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老人们说,这是一个很古老很古老的故事,发生在清代的乾隆年间。
金城老城区外西面的黄河岸边,旧时有一个热闹码头。金城河上游的西固、河口、达川、红古一带,每到秋季,农人们就将红枣、梨等水果从羊皮筏子上,运到黄河岸边的白马浪出售。
在黄河上划羊皮筏子的,大多为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但人们也发现了一个年轻的姑娘,叫陈燕儿。她在金城河上游,划着羊皮筏子,运来达川、河口、东川的红枣和软儿梨,还有新城的一些烟叶,在老城区西边的黄河岸停靠之后,卸下货物,整趸子转手卖给烟叶小贩和瓜果商贩。
陈燕儿有时还会将羊皮筏子顺黄河而下漂移到金县的青城。不过那大多为经营水烟的青城商人,在金城售完水烟,结完账,手里有多余的钱,又不愿走旱路,图省事,在白马浪坐了羊皮筏子,给那年轻姑娘出三十文钱,乘羊皮筏子到青城。
这年轻姑娘家就在金城河上游,问她家在何处,她只说,我是我娘在黄河边捡来的,我娘在黄河边打水的时候,看到水中漂下来一个竹篮,我娘好奇,将那竹篮捞了上下来,里面的婴儿就是我。我随了我娘的姓,叫陈燕儿。
陈燕儿长得不胖也不瘦,不高也不矮,嘴巴要比一般闺女的樱桃小嘴大那么一点点,但又算不上是大嘴,按陈燕儿娘的说法,陈燕儿的嘴,长得“将合适”。
陈燕儿为何要依靠划羊皮筏子来谋生,原因没人问过。那些筏子客们,大都性情粗犷,为人热情,看到陈燕儿在黄河上划着筏子,与他们到白马浪卖果子,总是愿意和她一同在黄河上冲浪。
陈燕儿的红枣和梨,还有其他的白菜、洋芋、烟叶,一到黄河边的白马浪,就能很快卖得干干净净。这里面最大的货主,是金城老城区里大商人杨财主的师爷李桑楚。李桑楚长得个子高高的,二十出头,脸也白净,听口音好像是秦州人。
师爷李桑楚经常到这一带来,采卖一些新鲜的水果蔬菜,别的商家采了货物,都是将货物码放在手推独轮车上,拿绳子捆扎好,然后推走。李桑楚是给杨财主家购货,排场自然不能小,他专门雇来桥门街上杨大帮家车马店的胶皮大轱辘车,用两匹马拉货。
李桑楚人长得帅气,心肠也好,虽说爱讲排场,但从不因为依靠着杨财主,而欺负一些小商小贩。他对商号里的小伙计非常客气,采完货之后,总是给小伙计几个麻钱,当作辛苦费,口里客气地说“去卖个点心吃”。
小伙计大多十三四岁,正是嘴馋爱吃甜食的年龄。有了这点赏钱,买一点水晶饼或者芝麻糖糕吃。那味道鲜美的食物,除了过年可以吃到之外,平时很少尝到。吃一点甜食点心,会让这些小伙计们心情好一天,晚上也会做一个好梦。
杨财主有一个姨太太,叫柳红梅,长得很好看。杨财主虽然对手下的人很冷酷,为人十分吝啬,但在家里却是个妻管严,很听老婆的话。娶个姨太太,只能藏在外面。杨财主经常派李桑楚去姨太太柳红梅那里,给送一点生活用品。
姨太太柳红梅住在南稍门外,官驿背后的小木楼里,对李桑楚有那么一点别的意思,有一天姨太太说身上痒,好久没洗澡了。让李桑楚给她在澡盆里倒了牛奶,说要好好洗一洗。
李桑楚给姨太太准备好洗澡盆,倒了牛奶之后,姨太太偏要让李桑楚守在她洗澡的门口。李桑楚听到屋子里面女人洗澡的声音很大。不知怎么想的,就用舌头舔破了窗户上的纸,往里面偷看了一眼,发觉那女人美得让他颤抖。
李桑楚不敢多看,又缩回了头,笔直地站在门口,身体却不听他的指挥,一个劲地不停抖动,脸也涨得通红。
偏在这时候,那女人叫他进去。李桑楚也不知怎么想的,听到姨太太柳红梅唤他,就像听到了圣旨似的,双手推开门,迈了进去。之后的事情和细节,因为日久天长,现在我也没法讲清楚了。估计只有李桑楚和姨太太柳红梅两个人知道,外人最好就别乱打听了。
