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埋葬年轻人的坟墓(一个人的坟墓能保存多少年)(1)

文|风茕子

1,

马青美是个有点神经质的老人,至少孩子们都这么看她。

一天她打电话给女儿小仪,郑重其事地叫她回来吃饭。吃完饭又叫她陪睡觉。

“妈——”小仪有点不情愿:“我还得回去哄孩子睡觉呢。”

“让大壮哄也一样,妈有话跟你说,你不能走。”

马青美脸上是从未有过的认真,小仪不再违逆,打了电话跟老公请假,跟母亲睡了一晚上。

“你有啥事要说啊?”小仪在她满是头油味的枕头上翻来覆去,最后把脸转向她。

马青美说:“我最近觉得有点不对劲儿。”

“怎么不对劲儿?”

“老梦见你爸,梦见老宅,有天夜里,我在阳台上还看见你爸和你姥姥了。”

“你在说什么呀,我爸都走了十多年了。”

“妈没跟你说笑,妈觉得,我大限可能到了。”

“你别有事没事神神叨叨的行吧,你看你,才六十多岁,活蹦乱跳的,哪儿有问题啊?”

但马青美一口咬定自己可能最近会“走”。她得想好后事。小仪被她烦得没办法,只好顺着她,问她对后事怎么想。

“你爸当时的墓地是多少钱买的?不到一万块钱我记得。现在涨到三十多万了。我上次去看,本来他下葬的时候那块山还是陵园新开发的一块坡子,现在呢,人死的太快太多,那整个山坡都满了。你们当时怎么不给我和你爸买个和葬墓?”

小仪说:“当时你还不到五十岁,买个空墓搁那儿不跟诅咒似的吗。再说这些年我们也不知道你会不会再找人……你看你也不是没找人,就是不合适、没成家,那要是成家了呢,你不得跟后面的老头……合葬?”

马青美叹了口气。

“妈你是不是一个人在家里无聊?无聊你就出去转转,坐个船去旅游,费用我来出。”

“不是,我在想啊,这一个人的墓,能存多长时间?我走了,你会带着孩儿来看看,孩儿长大了,未必还来看我,他太小,对我有什么印象?等孩儿再有了孩儿呢,那我的墓、你爸的墓,基本都要荒废。没有后人来看,陵园还留着它们干嘛?赶明儿一鼓作气,全推了,再重新挣死人钱。”

小仪默默听着,不说话。确实,一个人的墓能留多少年?谁也没想过这个问题。一般的人,多则留个百余年,少则几十年就被人遗忘了,碾平了,重新开发了。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是秦始皇。这事儿想想也挺凄凉,人活着有限度,死了也有限度,一个平凡的人,离世五十年以后,可能就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像没来过一样。

小仪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彻底进入死亡般的睡眠前她隐约听到马青美还在叨叨自己的身后事,说要不然不买墓地了,骨灰上种颗树呢,可是树种哪儿?种山上会被人砍伐,种小区也保不准拆迁重建,要不干脆撒了吧,省钱……

小仪醒了觉得全身酸痛,起床后把母亲的床单被套全洗一遍,被子芯拿到外面去曝晒。她在阳光下用力拍打,努力逃避母亲昨晚的问话,逃避那些思索。她只一心一意地拍打,任老年人身上的那股腐朽味儿弥漫得到处都是。

2,

回去后这事小仪谁也没说。她觉得不吉利,也显得她妈瞎作。要是让她嫂子知道了,又免不了一顿讥笑。

姑嫂俩一直不和睦。也没什么大冲突,就是互相看不惯。嫂子刚嫁过来时嘴巴老甜,“妈”长“妈”短地叫,转脸打电话给别人,“妈”就成了“我们家老太婆”。这是小仪亲耳听到的,她非常不舒服。哥嫂离妈家近,嫂子工作又清闲,也不用指望她来做点家务、帮忙晒晒被子什么的,她干脆很少过来。日常姑嫂俩只要碰着面,说话都是绵里藏针,不明着来,暗戳戳地让你不爽。小仪结婚后,发现他哥就是个妻奴,干脆连带着瞧不起她哥,两家来往越来越稀疏。

