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纬42度—大明王朝的生死线》 第22节
作者:温骏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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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光绪十一年五月,公元1885年6月9日,在国史馆任职的湖北人曹廷杰受吉林将军的委托,乔装成百姓从黑龙江省依兰县出发,乘船沿松花江、黑龙江出境,秘密考察俄国对外东北的占领情况。在这次历时129天,往返16000余里的境外之旅中,海兰泡、海参崴等25年前经由《中俄北京条约》割让给俄国的知名地点,都成为了曹廷杰收集情报的对象。
这次考察还有一项重要收获,那就是找到了湮没已久的“永宁寺碑”。提到永宁寺碑很多人可能不知道,不过说到“奴尔干都司”,喜欢历史的人肯定不会感到陌生。明朝的历史地图之所以能够在东北方向延伸到外兴安岭甚至库页岛,都与这个军政管理机构有关。永宁寺石碑就是奴儿干都司存在过的直接证据。
“都司”是一个简称,全称是“都指挥使司”,与布政司、按察司一起合称“三司”。中国历史上有很多三司,最早的三司等同于“三公”,是权力最大的三个官职,后世“三司”对应的官职虽然多有变动,但在明朝以前都属于京官体系。
明朝的这个三司却是地方官。朱元璋建国后为了加强中央集权,在省一级的行政区搞了个“三权分立”。行政权归属“承宣布政使司”(简称布政司),相当于现在的省政府;司法权交给“提刑按察使司”(简称按察司);这个“都指挥使司”主管的则是地方军务,大体对应现在的省军区。
这样说起来,奴儿干都司就相当于“奴儿干军区”了。不管是行政区还是军区,总归都会有一个治所的,奴儿干都司的治所就叫“奴儿干”,这个奇怪的名字出自女真语,意思是风景如画。之前是元朝“征东元帅府”的旧治。
奴儿干的风景的确是好,但苦也是真苦。按元朝人的描述是“道路险阻,崖石错立,盛夏水活,乃能行舟;冬则以犬驾耙行冰上。地无禾黍,以鱼代食”。道路艰险难以行走,到了盛夏时间还可以行船,冬天结冰的话只能坐狗拉爬犁。地上更是种不出粮食,要捕鱼当粮食。
这也是为什么,曹廷杰要在六月才出发的原因。不过当你知道奴尔干城的位置,是在黑龙江最下游处,与海岸线的直线距离不过60余公里,更与库页岛北端隔鞑靼海峡相望时,相信就不会为它如此恶劣的生存条件感到惊讶了。
库页岛还有一个名字叫“萨哈林岛”。很多人以为这是一个俄文名称,其实“萨哈林”是个女真语的名称,意思就是“黑水”。萨合林岛的原意则为“黑水河口的岛屿”。这个南北长约1000公里的岛屿,整体被分割为两部分。北部低地区的大部分原住民在语言、人种上与东北地区相近。按照明朝的粗略分类,大都可以归类为“野人女真”(与中国境内的赫哲族、鄂伦春族同族);南部高地区则与日本北海岛一样,原住民为阿伊努人。
忽必列是于公元1291年时在奴尔干设立的“东征元帅府”,选择这样一个靠近黑龙江入海口的地方建立军事据点,为的就是征服和管理库页岛。这场征服行动共动用了“兵万人,船千艘”。鞑靼海峡最窄处不过7.3公里。考虑到如日中天的蒙古帝国,连日本甚至中国人觉得极远的“瓜哇国”都想着跨海征服,如果能忍住不征服库页岛,反倒会让人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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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朝代都是在前朝的认知基础上建立的。既然已经视自己为元朝的继承人,那么抛开那四大汗国不去管它,忽必烈和他后代曾经在中原之外做过的努力,明朝肯定都是要去试下水的。这个过程甚至不用皇帝陛下自己去预想,自有投降归顺且急于效忠的前朝官员献䇿指路。
招抚东北各部,建立纳入明朝军政体系的“羁縻卫所”,是明朝统治辽东以北地区的主要手段。这在朱元璋时期就已经开始做了,朱元璋时期是把羁縻线推进到松花江北岸的哈尔滨一带,朱棣则通过在奴儿干建立卫所、都司,将整个黑水流域纳入了明朝的版图。