陈燕儿每次要放羊皮筏子,到金城去售一些水果蔬菜,以及毛皮物品的时候,脑海里也会想到李桑楚。她是个心气很高的姑娘,家中虽说贫寒,但她总在想着,用什么法子,可以过上好一点的生活。现在有一个不错的机会送上了门,如果能够和杨财主的师爷李桑楚好上,做他的女人,自己的生活,应该会发生不小的变化。
陈燕儿家里,有一面铜镜,听陈燕儿的娘说,这是明代的时候,从她的祖先手中,一代一代好不容易传下来的。有空的时候,陈燕儿就照照那面古老的铜镜,镜子里的她,真是好看的不得了。尤其是那双眼睛,清澈而又含情。
陈燕儿相信自己的美,和城里面那些很少出门,大户人家的姑娘比起来,她的美更加活泼,不带一点点弱不经风。陈燕儿身上的美,带有一种野性,这也许是黄河上那种奔腾不息的筏子生活,无形中赋予她的吧。
筏子客里面,多的是年轻后生,他们对陈燕儿的心思,大家都能看出来。一个住在黄河北岸安宁堡的年轻后生,叫孔雀明,他看上了陈燕儿。硬生生把家从安宁堡搬到了河口,这样的话,他就可以天天见到陈燕儿。
陈燕儿看出孔雀明的意思来,但她不好直说,也不愿拒绝孔雀明的好意。
筏子客们,大都出身贫寒,吃的这碗饭,可以说是拿命换来的。黄河从河口到白马浪这一段,水域还算平静安全,周围人烟比较稠密,沿岸多住有人家,也不怕土匪抢。
可有时下青城甚至包头,那段河流是很危险的,河中藏着暗石,羊皮筏子撞到暗石,很可能翻船。而且出了桑园峡后,周围很少有人家,土匪大多就在那一带出没。陈燕儿虽说胆子大,但她从不敢把筏子放太远,最远到青城。
陈燕儿的爹,也是个筏子客,就是有一年放筏子到包头去时,半道里遇到土匪,被杀害的。因此陈燕儿的娘,从不让陈燕儿将筏子放得太远。能混口饭吃就行了,不需要冒太大的风险。
这一年时令已是仲秋,快要到了八月十五,黄河边白马浪周围格外热闹。白马浪南边的北园一带,全是大片大片的梨树。春天里,北园梨花盛开,香气飘到东面的白云观,观里打坐的道士,能闻到梨花香;西稍门和镇远门内外的深宅大院里,有时也会飘来北园梨花的气味。
时下已是深秋天气,树上面的果子多已经成熟,秋风吹过,果子就从树上掉了下来。树枝暗处和高处的果梨,则要“天把式”们搭起木梯子,一个一个摘下来。
孔雀明就是个出色的“天把式”,摘梨他最在行。但他现在的心思,全在陈燕儿身上。有时别的年轻后生和陈燕儿多说两句话,孔雀明就特别不高兴,歪着嘴,冷着脸,会把那个和陈燕儿说话的年轻人,推得离陈燕儿远一点。
这次他们从羊皮筏子上拉来的,是晚熟的黄巴梨,黄巴梨有早熟的,也有晚熟的,秋天晚熟的黄巴梨吃起来香甜,价钱也贵,只有城里面的富贵人家,才买得起。
杨财主的师爷李桑楚这天也在白马浪,他看到陈燕儿的筏子上,全是黄巴梨,走了过去和陈燕儿打招呼。
陈燕儿看到李桑楚,就忍不住脸上有了红晕,两只黑眼睛,也格外的明亮了起来。李桑楚看了看卸下来的黄巴梨,问过了价钱,招了招手,让车马店的伙计全部装进大车里。
李桑楚转身要走的时候,陈燕儿叫住了他,从包袍里取出一双绣花鞋垫来,递给了李桑楚。李桑楚拿过鞋垫,看了一眼,鞋垫上绣的花,水灵灵的,艳丽鲜活,好不精致。
“真是少见的好手艺。”李桑楚赞道。
一旁的孔雀明拉了拉陈燕儿的衣襟,又指了指他筏子上的黄巴梨。陈燕儿赶忙又叫住了李桑楚。红着脸对李桑楚说:
“李大哥,这些黄巴梨瓜你能不能也买了。”
李桑楚看了一眼孔雀明,以为是陈燕儿的相好,有风度地点了点头。
“好,全装进车里面吧。”李桑楚随口说道。
转眼就是冬季,冬日的黄河,过了冬至那一天,河面就开始结冰,一夜之间,从黄河上游的达川、河口到老城区西边的白马浪,黄河变成了一条弯弯曲曲的白色路面,沿岸的黄河水车,也早就歇了下来。从三九天到五九天的黄河冰面上,可以走行人,可以走骆驼,也可以走大轱辘车。一点不用担心冰面会裂开,结实得很。
陈燕儿在冬天里,一个人待在火炉旁,会想起那个李桑楚来。孔雀明这个时节,也会有事没事天天跑到陈燕儿家里,给陈燕儿家劈柴、担水、从窑里取洋芋,往咸菜缸里压石头,给驴圈里的驴喂草,把鸡舍打扫干净,给火炕里面填驴粪牛粪和麦草。反正累活脏活全是他一个人干,还越干越高兴。
