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前的夏天,北京人艺的话剧《天下第一楼》轰动北京城。雄心勃勃的寒门青年卢孟实接手就要倒闭的烤鸭饭馆,苦心经营,建起了北京城第一座大楼,为东家赚得钵满盆满,然而这却引来两位少爷的怀疑和嫉恨。结尾人去楼空,一副对联道出生而为人的无尽苍凉与心酸:“好一座危楼,谁是主人谁是客?只三间老屋,半宜明月半宜风。”当年曹禺连看了五遍,握着编剧何冀平的手问:“你还这么年轻,哪来的这些沧桑……”那年,何冀平37岁,是北京人艺剧本组里唯一的女作家。
30年后的今夏,姜文携新电影《邪不压正》再次引爆舆论场,未上映即已被万千影迷提前锁定为年度最期待影片。上映后,意料之中,各种话题满天飞。姜文的光芒过于耀眼,只有不多的人注意到,这部电影的背后,有编剧何冀平的身影。
这些年,在舞台剧与影视剧、北京与香港之间,何冀平走过了一条堪称传奇的路。
时光切回到1989年。何冀平凭借《天下第一楼》光芒四射,但一个决定却让很多人大跌眼镜:放弃在北京如日中天的事业,毅然带着6岁的儿子远走香港与家人团聚。语言不通,为电影机构提供的六个电影故事大纲不被认可,定居香港的前两年过得可谓彷徨又迷惘。
转机出现在1991年。北京人艺到香港演出《天下第一楼》,有一位观众叫徐克,散戏后立马找到何冀平,这就有了后来的《新龙门客栈》。这部电影之后,何冀平在港台影视圈声名鹊起。《黄飞鸿》《新白娘子传奇》《西楚霸王》《楚留香》等风靡一时;近年来香港导演纷纷北上合作拍片,她又与顶尖团队联手推出了《龙门飞甲》《投名状》《明月几时有》等佳片。“欲戴王冠,必承其重”。去香港后,作为长辈的剧作家吴祖光曾问她怎么写作,她回答:“像耍杂技,手里托着三个球儿,哪个也不能掉下来……”
1997年何冀平的事业迎来又一个重要转折。这一年,她应邀加入香港话剧团,重回舞台剧,创作出的第一部话剧是《德龄与慈禧》。何冀平凭借深厚的国学积淀和现代意识创作出的这部剧,深为香港人喜爱。1997年至2001年担任香港话剧团驻团编剧期间,何冀平还创作了《明月何曾是两乡》《烟雨红船》《开市大吉》《梨花梦》等话剧作品,每一部都获得香港“最受欢迎戏剧”奖,被评论界称为“何冀平现象”。至今她仍感动于一个细节:一次演出结束后主创与观众交流,香港一所名校校长发言说:“何冀平的戏,我敢带全家来看。”她用自己手中的那支笔,赢得了香港人的心,也为自己营造出了另一个故乡。
这是一位胸中有大情怀、笔下有大气象的豪爽女子。她常说自己生性不善交往,可在两岸三地结交的故友新知却并不少。
2014年初,笔者所在的单位筹办于是之逝世一周年纪念会,邀请的是于是之夫人和生前故友。联系何冀平时,她二话没说,专程从香港赶来北京,结束后又匆匆离京返港。她念的是当年在北京人艺剧本组时期老领导于是之对她的鼓励和包容。2003年“非典”时期与“香江四大才子”之一的黄霑合作音乐剧《酸酸甜甜香港地》,为了剧名双方各持己见甚至争吵起来,可这也丝毫无损彼此间的友谊。黄霑过世,何冀平含泪写下《念黄霑》,结尾处那句“我听得见天堂的乐声,天庭正用华彩迎他,他大摇大摆地去了”打动了太多人。2002年张国荣打算自己导演电影,专程请何冀平来为他写第一个剧本。电影未能如愿拍摄,不久张国荣弃红尘而去,有其他投资人找到何冀平想买断这个未拍摄的剧本,何冀平断然拒绝,她挂念着与张国荣的这段情谊,那是多少金钱也换不来的。
如果现在再回答当年曹禺关于沧桑的发问,她也许会回想起小时候在北京跟随外婆一起的日子。老人家读《红楼梦》,她也拿来看,曹雪芹一支飞花笔在现实与幻境中自如穿梭、寥寥几句便将世态人情浮于纸面的功夫,对她想必有所浸润,而那句“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人世苍凉感,在日后何冀平的作品里时隐时现。人世固然苍凉,但这并不是她创作的归结点,她的作品呈现出来的,何尝不是人物在与命运博弈过程中始终不曾泯灭的坚韧与挺拔之气。
因了这份坚韧与挺拔,她开创出了独属于自己的品牌。
还没交谈,我就知道,姜文不是拍武侠片,也不会按着小说走
问:您和姜文导演同为中戏毕业,此前接触和了解多吗?姜文找您来做《邪不压正》的编剧,您有没有觉得意外?