能够做到这点的技术原因,是因为明军在东北建立了一支水军。水军在当时被叫作“舟师”。明军舟师在东北地区最早的战争记录,出现在洪武二十八年(公元1395年)。当时原本归顺大明的海西女真首领西阳,在现在的哈尔滨一带反叛,朱元璋调马步军一万七千人前往征讨,这次征讨女真的战役中就有“舟师”配合。
值得一提的是,这次战役中的舟师是由嫩江而下的。明太祖时期一共进行了十三次北伐,这次征讨女真算是第十二次。除了此次以外,其余北伐的目标都是北元残部。舟师自嫩江而来,说明朱元璋在经略东北、打击北元残部时,已经在用船只调运军队、补给。
考虑到元军在一个世纪前东征库页岛时动用了上千艘船只,这些船有可能是缴获所得。不过可以明确的是,最起码等到朱棣开始经略奴儿干都司时,所使用的船只已经都是全新建造。
松花江流域与辽河之间并没有运河相连,这意味着在在松嫩流域航行的船只不能在明朝直接控制的辽东建造,而只能在相邻的吉林地区建造。历史记录和考古发现表明,朱棣用来经略黑水和奴儿干都司的“黑水舰队”就是在吉林建造的。这个造船基地也因此被后世称为“吉林船厂”。
“吉林”一词在女真语中的意思是江边之意。在当代中国的行政区域里有两层含义,一个是吉林省,一个是吉林市。吉林市位于长白山脉西麓丘陵地带的松花江畔。西流松花江就是从这里流出长白山脉,然后在300公里外遇到嫩江,再折返东流的。
这种依山畔水的位置是建城的绝佳选择。清朝曾在此设立吉林将军,管理松花江-黑水流域,1907年开始设置的吉林省,也是以吉林市为省会。如果不是因为铁路的修建,使得吉林省的交通中心西移100公里至地势更平坦的长春,吉林这座群山环抱的城市如今还会是整个地区的行政中心。
吉林船厂的的具体位置是在吉林市东南15公里处,至今这里还留有两处摩崖石刻,记录当时明军将领来此督造船只的详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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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402年,朱棣在北京称帝,第二年就派遣官员刑枢等人前往奴儿干招抚当地部族。7年后,朱棣在归降蒙古官员的建议下,认为有必要仿元朝“征东将军府”的旧例,在奴儿干设立一个都司。以彻底让黑河流域的女真诸部慑服。
按朱棣的用人习惯,哪个内监能够执行相应的任务是有讲究的。像郑和的祖上大家都知道来自于中亚,宗教上让郑和出使的很多目的地有共同语言。又比如郑和的副手侯显出身于甘南藏区,永乐元年的时候就代表朱棣前往西藏等地招抚,包括后来跟着郑和去招抚沿途的佛教国家。
具体承担北巡奴尔干任务的内监叫作亦失哈,出身于海西女真。从时间上判断,很有可能是16年前那场北伐行动的战利品,就像郑和同样是南征云南时的收获一样。
派使团带着礼物顺江而下去招抚沿线诸部,跟组建一个常设军事据点要求是不一样的。后者显然需要更充足的准备。为此领命的官员花了两年时间在吉林建造了25艘巨船,运送前往奴儿干的千余名官兵、给养,亦失哈则作为钦差大臣随行。
鉴于支舟师主要是沿松花江及黑龙江下游所连接而成的古黑水在航行,我们可以将之称为大明的“黑水舰队”。
奴儿干的条件过于艰苦,明朝在奴儿干的驻军采取的是轮换制。每年入夏由换防官兵携带足够的给养顺流而下,至奴儿干换防。在后来的岁月里,黑水舰队和奴儿干驻军的规模还在扩大。
下在东北地区的代表,亦失哈在随后的二十余年间,总计九次北上奴儿干,其间还渡海登陆库页岛,招抚岛上部落并授权设立卫所。公元1427年亦失哈第六次北上时,随行的官兵有三千人,携带的口粮多达二万一千担。如果比照首航的舰队规模,这次所用的船只应该有七、八十艘。
为了维护奴儿干都司的存在,明朝沿整条航线招抚了上百个部落设立卫所、驿站。
当然,这件事在逻辑上其实是反过来的。是为了招抚整个黑水流域的女真诸部,才设立的奴儿干都司。在上下游设立吉林船厂和奴儿干都司,并且定期在二者之间巡航、换防,一方面是为了让女真诸部直接感受到大明军力的存在;另一方面还承担着接送沿途各部,前往北京朝贡的政治任务。