陈燕儿心情好了,会给孔雀明一个笑脸。心情不好,和她娘吵架了,会把气全撒到孔雀明身上。拿起立在墙角的长把笤帚,要把刚进门的孔雀明赶出门。孔雀明就赖在院子里,任由陈燕儿打,就是不出门。
陈燕儿有时没好气地对孔雀明说:
“你就是我家的长工,但一两银子也不给你。”
孔雀明说:
“行,长工就长工,我要在你家做一辈子的长工。”
说完这话,屋内陈燕儿的娘听到了,心上却喜欢。走出屋,对孔雀明说:
“来,来,来,快进屋来,吃点刚热好的撒饭。”
冬去春来,过了三月三,燕子从南方回来了,黄河上结的冰全部融化,水车也咿咿呀呀地转动,风筝在天上飞起来的时候,陈燕儿和孔雀明,就开始放羊皮筏子拉货了。
陈燕儿这次到了白马浪,却没有见到李桑楚,她心上好不失望,看着白马浪南边微微盛开的梨花,发呆了好长时间。
到了清明节,家家上坟踏青的时候,陈燕儿又到了白马浪。她在白马浪和握桥街走过来,走过去,除了看到握桥街那个医术很好的郎瘸子,和王家的少爷在街边小摊上饮酒外,却一直没有见到她想见到的那个人。
一晃又是秋天,陈燕儿终于见到了李桑楚,她看到的李桑楚,已经变成了一个乞丐,一个双腿都变瘸了的人。
李桑楚和姨太太的事,被杨财主发现了,还有一件事,那李桑楚偷偷免了许多小商户欠下的账,令杨财主恼怒不已。杨财主本打算杀了他,但念了一点旧日的情分,让人把李桑楚打成了瘸子。又将好看的姨太太,以五十两银子的价钱,卖进了老城区南面的窑子里,当了窑姐。
陈燕儿流着泪,雇了一辆马车,将李桑楚拉到了她的家里,她愿意养他一辈子。
但人世间的事,总是变化无穷的。孔雀明在河口往白马浪运货的时候,发现了杨财主的一个秘密。
杨财主手下的人,在允吾的金咀和黑林子,还有天祝和青海,开有金矿,他们将一部分含金量很足的狗头金,从水路上运到老城区西边的白马浪。这属于杨财主的私产,以前谁也不清楚,就是李桑楚也不知道杨财主的这个秘密财路。
孔雀明将这个事情告诉了陈燕儿和李桑楚。
李桑楚给孔雀明出了一个鬼主意,让孔雀明晚上运货,就说这样才安全,没人发现。孔雀明在运货的时候,按照李桑楚教他的隐蔽而又巧妙的方法,打开了贴着封条的金袋,从中神不知鬼不觉地,每次取出一个狗头金来。运了二十次,取了二十块狗头金。
李桑楚没有忘记被杨财主卖进窑子里的姨太太柳红梅,他让孔雀明将一块狗头金,在火炉上融化后分成十多块小碎金,拿着去求金塔巷关帝庙里的钟铁馗出面。老城区里干坏事的人,都怕钟铁馗,他出面办的事情,这些人不敢在外面乱说。
钟铁馗给了老鸨二块小碎金,将柳红梅赎了出来,又叮嘱了老鸨几句话,那老鸨一个劲地直点头。
李桑楚心里真心喜欢的,还是这个姨太太柳红梅。
又不知过了多少年,李桑楚和柳红梅,还有孔雀明和陈燕儿,他们结伴去了令居西南,定居在一个叫麒麟村的地方。
麒麟村远离人烟,山美水美。他们两家用得来的狗头金,在麒麟村盖了两院四方四正的大四合院,是那种青水瓦,花格窗,小皮檐,木挑梁,石板院,青砖墙的四合院。站在麒麟村的山头,远望这两家的四合院,有一种说不出的美。
陈燕儿给孔雀明三年之间生了两个娃。柳红梅却没有给李桑楚生出一个娃来。听到隔墙邻居孔雀明和陈燕儿家的两个娃,在院子里又哭又笑,李桑楚和柳红梅就心里面寂寞,心里面羡慕。
不料到了第五年,柳红梅却一下子,给李桑楚同时生出五个娃来,三个男的,两个女的。从那以后,不论是早晨还是黄昏,从墙外走过,总会听到墙内院里,五个孩子们的哭声、笑声。还可以听到柳红梅和李桑楚因孩子打碎了花盆,拔了大红公鸡尾巴上的羽毛,而打孩子屁股的声音,真是好不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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