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8月12日,自《武林外传》杀青后关张至今的同福客栈。图/尹夕远
游人能看到的是景区的复制品,真正进过同福客栈的人,寥寥无几。
文:徐欧露
编辑:王波
“同福客栈”没能像自己的名字那样,同享电视剧《武林外传》带来的“福气”。
它现在依然有名,是北京一处风景区的金字招牌。但真正进过客栈的人,寥寥无几。
“平时我们根本不让人进。”8月中旬,管理员小齐边说边把门拉开了一条缝。
和很多人想象的不同,《武林外传》拍摄地坐落在一个大棚子里,并非露天。弧形顶,十几米高,上面的几个风扇是除大门以外仅有的光源。
棚子位置隐秘,立在一段斜坡尽头,到这里要先经过几只看门狗,一片死水塘,几米宽的小菜园和一扇虚掩的铁皮大门。门前的石灰地已长满光滑的青苔。
导演尚敬告诉《博客天下》,客栈是他和舞美一起商量着搭的。为拍摄《武林外传》,他在京城的东西南北找摄影棚,“看了英达的棚子,还看了很多厂房”。后来,投资人告诉他,自己在平谷的山里面有一片地。
他们决定直接倚山采石,搭起客栈的大堂、厨房、后院、卧房等生活场景。尚敬和几位演员来自空政话剧团,他便借鉴空政旁边的“同福夹道”胡同,将客栈命名为“同福客栈”,剧中提到的灯市口,则是空政所在地。
没离开的,没回来的
享受了靠山吃山的好处,他们也不得不忍受其弊端。“那个山坡,一下大雨就有洪水往棚里进,山里什么小动物都有,据说黄鼠狼、耗子啊都往里面钻。”尚敬回忆。
如今,占据客栈的小动物,是在门和框之间结网的蜘蛛。敞着的客栈大门,像张黑漆漆的嘴。人走过时,蛛网轻轻抖动。抬头,牌匾歪了,“同福客栈”四个“鎏金”大字已经褪色。
没人出来迎客,只有倏忽而降的温度和弥漫在空气中的潮湿发霉的味道。
大多数时间,这里是静谧的,甚至连风都不曾光临。“黑幽幽的,我自己来也瘆得慌。”小齐说。
他比绝大多数人要熟悉同福客栈。对细心的《武林外传》观众来说,小齐其实并非陌生人。拍摄电视剧的日子,他就坐在楼梯附近,假装吃那些并不存在的招牌菜,“又换衣服又调座位”,还要随时配合捕头“燕小六”的拔刀动作,拔腿就跑—不给钱的那种。
10年后,那个面目模糊的群众演员,仍被人叫“小齐”,但看上去明显“老”了。他有点驼背,头发花白,皮肤黝黑,脸上是常年在日光下劳作的粗糙褶皱。
时间同样也在客栈身上留下了印记。因为“灯泡憋了没有换”,屋里一片漆黑,打开手机手电筒,勉强能将视野延伸到一两米开外。
在突兀的光柱中,白色的灰尘在空气中上下飘浮,像幽深海底的微生物。往前走两步才会发现,大厅比以前“宽敞”了。原来分布各处的桌椅板凳被堆在大厅左边,板凳反扣在桌面上,椅子腿之间挂着软塌塌的蜘蛛网。
大门右手边,堆着蒙尘的花架子、矮脚凳、“代邮价目表”和水缸。没有看到老白睡觉的那张桌子。
11年前的秋天,小齐就坐在这张桌子旁边,第一次上了电视。镜头在他脸上停了两秒。“小齐。”老白介绍道。
当时,窗外是亮的,光打在小齐脸上,饱满、结实,看不到皱纹,露在帽子外的两鬓乌黑。画面左下角打着他的名字—齐俊生。
他原本在附近做工,眼瞅着影棚一天天建起来,偶然被剧组相中,成了老白口中很“不容易”的群众演员。
更不容易的是,6个月的拍摄结束后,齐俊生再也没有离开。
那些离开的人,除了尚敬和李大嘴姜超,似乎再也没有回来。
尚敬在2009年秋天回到客栈,是为拍电影版《武林外传》做准备。“要到安徽去搭景,电影的制片和舞美团队要看一看”,尚敬就去客栈拍了一些素材。
姜超则是几年前和家人一起回“同福客栈”的,在附近的民俗村吃农家菜,就特意去看了一眼。