何冀平:我们同时在校两年,他是表演,我是戏文,之前没有接触。他找我不觉意外,他一直都关注我的话剧,在剧场我们见过,《德龄与慈禧》他就很喜欢。开始略有犹豫,但知道是《侠隐》,和姜文一起重现一个老北平,就义无反顾了。
问:虽然您踏足影视圈的第一部电影是和徐克导演合作的《新龙门客栈》,但是那会儿您对武侠兴趣应该不大,据我所知您到现在似乎对武侠题材的兴趣依然不算太大。那么为什么会接这部片子?
何冀平:我对武侠片兴趣不大,但对“侠”很有兴趣。各国各时代有各自不同的侠。侠,是人们想象出来的一个形象,既有本事又重情义,大气、正义、洒脱、有情,周身武艺,长得又帅,人中君子。这样的人,现实中基本没有。有类似的,我接触过,很喜欢和他们交往,比如黄霑。我没见过古代侠士,写侠是来自这些人。
还没交谈,我就知道,姜文想拍的不是武侠片,也不会按着小说走。
还有,我很喜欢姜文的电影,记得在香港第一次在大银幕上看到他的《鬼子来了》,激动得不行。
问:姜文是一位个人风格非常锋锐的导演,有没有担心过合作难度会比较大?您会去研究姜文以前的电影吗?您算不算爱接受挑战的人?
何冀平:没有担心过,我接下了的,就不担心应付不了。后来听说有为他做的编剧写了二十多稿,有点后怕。
我从来没想到过什么“接受挑战”,在香港第一次写电影,就是和徐克,是出名难侍候的“老爷”。也是我命好,大导们都对我很客气,他们对我连一句重话都没有过,相处合作得很好。
问:您怎么看“民国江湖”?
何冀平:有人闯荡江湖,有人混迹江湖,有人游戏江湖,有人笑傲江湖。江湖夜雨十年灯,各人喜欢和所处的江湖不同。徐百柯的《民国风度》,记述了一个“底子上有个‘士’”的民国江湖,我喜欢。
没有和张北海交流过问:剧本讨论阶段是怎样?就您和导演两个人吗?还是开放式、别的人也会介入?《邪不压正》这个片名是谁定的?
何冀平:有一个以“中戏”为主的编剧小组一起讨论,个个都不是等闲人物。在古北的那次,第一晚,全是姜文谈,之后我们和姜文一起谈,也有我单独和导演谈,香港有过两次,这样断续谈了三年。比起写,我更喜欢谈剧本,尤其和高手谈。主导很重要,姜文很会引导,气氛轻松。姜文多次提到李小龙,为此我看了《生活的艺术家》等。《民国采访录》这本书很有启发。看的书很多,也看了一些电影,我先后出了三稿。片名是后来姜文定的。
问:改编的过程中和原著作者张北海先生有过交流吗?
何冀平:没有和张北海交流过,在香港见过张艾嘉,但是没太多谈《侠隐》。
问:相比于原著,电影改动非常大,这是之前姜文就确定下来的,还是之后慢慢磨出来的?
何冀平:我想他也是逐步形成的,但不按小说走,是我能预计到的。许多情节是讨论中慢慢形成的,现场拍摄时又有变化。
问:剧本完成前,导演有和您谈过哪个角色由具体哪个演员扮演吗?您会根据具体演员的风格对角色进行相应调整吗?
何冀平:这部片是我完稿之后才选演员,但讨论中也会顺便说起由谁演。香港的电影戏剧我都会事先知道演员,哪些明星,像《投名状》,我会按照演员调整角色。
问:有和演员们沟通过角色吗?(比如探班时期)对哪位演员印象比较深?
何冀平:没有。开拍后去的很少,每部电影都这样,我不跟场。记得探班那天是在北京孚王府,现场中、日、英很多工作人员,那时已经快拍完了。那天有三位演员在现场,廖凡很专业,彭于晏很拼命,周韵有演技也有思想。
问:彭于晏这几年越来越火,他之前还出演过您编剧的《明月几时有》,您怎么看这位演员?
何冀平:很好的一个演员,纯净、真实、下苦功夫。我举荐他演李天然。
问:很多人喜欢姜文式幽默,比如电影里廖凡饰演的北平市警察局长朱潜龙跪拜祖先朱元璋等,但其实电影里的悲剧意味也是挺明显的。姜文饰演的蓝青峰为抗日下着一盘大棋,原以为一切都可以掌控,可是随着故事推进,他对全局的掌控力越来越弱,等到他带着女儿回到家里时,他的家已经被警察局征用。“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一点上,会不会觉得蓝青峰和《天下第一楼》里的卢孟实有点像?您怎么看这部电影里的幽默和悲剧?
何冀平:他的无可奈何“假作真时真亦假”,与我的“没有不散的宴席”都来自《红楼梦》。
问:电影里的故事原型很多,比如蓝青峰的原型是张北海的父亲张子奇,曾协助张自忠将军离京抗日,关巧红的原型是民国著名刺杀案的主角施剑翘,曾为父报仇刺杀孙传芳,等等。改编的过程中是不是需要查阅不少历史材料?有没有意外、有意思的发现?
