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红楼梦》一书对女性形象的塑造,无疑达到了中国文学的顶峰,尤其是贾母这个人物形象,更是让人惊叹不已,因为在《红楼梦》之前的文学作品中,婆婆、祖母的称呼已经固化成尖酸刻薄、压迫后代、维护封建礼教的代名词,而贾母和蔼和亲、睿智不俗的形象,无疑打破了这一形象模式。
红学研究专家王雪香曾在《红楼梦总评》中对金陵十二钗各有褒贬,唯独对贾母这个人物形象推崇备至,“福、寿、才、德四字,人生最难完全”,而王雪香认为纵观宁荣二府,只有贾母一人“四字皆全”。而曹雪芹笔力惊人,对贾母这个形象的塑造完全突破了时代的束缚,我们今天就来详细分析下曹雪芹笔下的贾母。
豁达无畏的生死观,睿智的“享乐主义”
贾母出生在“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的名门望族史家,后嫁入贾家,风风雨雨几十年,一个人管理着极盛时期的贾家,而随着同辈人相继去世,贾母成为贾府唯一的大家长,但尽管如此,贾母却能做到“历尽千帆,归来仍少年”的心境,随着权力的扩大,贾母非但没有变得嚣张跋扈,反而更加和蔼可亲,对儿媳、孙子孙女,甚至是毫无关系的刘姥姥以及庙里的小道士都能以善相待,这跟贾母豁达无畏的生死观有着极其紧密的关系。
贾母因为从小养尊处优,用今天的话来说是在“富养女”的环境下长大的,良好的知识教育以及世家大族的礼仪造就了贾母“不滞于物”的心境,这种心境再经由多年对贾府进行管理的实践历程,进一步提升了她的人生境界,她从对物质的不在意进而升华至看淡生死,这一点在《红楼梦》中曾有多处描写可以佐证。
第三十九回“刘姥姥是信口开河”中,贾母请刘姥姥前来聊天,期间贾母的言谈之间就表现出其豁达的人生态度。
贾母道:“我老了,都不中用了......不过嚼得动的吃两口,睡一觉。闷了时,和这些孙子孙女儿顽笑一回,就完了......什么福,不过是个老废物罢了。”说的大家都笑了。——第三十九回
众人之所以敢笑,是因为她们都知道贾母的为人,听见贾母用“老废物”一词调侃自己,是因为她本身并不在乎别人的看法,贾母只是想以此来让刘姥姥心里好过,或者让众人嬉笑,以调侃自己的方式来让众人开心,整个大观园估计只有贾母真的能做到这一点,回想林黛玉因为史湘云笑她长得像戏子便生了好几天的气,可见不是人人都有这番心胸和气度的。
后四十回,高鹗续写的章回中贾母的刻画也有可圈可点之处,尤其是在贾母病逝之前,命人开箱倒笼,将自己做媳妇以来积攒的所有体己全部拿出来,一一分配,还命人将林黛玉的棺材送回南去,一字一句尽显领袖风范,没有丝毫对死亡、贫穷的恐惧。
贾母又道:“你们别打量我是享得富贵受不得穷的人......我所剩的东西也有限,等我死了做结果我的使用,馀的都给伏侍我的丫头。”——第百零七回
《论语》颜渊篇有云: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儒家提倡面对生死,采用“顺其自然”的态度,而深受儒家文化熏陶的贾母显然精通此话,因此她用最豁达的态度面对死亡。
但要注意的是,贾母的豁达并非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很多人在临死前世事看透,便什么也不管了。可贾母不一样,她在临死前将自己的体己妥善安排,分发给家族中人,甚至连丫鬟都没有遗漏,她的豁达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豁达,看似什么都不在乎的外表下,却隐藏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做人原则。
而理解了贾母的生死观之后,再来看贾母生前提倡的“享乐主义”,我们便能很轻松地理解。秦可卿去世之前曾给王熙凤托梦,详述“登高易跌重”、“水满则溢,月满则亏”、“自古周而复始,非人力所能为也”的世间真相,可王熙凤醒来之后,便将秦可卿的话抛诸脑后,而贾母却早已世事洞明,看穿了世间荣辱兴衰的规律,因此她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坦然,在生活中,则外现为“享受当下”。