“跟现在的样子基本差不多。”他说。他忍不住怀念当时的生活,“平谷的山上还没有雾霾,从山上走到山下要40分钟,大家基本上没什么机会出去”。
这群“每天除了吃饭、化妆、拍戏,就没别的了”的人,最终给人们留下了很多经典画面。
观众“土偶”对经典片段的记忆,大多与那张“水曲柳台老榆木”桌子有关。“他们第一次聚在一起,分那块发糕。没有这个瞬间,就再没有这种虽然几乎赚不到钱,但是仍然能笑出来的生活。”
土偶是“武林外传吧”的吧主,能精确说出第一次看《武林外传》的时间—2006年1月11日,第29集。她总觉得“似乎真的就有这样一个地方”。
而要到这个地方,需要从东直门一直向东,到平谷县城再往东北走30公里,到达飞龙谷。这个国家级森林公园景区的网络宣传语写着,“欣赏山川旖旎的同时,看看《武林外传》中传说的客栈,让人有一种穿越的感觉。”
如果问景区员工,“同福客栈怎么走?”他们会向山上一指,“坐游览车,再走一段,一小时能到—先去买门票!”
只有熟悉的人才清楚,“山上那个”只是景区新建的复制品,真正的客栈就在眼前—景区售票处200米外的公路拐角。
那里有扇不起眼的铁栅栏门,像普通乡村工厂,锈迹斑斑。慕名而来的私家车从门前呼啸而过,很少有人会往这里多看一眼。
偶尔会有影迷过来探路,但多数被齐俊生挡了回去。
回不去的,忘不掉的
网友“退休挖煤工Dss”是个例外。2013年11月,她来回坐了6小时车,拿着借来的相机,求了半天,才得以进客栈,“如果没拍到,真怕哭出来”。她把拍的一组照片发到贴吧,至今还有人回复。
看到有人说“有机会一定要亲自去看看”,她直截了当地回复,“你们总说有机会去,但一直没去……看来还是不想去。”
即便这些网友赶到客栈,也看不到那张水曲柳台老榆木桌子了。
2010年拍摄电影版时,这张桌子是唯一被尚敬带到安徽的道具。他觉得一群人围着桌子“忙活的样子”,就是自己心中的《武林外传》。“这是大堂的魂,是《武林外传》的同福客栈的魂。”尚敬说。
尚敬来自“同福夹道”胡同旁边的空政话剧团,便将客栈命名为“同福客栈”。图/尹夕远
但现在,“魂”没了。
“桌子不在这儿啦。”齐俊生想也没想就回答。
一起消失的,还有楼梯旁那尊本该守护客栈的关公像、“李大嘴”和“吕秀才”寝室里的书桌。秀才的床被移到了门口,他教训大嘴或写小说时常坐的椅子,摆到了床的位置,可椅背儿掉了。
秀才或“莫小贝”的大作,也还能看见几张,“玉不琢不成器”、“守真志满逐物意移”……但只有熟知剧情的人,才能通过一圈方形的、发霉的轮廓,判断这里曾经贴过什么。
“开心点,没拆就不错了。”“退休挖煤工Dss”当时这样安慰那些失落的吧友,随后照片渐渐沉寂。
今年4月,网友“扒蒜小妹爱吐槽”晒了几张同福客栈现状的照片—“楼还是那个楼,灶还是那个灶,只是人已不在,屋已落灰,10年就这么过去了,留下永远的经典。”
这条微博获得了6400多条评论、12500多次赞和近4万次转发。网友“R魔鬼的情詩”看着看着就哭了,她还记得“大四那年过年回家,大雪导致火车晚点7小时,在汉口火车站边上的小饭店看了一下午《武林外传》,自此入坑”。
正在拍戏的倪虹洁,那段时间也看到了网上的照片,忽然心里“特别凄凉”。“现在常年没人去,有很多灰尘,那里肯定很孤独、寂寞、凄惨、可怜。”
她饰演的“祝无双”是客栈里最勤快的杂役,眼里容不得一点不干净,老把“放着我来”挂在嘴上。但现在,她和小郭常用的扫帚已经都是灰了。
“我觉得很多东西是有生命的,客栈也是。”倪虹洁说。但她不得不承认,不论是生命还是生气,都早已从这里消失了。
网上的照片没有显示:潮湿让红色“福”字和喜鹊羽毛沾上了黑绿色的霉斑。寝室门上的窗花像抹布一样挂着,好像随时会掉下来。蚊子和蜘蛛的尸体躺在窗台上。通往屋顶的梯子已塌,屋顶后的黑色背景布还保存完好,黑得发亮。
