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艾窝窝

都说《金瓶梅》是《红楼梦》的老祖宗,从女主角的塑造就可一窥端倪。自尊与好胜,是潘金莲与林黛玉共同的灵魂底色。

先看自尊。

这几年,有一个词被频繁提起,原生家庭。林黛玉的原生家庭自不必说,父母皆出自钟鸣鼎食之家,重要的是他们一直彼此相爱,这从林如海独此一女,且贾敏死后未再娶可知。颦儿自幼学文习字之外,小小一杯茶水的饭前饭后饮用事宜,林如海都亲自下场辅导,至于后来邀请贾雨村,也表说是因内心无法承受丧妻之痛。如此环境中,林黛玉的“自恃”无法不“甚高”。

潘金莲vs林黛玉(潘金莲和林黛玉才是真正的Soulmate)(1)

潘金莲的原生家庭如何?第一回形容她排行六姐儿,裁缝父亲审美意识应该不差,因自幼生得有些姿色,缠得一双好小脚儿,故而得名。潘裁早亡,做娘的度日不过,九岁卖进王昭宣府,习学弹唱,闲常又教她读书写字。不过十二三,就会描眉画眼,傅粉施朱,品竹弹丝,女工针指,知书识字……才艺远高于出身,相比林黛玉,潘金莲的自我意识与认知其实都超出真实水平线,这也决定了她对自尊的维护,是见人杀人见鬼杀鬼,不择手段爱走极端,却往往踩不准正确的点。

其实初进贾府的黛玉,也有点这么个劲儿。怼周瑞、怨宝钗、闹宝玉、撕湘云,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我的心”。没有宅斗,没有谋划,没有任何功利意味,一切从自我精神需求出发,当爱人温暖足够,心得到满足,后期再不见如此做派,反而时常散发以自身温暖他人的能力。

反观西门宅院,吴月娘、李瓶儿都不坏,甚至算得上好人,潘金莲的日子怎么就过得如此磋磨,就因为一个字:穷。可她倒好,耗尽心思,施毒发狠,每一次却都没捞着实际好处。但凡能认清这一点,攒下些许体几,最后也不会因为拿不出买身钱惨死在武松手下。金钱与爱情对她而言都足够窘迫,但都不及自尊来得重要。面对西门庆这样的男人,色与淫成了潘金莲维系自尊的手段。

潘金莲vs林黛玉(潘金莲和林黛玉才是真正的Soulmate)(2)

再说好胜。

金莲老妈来家串门,府中富婆李瓶儿赠送了诸多礼物,结果被闺女一顿好说:“好恁小眼薄皮的,什么好的,拿了他的来!”一面忍痛吩咐春梅,定八碟菜蔬,四盒果子,一锡瓶酒。真实牙齿咬碎往肚里吞,割肉还礼也不能丢了面子。再一回吴大妗子家娶儿媳“做三日”,李瓶儿又主动拿出一套“织金云绢衣服”,算做她和潘金莲两个人的“拜钱”,金莲不但毫无感恩之心,反而对着孟玉楼发牢骚。

示好之意对金莲来说,只会引来生理的反感与抵触,激发内心的恼怒与嫉恨。要知道,善意的馈赠并不总能赢得受惠方的感激,许多时候,反而会使对方感到自卑和屈辱。底层挣扎的经历,决定了潘金莲对李瓶儿不可能似黛玉对宝钗那般,你推心来我就置腹。弱肉强势欺软怕硬的人生哲学,让她把李瓶儿的示好行为解释为“贼人胆虚、自知理亏”,以此消弭内心的负面情绪。

好胜心还使潘金莲常常以攻为守,来掩饰自己经济窘迫现实。西门庆的女婿陈经济要给西门大姐买汗巾,李瓶儿要他捎三方来。

金莲道:“我没银子,只要两方儿勾了。要一方玉色绫琐子地儿销金汗巾儿。”敬济道:“你又不是老人家,白剌剌的要他做甚么?”金莲道:“你管他怎的!戴不的,等我往后吃孝戴。”

显然,潘金莲挑素色是出于价格的考虑,但她口头上却强词夺理、绝不肯服输。不过有了陈经济的质疑,她的第二方手帕的花色,马上变得格外复杂起来:

金莲道:“那一方,我要娇滴滴紫葡萄颜色,四川绫汗巾儿。上销金,间点翠,十样锦,同心结,方胜地儿,一个方胜儿里面一对儿喜相逢,两边栏子儿都是缨络出珠碎八宝儿。”敬济听了,说道:“耶耶,再没了?卖瓜子儿开箱子打嚏喷,琐碎一大堆!”

在这番玩笑式的对话中,我们听出潘金莲在好胜心与瘪钱袋之间的挣扎。好在李瓶儿随后从荷包里掏出一块一两九钱的银子,连同潘金莲和西门大姐的汗巾钱都一同支付了。永不服输的潘金莲立刻又花样翻新,对陈经济说:

“你六娘替大姐买了汗巾儿,把那三钱银子(指西门大姐给的汗巾钱)拿出来,你两口儿斗叶儿(斗叶儿:一种纸牌游戏),赌了东道罢。少便叫你六娘贴些儿出来。明日等你爹不在了,买烧鸭子、白酒咱每吃。”

别以为潘金莲只是“掐尖儿”、占便宜,她在巧妙地以攻为守,转移视线,来冲淡接受施舍的自卑,使自己在公开场合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但其内心的屈辱感受,却并没有真的消解,只能等待着背后无人处自己去慢慢咀嚼吧。

自恃不高的人恐怕难有好胜之意。当自我认知大差不差,适当的好胜不仅当然,还显得可爱。元春省亲那一回,黛玉“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将众人压倒。”可笑吗?并不,因为她确实有这个实力。

“不想贾妃只命一匾一咏,倒不好违谕多作,只胡乱作一首五言律应景罢了。”

抱负未展,自是不快。滑稽吗?有一点,贾妃不是来考学问的,诗写得再好对为上者来说也纯属炫技,就像李白走不进玄宗内心的大棋盘。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柳永便到处嚷嚷着要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知识分子普遍的幼稚病,也是他们的可爱之处。

潘金莲vs林黛玉(潘金莲和林黛玉才是真正的Soulmate)(3)

再加上黛玉是一个以感情为重,有弹性会自省之人,所以当晚虽有不快,但在宝玉促狭时,仍主动施以援手,丝毫没了邀功表现之心。到元春端午送礼,排行次序已然分明,她也没有主动找别扭,不过趁着宝玉做小伏低,略表不快就过去了。

整件事中,黛玉将好胜要强的度,拿捏的很稳。对外不张扬,内心不执拗。不然一个不小心,下场惨过柳永。宋仁宗临轩放榜时看到柳永的名字,想起来那通抱怨,朱笔一挥:“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就这样黜落了他。一贯仁慈的皇帝都被如此斗气,实在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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