小仪跟她妈睡的一周后,正在上班,忽然接到邻居打来的电话:“马青美的闺女吗?哎呀马青美出事了! ”

小仪站在那儿,晃得手里的一杯烫水都泼完了。

又几个电话打进来,小仪才想起来问:“前几天不还好好的吗……”

“脑溢血。正在跟人唠嗑,一下子就不行了。”

小仪赶紧联系她哥,她哥说自己已经在处理后事,鼻子囔囔的。

怎么她哥都不先通知她,还是让邻居先通知的?是因为最近两年她都不肯留在哥家里吃饭?还是上次嫂子说她又漂亮了时她怼了一句:“你还说过你们单位那猪八戒漂亮呢”。或者因为,嫂子有回找大壮帮忙给她一个农村的亲戚找工作,他们能力不及拒绝了?

她一时半会儿想不出头绪,再说这也不是生气的时候。小仪脑子里盘旋着一周前母亲和她的谈话,毛骨悚然。

“妈前天晚上找过我……”小仪跟她哥说:“你可能不信,我也不信,可是……那天她跟我讲了一晚上她的后事。”

大壮开车载小仪过去,马青美已经躺在“一条龙服务”那儿租来的玻璃棺材里了。马青美看上去很平静,就是脸有点塌,颧骨看上去比平时高。人白得发青,比活着的时候丑。“生机”是一个神奇的东西,当它从一个人的皮囊里被抽走之后,再好看的人也会变丑。小仪哭着凑近去看,母亲的眼睑合得不够紧,露出一条缝,里面不像是眼睛,混混沌沌的像一坨混杂了所有颜色后干燥的橡皮泥。她由一个人变成一个物体,不再是她的妈妈。

小仪哭了一会儿。嫂子也在边上哭,她显然没有嫂子会哭,嫂子哭得连说带唱,凄凉婉转。小仪听着就烦,假到极点。

她哥招呼了一下客人,过来问小仪那天晚上的情况。小仪强迫自己仔细回想了一下。

“妈说她觉得爸在喊她,先埋怨咱没给她和爸买合葬墓,现在那片山坡墓地都满了,她想跟爸埋近点儿都不可能。然后她说,要不然把她随便埋哪儿,种棵树,可种哪儿她都觉得不合适。最后,她说实在不行把骨灰撒了吧。”

嫂子不知道啥时候过来的:“其实这是个好办法,妈开明,想得对。”

她不过是为省钱罢了。小仪不高兴地呛回去:“把妈的房子卖了,买个好点的墓地还买得起。”

嫂子说:“妈的房子是单位集资的,转让也只能在内部转让,顶多能卖个几十万块钱。”

“你打听得挺清楚?”

小仪的哥打断她们:“先吃饭,我叫了二十多盒饭。小仪你也帮着分发一下。”

3,

晚上,小仪哥找她,说既然妈已经想好了后事,她是个有灵光的老太太,那就按她的想法执行。她的房子转让给单位新来的人,因为里面死了人,价钱也卖不上去,三四十万转了算了,他俩分。

“这话你也说得出来,”小仪说:“你要把房子让出去就让出去,你要那钱,我不要。”

她哥沉默了一会儿,有点生气地问她:“你别在那儿清高,这不是清高的时候,咱妈生前说的话,不都是你传达的吗?”

“可我没说就得这么做。”

“那你什么意思?”

“跟正常人一样,买块好墓地。也方便后人祭奠。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不都这样吗。”

“可你考虑过妈的感受吗,埋在个孤坟里面,前后左右都不认识。”

“埋两天不就熟了吗?!”

两个人越扯越离谱。

其实她也不是完全不赞同她妈的话,但是她犟,她看到嫂子就来气,偏偏不想让她得逞,整天把她哥糊弄得东倒西歪。

4,

第三天早上去殡仪馆排号,准备进焚化炉。

小仪问:“淘淘怎么没来?”

淘淘是她哥的儿子,比她家女儿大五岁,这样的场面,应该可以来经历一下了。

她哥说:“病了。”

“怎么回事?”