对于这些边疆地区来说,朝贡是一门稳赚不赔的生意。为了限制他们的热情,明朝甚至不得不根据对方的价值定出不同的朝贡密度及使团规模。一个被允许一年一贡的部落,重要程度是显然要高过三年一贡的部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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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虑在东北密林中穿行的困难程度,以及大明兴起于南方的地缘背景,在吉林兴建船厂,打造一支“黑水舰队”是可以理解的。上游的吉林船厂、下游的奴儿干都司,定期换防的驻军,加上沿线招抚设立的上百个卫所、驿站,以及那些争先恐后前往北京朝贡的部落首领。一切看起来都已经形成了良性循环。
问题是到底有没有必要跑到黑龙江口,去设立一个直接实打实驻军的“都司”。或者说将控制线延伸到野人女真地区,对大明来说划不划算。
这件事情怎么说呢。如果让朱元璋来选择,他应该是不会做的。
毫无疑问,朱元璋和朱棣是明朝最有野心的两位皇帝,也都担得起“大帝”的名号。如果说这两父子有什么区别,那就是以“驱逐胡虏,恢复中华” 为己任的朱元璋,学习的模版是汉唐;而坐镇故元大都的朱棣,则认为自己完全有能力复制元朝基业。
史书在描述朱棣的野心时用了十一个字来形容——“锐意通四夷,奉使多用中贵”。意思是说朱棣特别勇于对外交往,而派去执行这项任务的多是宫中的“内监”,也就是近侍宦官。
又是“通四夷”,又是“用中贵”,你肯定会马上想到七下西洋的郑和。事实上郑和并不是唯一。在西藏、漠北、西域,朱棣都先后派出过内监领衔的使团招抚。而朱棣能够这样做,无一例外的又都是因为有元朝的前例可循。
比如“郑和七下西洋”的底气,是因为出使南海、印度洋国家,在元朝属于常态。忽必烈就曾经派出过一位名叫“亦黑迷失”的宫中宿卫到斯里兰卡去迎奉佛钵舍利。只不过由于元朝那多少有点尴尬的正溯地位,并没有被重点宣传罢了。
尽管朱棣想着复刻大元,但朱元璋早早划下的红线,却让他不可能把元朝做过的事都做一遍。善于总结历史王朝教训的朱元璋认为“地广非久安之”,疆土不是越大越好。早在洪武四年他就下过一道上谕。上喻是这样写的“朕以诸蛮夷小国,阻山越海,僻在一隅,彼不为中国患者,朕决不伐之,惟西北胡戎,世为中国患,不可不谨备之耳,卿等当记所言,知朕此意”。
换句话说,只有西、北方向的游牧民族一直是中原王朝的威胁,必须加强军备。其他中原以外的区域,不可以乱动刀兵。为恐后世子孙“贪一时战功,无故兴兵”朱元璋还特意划出了十五个不征之国,包括:朝鲜、日本、大琉球、小琉球、安南、真腊、暹罗、占城、苏门答腊、西洋、爪哇、彭亨、百花、三佛齐、孛泥国。
这条红线,让朱棣的“通四夷”之举,绝大多数时候是把那些渴求中原物产的政权、部族,纳入中原王朝的封贡体系。同时期明朝对西域的经略,不过是在嘉峪关外设置哈密卫、沙州卫等羁縻卫所;彰显对西藏统治力的“乌思藏都司”,也只是重新封赏一下那些原本接受元朝印授的法王和贵族。虽然看起来一个个顶着大明的官职,貌似在帮着朝廷管辖自己的土地,但朝廷却不会真的派驻军队。
然而朱棣还是往奴儿干都城派驻了军队。
费劲巴拉往奴儿干派军队有两层原因。战略上是因为迁都北京的大明,需要特别重视东北防务,而女真诸部可以帮助牵制东蒙古诸部。对于长城守卫者来说,在同一个方向有两个敌人好过一个敌人,这样就可以采取“以夷制夷”的手段了。如果敌人只有一个,没关系,那就想办法分化。也先之所以敢于挑战黄金家族的正统地位,与明朝刻意把“北虏”区别为瓦剌、鞑靼,用贡市手段分化瓦解有直接关联。
分化瓦解这事在东北就更容易做了,瓦剌和鞑靼好歹还统一在蒙古的旗号下,女真人可是与蒙古有着血海深仇。当年女真人好不容易拿下半壁江山建国号为“金”,只百年就被蒙古人灭了国。留在东北地区的女真人又得一步步的从“野人女真”阶段开始进化,一点点的南下才有机会再成为能觊觎中原的势力。