屋子里最鲜亮的要算那几盆假花,抹去灰,叶子依然是绿的,几朵白色花骨朵还在含苞待放,像10年前一样,这可能是看上去最有生机的东西了。
这与倪虹洁记忆中的那个“世外桃源”相差太远。“那座山上有很多小房子,里面有很多猫咪和狗。大家都起得晚晚的,把门打开,串门聊天。中午就去食堂吃饭,下午开工。收工后大家又在门口聚会、聊天,谈天说地。”
“那时候多热闹啊。”她感叹。
“老板娘”闫妮当时也在网上看到了照片,“意识到一下子10年已经过去了”,“很多东西涌进了心里面”。
“当年的景象已不存在了,剩下一些破败的东西,但一下子也让人想起过去在那儿的那些风光的日子,大家在一起生活的事儿,还是让人觉得有一些感慨。”她说。
“燕小六”肖剑则在微博上用“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和“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表达自己的感受,末尾还加了一句:“睹物思人!我的睡觉大箱子今安在?”
问起一些物件具体去了哪儿,齐俊生也不知道。
大堂里,掌柜的“专座”和其他几张板凳一起放在了楼梯边,漆面一块块地脱落,光打在上面斑斑驳驳。如果忽略掉上面1毫米厚的灰尘,柜台几乎还是老样子,只是秀才的算盘、账本、笔筒都没了。一支笔头已经硬得像木头的毛笔,躺在一瓶“白干儿”旁边。
粗陶的茶碗和酒壶散布在柜台和两边的柜子上,柜门掉了,大块的白色墙腻子落在碗里,一块巴掌大小的卡在两坛“女儿红”之间,酒坛上的红布塞子歪在一旁,坛子里空空如也。
“当时特别想说点什么,但后来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是想说的话太多了。”“白展堂”沙溢说。心中太多的感慨最终让他归于沉默,倒是“大家一起拍戏生活的美好瞬间和片段,一下子就回忆起来了”。
尚敬要淡定得多。他6年前回客栈时,“就已经这样了”。
相比之下,他拍电影版《武林外传》时的助理“武林斋人”有些伤感。这位有洁癖的姑娘看着照片里的满屋灰尘,忽然有种“找个扫帚打扫干净”的冲动。
她已经记不清看过多少遍《武林外传》了,“不夸张地说,随便提起一句台词,我能顺着往下说。”她的网名“武林斋人”用了9年,没打算换。
拍摄电影版时,她“软磨硬泡”地在剧组待了1个月,给尚敬做助理,还客串过群众演员。
她最喜欢“郭芙蓉”,因为能看出“80后的影子”。“从不懂事的蛮横大小姐变成成熟稳重的姑娘,就像从懵懂无知步入社会接着摸爬滚打的我们一样。”她告诉《博客天下》。
《武林外传》在央视热播时,正读高三的“武林斋人”,靠看这个减压,“不自觉就沦陷了。”现在,她已经北漂5年,换了3份工作,眼下做网站编辑,依然单身。
在齐俊生的记忆里,除了2009年尚敬回来选道具和记不清哪一年为同名游戏做宣传插满彩旗之外,这里几乎再没热闹过。
“就像一个人在监狱那种感觉,日夜盼着有人回去看看她。”说完,倪虹洁她又觉得自己“想太多了”。
她从没回去看过。“看什么呢?人都不在了”。
留不住的,留得住的
《武林外传》的“热闹”已经转场,用另一种方式继续。
2014年4月,作家张佳玮在《武林外传》问世9年后,还在知乎上分析剧里所有主角的人名,他们在以往的武侠经典里都能找到对应:佟湘玉—《龙门飞甲》里的金镶玉;白展堂—《七侠五义》里的展昭 白玉堂;郭芙蓉—《神雕侠侣》里的郭芙 黄蓉;李大嘴—《绝代双骄》里的李大嘴;莫小贝—《笑傲江湖》里衡山派掌门莫大;吕轻侯—《楚留香传奇》里的左轻侯;燕小六—《欢乐英雄》里的燕七;祝无双—《神雕侠侣》里的陆无双。