她哥的眼圈又开始泛红,他搓了一把脸。

“小仪,这事儿我一直没跟你说,也没跟妈说,怕你们操心,也帮不上什么忙。上个月淘淘踢球骨折了,结果检查出一种病,脆骨症,医生说特别容易骨折,不好治,得终生吃药,还磕碰不得。”

小仪大吃一惊。

“而且他骨头断了打不了钢钉,骨质太松,吃不住钉子。要让骨头自己慢慢长好的话,很容易长畸形……”

“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不说?”

“说了有啥用……算了,也不算啥要命的事儿,就是一辈子得小心翼翼的。”

“那……”

“他妈已经辞了工作,24小时寸步不离地看护他。我们考虑是不是生个二胎,以后我们不在了,他如果娶不到媳妇,俩孩子也是个照应,可是再生一个,如果是为了照顾他而出生,是不是不公平?”

他又哭起来,一个大男人,鼻涕流老长,他擤了一下,一个过去多么体面的男人,现在擤了鼻涕就顺手抹在凳子下面。

小仪也哭了,本来心里就痛,被他这一蛰,天又塌一遍。好多人见他们哭得伤心,过来劝他们节哀,导致他们哭得没完没了。父母都是年纪轻轻就走了,兄妹俩在这城市里撒泼打滚地拼搏,吃相极难看,如今也不过是混了个温饱。离别痛,生存苦,哪一样滋味好受?

一场大哭之后,小仪原谅了哥嫂。亲人间的不睦大都如此,在一起就针尖对麦芒,若是其中一个突然陷入弱势了,另一个会质变,会温柔,会放下,会感到胜利的无意义。

她吸了一下鼻子:“不买墓地就不买墓地吧,妈也说了,一个人的墓地能留多久?五十年?一百年?留不了那么久,空荡荡地搁在山坡上,两代人过去,势必被推平,没意义。”

“那就按妈说的,种一棵树……”

“树也有死的一天。就把骨灰撒江里面吧。尘归尘,土归土。”

5,

母亲的骨灰用个坛子装回来,送到小仪她哥家。哥哥家里满地铺的都是卡通泡沫板,一个9岁的孩子家,弄得像新生儿房,桌子凳子电视柜,边边角角都包上了,淘淘在床上躺着养腿,一脸天真无畏。

看得小仪心又酸起来,她把情况跟丈夫商量了一下,四个成年人决定一块儿去撒老母亲的骨灰,至于老人的房子,她哥爱怎么处理怎么处理吧,她连问都不会问,问了,就是刺激她哥的自尊心。

丈夫也是个通情达理的男人,什么都听小仪安排。于是他们开着车,到江边,找了个无人的地方,小仪哥把骨灰坛子拧开。

江面波光昏沉,大轮船响着汽笛极慢地前进,浪花从远处一波比一波小地过来,在岸边小声拍打。风不大,但吹得乱七八糟,不辨方面。大家心里都有点犯嘀咕,这风围着他们来回转,骨灰泼出去别又兜回大家身上了吧。

小仪的哥鼓起勇气把坛口歪了往远处一送,果然风兜了回来,一部分骨灰围着他们转了转,飘江里去了。

小仪的哥心里更难受,眼睛红了红,递给老婆,叫老婆把剩下的撒江里去。老婆不敢再冒险,跪下来慢慢倾倒。一层黑色的灰浮在江面上不下去,像是倒了开水才又倒上去的黑芝麻糊,半天溶解不了。

“妈——”嫂子这一声叫得肝肠寸断:“我知道,您想让我们依您,我们也依了您,可是我们依您却不是因为我们孝顺,是因为我们迫不得已,您老是不是心里不舒服……”

小仪哭道:“嫂子,妈绝对不会心里不舒服,你就别自责了,妈是舍不得,是看咱们能抱团,她心里头替咱高兴。”

一个小小的漩涡来了,骨灰慢慢和江水化成浑稠的一片,渐渐淡开。一个生命融入山川大河,寂静无声而又波澜壮阔。浪花来了。经过层层递进的它们如此温柔,轻轻在脚边拍打,如同恋恋不舍的抚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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