何冀平:确实查阅了很多数据,我的笔记有三大本。比如李天然童年离开北平,数十年后再回来,为了找一个在美国长大又重回故里,那种生活在别处的感觉,我看了很多书。二十年代在北京的诗人奥斯伯特·斯提维尔《北京的声与色》,谢阁兰的《勒内·莱斯》,讲述他1909年到北京的感触,他说“北京才是中国的,整个中华大地都凝聚在这里,然而不是所有眼睛都能看到这一点”等等。不一定用得上,但能找到感觉,我才知道怎样下笔。每一部电影或戏剧我都会这样,寻找尽可能多的资料,书里的一句话都能帮上忙。我的联想力不错,你记得《新龙门客栈》里刁不遇片羊到片人腿,只剩下骨头架,就是从片烤鸭来的。网络,帮了我很大忙,香港图书馆查资料也很方便,不出家门就能预约图书。
问:您曾说过:“张北海的(原著)故事并不复杂,但是姜文要的电影很复杂。”有观众说姜文连一个镜头都不会浪费。《邪不压正》是不是您参与编剧的作品里台词密度最大的一部?
何冀平:成片的电影,是姜文的台词风格。
姜文就是姜文 一个国家有几个有风格、有追求,可以冲到世界上的导演不容易
问:周韵说过,姜文拍电影一定要好玩,他跟您提过“好玩”这个要求吗?情节设置上,有没有哪些细节是专门配合这一要求设置的?
何冀平:他没有要求过我,但从他谈的情节细节,都有“好玩儿”的意味,我也是看了成片之后,更深切地感受到他要的“好玩儿”。
问:这些年您合作过的电影导演也不算少了,徐克、许鞍华、陈可辛等,都是非常出色的大导演,姜文是不是您合作的第一位内地电影导演?您觉得内地导演和香港导演有没有什么明显的不同?
何冀平:应该是的。张艺谋做过《西楚霸王》监制,我因此曾去他拍《活着》的片场和他谈剧本改动。香港导演比较求效率,有资金影期管着,好在我手快,我是从来不拖一天稿的编剧,不然跟不上他们的节奏。内地导演比较着重思想和内涵。
问:这次合作后,您怎么评价导演姜文?
何冀平:姜文就是姜文。他会拍电影,有他独到的追求,一个国家有几个有风格、有追求,可以冲到世界上的导演不容易。
问:电影上映后争议很大,您怎么看?
何冀平:这就是姜文,接受姜文,就要接受他的风格,如果他拍出一个平铺直叙、老老实实、一本正经的片子,那就不是姜文了,那议论就更猛了吧。他的电影容量比较大,比如,他不用闪回,很多电影会靠回忆讲清楚故事,这些地方就要逼观众把情节联系起来,而有些观众一点看不懂就弄不明白了,就失去兴趣了。
《天下第一楼》比我的名字响亮得多
问:您从小在北京长大,后又离京赴港生活30年,您对民国北平有着怎样的想象?和张北海的书、姜文的电影里呈现的北平出入大吗?
何冀平:除了风情,我更多是追念那个时代的人,老北京人的那种客气、谦和、周到、要面子,讲礼数。平民百姓的平和安宁,知识分子的幽默自得,高上阶层的礼尚往来。我曾说,北京人艺最重要的不是“京味话剧”,而是“京味做人”,这是我对人艺最怀念的。姜文有那种老派的北京人的周全,我亲身感受到,可惜没有像拍电影似的记录下来,只能留在心里了。
问:话剧《天下第一楼》首演至今正好30年,走过很多国家,演出也已超过500场。作为编剧,您有何感想?
何冀平:一部戏能不间断演三十年的不多。《天下第一楼》比我的名字响亮得多。公演第二年我离开了北京人艺,人走茶未凉,人去楼未空,三十年《天下第一楼》不停演出。灯光明暗、大幕开合、掌声起落间,送走一位位前辈,迎来一代代新人。走在人艺,不时会有人经过我身边时,认真地说一句:“我演过《天下第一楼》。”
一部剧,不仅凝聚着角色主人公的人生,也映印着作者的命运,带给我荣辱穷通,理解到人生的给予和索取,规律和无常,以及曹禺院长问我的,感悟与苍凉。
话剧是编剧的天地,电影是导演的天地。话剧是最难写的,是素描,我有了这个根基,写什么也不怕了。
我对年轻作者说,不要急着赶着要出名,踏踏实实写一部好的,就保你一生。观众很聪明,不用教,好的劣的,自有分辨,就像艺术自有它的自身规律。
问:您怎么选择合作对象?
何冀平:合拍最重要,合不拢最为难。电影最后由导演呈现,编剧管不了,这就是很多导演都会兼任编剧,而真正编剧做导演的不多。懂剧本的都是好导演。
问:闲下来的时间里,您会做什么?
何冀平:看戏看电影。香港电影很多,影院离家非常近,各种类型,大众小众的电影都有,观影条件也好,香港电影从业人有证件可以不花钱。然后是吃和做菜,写累了,脑子用多了,最好的休息是吃高质蛋白来补充,为了健康也曾试过吃素,但脑子马上就不转了,写不出来了,所以未能吃素。做菜可以分散我的注意力,缓冲精神。走步运动,没有体力干不了编剧,这是个卖力气的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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