尚敬觉得一群人围着桌子“忙活的样子”,就是自己心中的《武林外传》。 图/尹夕远
满屏的人名、台词像密码一样勾连起了看着武侠书、武侠剧长大的一代人共享的知识储备,观众们对着荧幕有一种“你懂我”般的接上头的快感。
宁财神看过这些分析。“都挺对的。”他对《博客天下》解释说,“我并没有多么深的用意,一切都为了图个乐。我不擅长生造一个名字,说服自己他具有什么样的性格。我必须有一些参照。”
每年的5月8日,被网友们称为“腐竹节”(“武林吧”=508),武林外传贴吧都会组织网友制作《武林外传》主题的mv、翻唱或广播剧庆祝,节目经常有十几个,“类似春晚的感觉”。从2007年开始,已连续9年。
贴吧成员不多,却够热闹团结,吧里几乎没有广告,灌水的也少。经常出现的活动都与《武林外传》有关,接台词、猜场景、扒伙食,回复上千都不稀奇。但一提到一起去拍摄地,关注者就忽然少了。
有段时间,传出客栈被拆的消息。所有人都在网上求证,却谁都回答不出来。
身在陕西的“土偶”参加过很多《武林外传》的活动,去过电视剧首播发布会、灯市口的空政大院,拍电影版时,她还请假一周,买坐票去安徽黟县“跟组”。
但她唯独没去过平谷。“只是照片就够了,我希望去的时候它是全新的,期待它能够被再次利用,就像那张老榆木桌子。”她告诉《博客天下》。在此之前,她只能“坐在电脑前看它慢慢老去”。
对于客栈的破败,齐俊生没觉得多痛惜,他更惋惜房子不能租出去拍戏。前几天,有人专程过来物色影棚,后来没有下文,“就是太远了,要在城里可能就租出去了。”
直到现在,齐俊生都不知道自己在电视上什么样。他从没看过《武林外传》,因为“没那想法”。
他关于电视剧最清晰的记忆,是那段关于小贝学武的戏,小郭觉得食客们的表决无效,说“他们不是店里人”,老白回应,“怎么不是店里人?人家天天在你店里吃饭,不是店里人?”
与齐俊生的不关心不同,宁财神后来不再看自己写的《武林外传》,是因为“自己一直是个不回头的人,你们不提我也想不太起来,很陌生和遥远”。
所以在最后一集里,他让来自西安的凌腾云(凌潇肃),在大家的酒里下了毒药—杀青散。
“据我所知,杀青散没有解药。”沙溢在剧里表情认真地说。
闫妮至今还对最后一场戏印象深刻,“大家站在一排看同福客栈,好像每个人都很难过,不愿意离开那个地方”。
最终,没有离开的只有齐俊生,守着同福客栈的破败与寂静。偶尔,棚外会有金属撞击声传来,几十米外的山坡上,新楼房正在建设。
他的住所离大棚不到200米,如果没有特殊需要,他从不来这里看上一眼。
他不知道,自己在网上还被人“羡慕”过—腐竹们边看照片,边感叹“看门的老爷爷才是真正的幸福。”
“都算着呢”,提起10年,“武林斋人”和“土偶”心里早有准备。今年,腐竹节的开场白格外长。“土偶”写道,“我们相聚10年,陪伴10年,有一种虽然互不相识,但是又确实熟知的奇妙感。武林外传这4个字再不仅仅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名称,它早已成为亲密爱人一样的存在,融进生活的点点滴滴。”
剧里的演员肖剑也跟腐竹们一样感慨万千。“时间过得太快了,还没缓过神来。白驹过隙,留也留不住,我们只能在回忆当中,再重温那时候的经典了。”他告诉《博客天下》,最近刚粗略地看完一遍《武林外传》。10年来,“电视播会看,有盘或者上网也会看”,以至于他已经记不清自己看过多少遍了。
文章首发于《博客天下》2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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