骗”4个字,便挂了电话。杜文江热脸蛋贴冷屁股,恼恨之余心里七上八下,敲着小鼓。表弟说可以将116万元打到第三方监管账户,第三方账户就是表弟的个人账户,这个账户作为项目专用资金,按项目进度支付投资款。大家认为有道理,投资款在杜文江表弟手中,他们更放心。于是在表弟指点下,大家完成了转账注资。

送走表弟,杜文江觉得无论如何这个步子迈得太大了,金婵也埋怨他人心不足蛇吞象。但是一想到表弟、想到入股分红,一颗悬着的心又落了下来,至于房子可以晚盖几年,钱多了建别墅。

过了惊蛰,几个集资入股的乡亲找到他,要他打探矿山进展情况。电话打通了,先是没人接,发短信也不回,再打,竟然关机。大家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过两天再联系,提示手机号不存在,大家恍然大悟:上当了。

急忙坐飞机去新疆矿山,发现现场一片狼藉,哪里还有工人和机器,大家顿时傻了眼,仿佛一场噩梦。赶紧打听附近村民,原来这是一座废矿,根本不可能有玉石。表弟和金老板合谋演了一处“空城计”。更糟的是,他们到当地工商部门一查,发现这家矿产公司是一个空壳公司。杜文江一股急火攻心,当场晕倒了,其他集资人或哭或破口大骂,头脑冷静的便嚷着去报案。

所谓连襟(亦木连襟)(7)

杜文江病了,从清明一直躺到玉米抽穗。人蔫得像冬日枯立地里的玉米秆,黄撇撇的瘦得脱了形,风一吹就要晃倒。中西药每天当饭吃,还是不济,中医说脾胃气虚,倦怠气短,中气不足,你不是喜欢唱京剧吗,没事就唱吧,补补气。人到难处方知情。杜文江就想起姐夫苏香辰的好了,不觉不由就把初学时苏香辰教他的戏词唱了出来“亲人哪!我不该青红不分皂白不辨,我不该将亲人当仇敌羞愧难言”。唱到兴起时,半天不歇息。乡亲们说,文江想钱想疯了。金婵了解丈夫,任他在屋里吼。这一唱,几个集资的上门闹事的也不敢来了,以为杜文江脑子真的急出了毛病。

以前杜文江唱京剧是把嗓子扯成破锣一样瞎喊,不讲究什么板眼,也不管“冒调”“塌调”。卧病后,儿子给他加了一个学习京剧的微信群,又下载了名家名段演唱和教学的视频,杜文江听唱入了迷。久之,觉得气沉丹田,阴阳调理,真气在体内运行,唱了一个多月,精气神强了一倍,食欲强了,气力恢复了不少。每天不哼两句,心里空落落的。金婵和儿子说他的花脸唱腔韵味越来越浓,这让他充满了信心。

可是表弟仍然音讯杳然,公安局说破案难度不小,即便找到人,依他们的经验,追回资金希望渺茫。杜文江哀叹两声“苦啊!”骂几句表弟不得好死。

唱戏能治病,却不能当饭吃,更不能修房盖屋。杜文江唱着唱着就叹气、发呆。金蝉自是一番安慰,让他一门心思唱戏,备料盖房的事情,她会操持的。果然,等过了秋,粜了玉米,送砖的拖拉机就源源不断地开到新宅基地的空地上,两天工夫砖齐了。一周时间水泥、沙子大宗用料基本到位。杜文江揣摩着仅仅备料,粜玉米的钱可不够开销,还有工钱,如今人工费一点也不比物料便宜,依然才下眉头又上心头。金蝉只是劝丈夫养好身子、唱好戏,趁着过年订好施工队,过年开春就动工盖房。杜文江感到媳妇画了一个大饼,眼馋吃不得。金蝉忙忙碌碌出出进进,一直忙活到年根儿。闪过年(正月两家依旧没见面),金蝉撺掇杜文江让施工队开工。一直到麦收时节,房子主体已经建成。杜文江几次问钱的事情,金蝉说谁家盖房子不腾“窟窿”,咱家虽然没有七大姑八大姨,总还有亲戚朋友的,不需你操心。

好在杜文江唱戏上了瘾,也懒得再问。他选了几段以“赔情”“悔恨”为内容的花脸经典段子,琢磨着见了姐夫,专门唱这几段。

所谓连襟(亦木连襟)(8)

苏香辰没有料到杜文江“负荆请罪”找到票房,因为这几段都是他最喜欢的表达悔恨请罪的花脸名段。但是他不想这么快就言归于好,往事历历,能忘掉吗?晚上吃过饭,两人在客厅看电视。玉蝉说:“你是大,大人不记小人过,再说文江也遭了大罪了。”苏香辰说:“他遭罪?他罪有应得!我已经提醒他了,人家设套让他钻,鬼迷心窍,不对,是财迷心窍。”玉蝉笑了,说:“ 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就给他台阶下,这样下去冤冤相报何时了?”“僧面是谁?佛面是谁?”“僧面是我和金蝉啊,佛面是我爹啊,你看他老人家这么大岁数,为两家的事闷闷不乐、长吁短叹,做小辈的看着也不是滋味。你也是知书达理的人,得饶人处且饶人。”苏香辰说:“我何尝不想忍让啊,就是觉得这样太便宜他了,村里人不是说他杜文江掉井里也能找出块儿干地方吗,让他显显本事。”

玉蝉被苏香辰的话逗乐了,推了他一把,嗔怪道:“什么时候学得油腔滑调的,是你编的吧。这事就不要提了,正月初三一块儿去拜年,省得让外人笑话。”