蒙古势大,女真势弱,策略上肯定是拉拢弱的。在17世纪之前,明朝在东北地区的战略一直都是“藉女真制北虏”,招抚女真诸部以制衡活跃在东北草原的蒙古诸部。奴儿干都司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设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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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朱棣心目中,巡航奴儿干都司与郑和下西洋事件具有同等的价值,都是在扩张大明王朝的极限。只不过无论是奴儿干所代表的野人女真,还是郑下出访的西洋诸国,都不对大明的安全构成直接威胁。用招抚、朝贡的手段拉拢他们,在成本上很不划算。
一朝皇帝一朝臣,人亡政息。并不是所有皇帝,都能支撑得起像朱棣这样的野心的。朱棣本人非常喜欢后来的明宣宗朱瞻基,觉得这个孙子特别像自己,曾多次带着他北伐。相比之下,朱瞻基的父亲明仁宗朱高炽就显得太老实了,朱棣总觉得这个太子做皇帝不够有底气。好在身体一直不好的朱高炽只做了9个月的皇帝就驾崩,也算是遂了朱棣的心愿。
朱瞻基一共当了十年皇帝,在他的任内郑和又下了一次西洋(郑和死后,则由王景弘接任八下西洋),亦失哈也在继续北巡奴儿干。
公元1432年,明宣宗宣德七年,亦失哈最后一次北巡奴儿干时发生了一件事。公元1413年,亦失哈第三次北巡奴儿干时,在附近的山崖上建造了一座供奉观音菩萨的寺庙“永宁寺”,并立石碑以示纪念。这次到访却发现永宁寺被土著居民给破坏了。
为显示大国气度,代表皇帝本人出巡的亦失哈并没有惩罚已经被吓坏了的破坏者,还是依惯例赏赐了他们。同时重修永宁寺,并又坚了块《重建永宁寺记》的石碑。所以300多年后的曹廷杰在奴儿干看到的是两块石碑。
对于大明来说,驻军奴儿干固然有震慑女真诸部之意,却不意味着一定要真的动刀兵。古语云“攻心为上,攻城为下”,能用怀柔的手段稳定人心才是上策。在怀柔手段中,以朝贡之利诱惑边疆部族归附客观上也属于下策,所谓“以利相交,利尽则散”。
让被怀柔者认可自己的文化、价值观才是上策。假如女真人也开始学习儒家经典,那管理起来就方便得多了。问题在于女真地区的基本属性为渔猎,没有共同的经济背景,并没有推行儒家学说的基础。
好在这个世界还有宗教,共同的信仰同样可以起到教化作用。佛教和道教在中国文化中具有同等地位,相比完全滋生于本土的道教,改良过的汉传佛教更适合对外传播。于是在建制奴儿干都司之后,朱棣才命令在旁边建造永宁寺,以希望教化野人女真。
这并不是朱棣在黑水流域建造的唯一寺院。永乐十五年(公元1417年),朱棣派内监张信,领军一千五百人,横穿整个长白山脉,在长白山天池的北面修筑了一座“长白山寺”,作用蒙古籍及女真籍僧人驻寺。寺庙建成之后,朱棣还下令在东北建制针对蒙古、女真地区佛教管理的“僧纲司”。
分别在黑水的源头和入海口建造寺庙的做法,极具象征性。影响亦非常深远。19世纪时,日本和美国的探险家在考察永宁寺遗址时,都还能够看到周边土著居民,用极其虔诚的仪式拜祭永宁寺石碑。
然而任何软实力的影响都是需要硬实力支撑的。朱瞻基寿命并不像朱棣和朱元璋那么长,只做了十年的皇帝。在他死后,继任的明英宗并没有再延续朱棣的伟业,西洋和奴儿干都司都不再是明朝的战略方向。也许明英宗停止这一切时想过,日后再恢复这些朱棣象征国力昌盛的远交之举,但无论他有没有想过,土木堡之变都昭示着大明再也不可能回到那个四夷咸服的时代了。
先且不说罢巡奴儿干和停止下西洋的做法是否正确,这口锅让明英宗去背也是有失偏颇的。应该说明宣宗就已经想喊停,将休养生息作为国策了。永宁寺之所以被毁,是因为两年前(公元1430年),明宣宗一度下令停止造船厂的造船工作。相应的,奴儿干都司的驻军也撤回了辽东。
叫停的原因有两个,一是在这片化外之地搞这么大工程,花费巨大,逃亡现象也非常严重。派去造船的军士经常成百成百的逃亡女真部;二是并不能完全杜绝女真诸部犯边,按照当时辽东都指挥使的奏报,让野人女真首领随船南下朝贡,反倒让他们刺探到了边关情况,找到了空子来抄掠。
尽管这次暂停后不久,吉林船厂又恢复了营业。亦失哈又再次回到了奴儿干并重修了永宁寺,但随着朱瞻基的去世。奴儿干和黑水舰队终归还是成为了历史,就像“西洋”再也不会成为皇帝心之所往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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