苏香辰还要理论,玉蝉把洗脚盆端了过来,三下五除二扒掉他的鞋和袜子,给他搓起脚来。苏香辰就感到一股暖流从脚心涌到心窝,真是欲辩已忘言。想起了一句戏文:“有心争似无心好,多情却被无情恼”,联想起他和杜文江,便感叹世间事不外乎这两句。

第二天,在省城一家公司上班的闺女给玉蝉打电话,苏香辰隐约听到了什么手机银行的话,询问玉蝉怎么回事,玉蝉说没事,闺女说学习手机银行转账。苏香辰因为赶着去票房准备“京剧进校园”演出,没有多问,再者自己只知道如何抢红包,用微信付账,别的不懂,因为一直是玉蝉打理家里钱财,他也懒得问。

转眼就到了正月初三,天气突然格外暖和,麦田里残雪在阳光的照射下,分外耀眼,远远望去像晶莹闪亮的云彩。路上都是走亲戚的车辆,轿车、摩托车、电动车络绎不绝,从苏香辰身边驶过。苏香辰开着电动三轮摩托,玉蝉坐在车厢,脚下是一桶食用油、两瓶味道府酒礼品装、还有鸡蛋牛奶。到苏家庄时,杜文江一家已经到了。

玉蝉和金蝉说着悄悄话,苏香辰和杜文江起初都很不自然,尤其是杜文江,表情拘谨得判若两人,两人给岳丈叩头拜年,杜文江慌里慌张地给丈人斟了茶,又给苏香辰斟茶。康万金兴奋地说今天他多喝点,庆祝两家重归于好。酒过三巡,在外面帮厨的金蝉走到苏香辰跟前说:“姐夫,我敬你一杯酒。”苏香辰知道金蝉把房子盖起来了,便夸奖道:“金蝉,这杯酒我敬你,你比你姐姐强。”金蝉说:“你比我姐姐更强。”苏香辰不耐酒力,有点微醺,拽着戏词儿;“我强者何来?”

金蝉说:“你不记仇,大丈夫气派。”苏香辰听着顺耳,把酒一仰而干。“没有你和姐姐的帮助,我咋能盖起房来。还是姐妹连襟近。”

金蝉一句话,懵了三个人。杜文江满脸诧异道:“金蝉,盖房子借咱姐夫的钱?”金蝉说:“是啊,姐夫看咱凄惶,让姐姐接济。”话音未落,已是玉珠盈眶。一语惊醒梦中人,杜文江忙斟满一杯酒,站立起来,嗓子发颤着说:“姐夫,啥也别说了,你宰相肚里能撑船,将军额前跑得马。小弟我自罚一杯。”苏香辰脑子里像演奏了一段西皮流水,很快明白了:敢情玉蝉明不修栈道却暗度陈仓了。怪不得她娘俩打电话神神秘秘的,还学什么手机银行转账,看样子背着他不知转了几次帐了。借着酒劲儿就要发作,突然想起金蝉敬酒的话,事已至此,可不能意气用事,失了面子。苏香辰摆出一副大度而又矜持的样子,说;“谁没有个落难的时候,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便仰头与妹夫喝了一干二净。

康万金也听出了由头,大声吩咐金蝉斟酒,说爷们三个喝一杯:“我说什么来着,我看过的女婿没错,没走眼啊!”正在厨房炒菜的玉蝉听到老爹声音,以为在吵嘴,端了热菜进了客厅。一看三个男人酒酣耳热,气氛融洽,言谈话语间,知道金蝉把事情说破了,一颗心“咚”地落了地。

苏香辰瞅机会到厨房,半恭敬半揶揄地说:“你厉害啊,不要说先斩后奏,斩也不奏。”玉蝉本来是想提前告诉他的 ,担心苏香辰不答应,干脆就自作主张了,等合适的时候再告诉。没想到金蝉并不知道内情,这样说破了也好。毕竟知夫莫如妻,这么多年一个锅里抡马勺,她对丈夫的脾性还是拿捏得准的。“还不是担心你生气啊,你说他们被骗文江又病怏怏的,做姐姐的看着能不帮一把?”“你倒成了一家之主了,自作主张。”“你看看,你也是半块儿文化人,连襟连襟,是怎么来的,首先是姐妹连襟,再有女婿连襟一说。俺们苏家庄叫连襟还叫“挑担”和“一肩挑”,!就是要连襟有难同当,有福同享。”玉蝉用那种温柔而狡黠的笑容,慢声细语地给他上起课来。苏香辰觉得第一次真正认识到自己的女人,原来这个“共枕眠、同船渡”的女人是这样的睿智也这样的阴柔,他苏香辰甘拜下风。

酒足饭饱,苏香辰拉京胡,康万金拉京二胡,康家庄村还有一个弹月琴的,三大件齐全了。首先拉了一段西皮小开门,然后是万年欢。杜文江为大家沏好茶,亮了亮嗓,然后就正式开始演唱,声音深沉、雄浑、醇厚,仿佛窖了二十年的陈酿,回味无穷,苏香辰的京胡裹着杜文江的唱腔,疏可走马,密不透风,缓则琴腔如韧,情韵饱满,激则声如铜钟,响遏行云,脆亮的琴腔在小院的上空回荡,在村子的树梢上袅袅升起。

所谓连襟(亦木连襟)(9)

作者简介:亦木,亦署张言。爱好芜杂,尤喜文字,于淡泊中求得一份宁静,于孤寂中寻得一处高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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