第七十五回“开业宴异兆发悲音”中,江南甄家因为获罪被抄家,即将回京治罪。贾府众人纷纷讨论,唯独贾母不将此事放在心上,反而要将王夫人等人的思绪拉回“中秋赏月”。
贾母点头叹道:“咱们别管人家的事。且商量咱们八月十五赏月是正经。”——第七十五回
脂砚斋此处评语:贾母已看破狐悲兔死。故不改已往,聊来自谴耳。
这些种种都可以看出贾母豁达的人生态度与立足当下的世界观,而在大厦将倾的心理压力下,贾母还能如此谈笑风生,带领贾府众人享受最后的平静,实乃境界高深之人不能为之。
不受时代束缚的开明家长,丝毫不逊色现代家长
贾母对儿孙更是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开明与体谅,这种开明甚至具有超越时代的莫大意义。最能说明这一点的便是贾母对孙子宝玉的溺爱。
关于贾母对宝玉的溺爱很多人都详细阐述过这一点,认为贾母对宝玉的溺爱是错误的,因为这直接导致了宝玉的“不务正业”,进而让宝玉没办法跟社会融为一体,是“害”了宝玉。
站在现世实用学的角度,这种观点固然有其合理性,但却缺乏对人性的考量,过度将重点放在人要适应社会性这个基础之上,而《红楼梦》则需要对人性进行深入了解,并加以意会才能得出正确的理解。
纵观宝玉的家长,贾政对他要求极为严苛,时不时让宝玉前来检查功课,有人来拜访也要让宝玉前来作陪,这让宝玉不厌其烦;而宝玉之母王夫人,她也完全赞同丈夫贾政的教子观念,但是因为顾忌贾母,所以才不敢管得太严;唯独贾母一个人任凭宝玉由着自己的心性自由发展,这一点不论是古代还是现代,应该没有几个家长能做到。
贾母的这种“不管”,是由她强大的文化底蕴决定的,不仅仅是对宝玉,对黛玉也是如此,第四十五回“金兰契互剖金兰语”中,黛玉曾跟宝钗埋怨“我长了今年十五岁,竟没一个人像你前日的话教导我”,从此可以推断出,贾母从来没有用世俗观念和自己的经验去刻意教导黛玉。
而事实上,贾母的这种教子方式是超前的,甚至对今天的教育也有极大的借鉴意义,那就是不用家长固有的成长经验去教导孩子。现代很多家长都是言传身教,将自己的处事经验以及社会上摸爬滚打的经历讲给孩子,以为这是帮助孩子成长,其实只是让孩子成为另一个“自己”!
电影《非诚勿扰2》中有一个情节跟此处我们所讲的内容完美契合:孙红雷饰演的李香山因为身患黑色素瘤,命不久矣,于是将自己的公司留给好友秦奋打理,秦奋提出将公司留给李香山女儿川川,自己负责当顾问,李香山一番话跟贾母的教子观不谋而和,他是这么说的:
“我这辈子跟钱着了大急了,川川,我绝对不会让她为了钱,工作一分钟,就让她虚度光阴,不想干嘛就不干嘛,我给她存了一份信托基金,一辈子有三明治吃。”——《非诚勿扰2》
用这种思维来看贾母,我们会发现,这两种教子方式是完全契合的,贾母和李香山都不去刻意逼迫孩子融入社会,而是听任孩子随性发展,也不希望自己的经验影响孩子们,保持孩子们的“天然”本性!
但这种教育方式,现代家长尚且难以做到,身处封建社会的贾母,却能义无反顾地做出这种选择,并且在贾政笞挞宝玉后,用尽自己的全力维护宝玉,还专门叮嘱小厮,不让贾政来找宝玉,得以让宝玉避免沦落世俗之流。
贾母这种超前的教育方式,固然跟她学识渊博有关,但更为要紧的是贾母本性中的“善”,正是人性之善引导贾母做出选择。纵观全书,贾母时不时放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可怜见的”,这句话她对很多人说过,而且不分阶层,第二十九回对小道士说过,第三十七回对秋纹说过,第三十八回对王熙凤也说过,第七十六回中秋赏月,也对探春说过,贾母的爱乃是一种博爱,她的“善”是对所有人的,也正因此,她成为贾府中人人称赞的老祖宗。
天人合一的人生境界,《红楼梦》第一高雅之人
除了为人处世,贾母在生活情趣方面更是贾府中的第一人!
《红楼梦》第二回便借冷子兴之口点出:贾府如今生齿日繁,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划者无一。
脂砚斋评语:二语乃古今富贵世家之大病!
而贾母作为唯一一个从贾府极盛时期走来的人,她的生活情趣自然跟贾府第四代以及第五代子孙有着很大的差别。第四代中,贾敬只知道修道炼丹,不问世事,贾赦是个好色之徒,连贾母身边的鸳鸯都被他盯上;第五代更是如此,贾珍、贾琏都是心中无丝毫丘壑的无用之徒,只知享受,不懂谋划。
难怪第五回“开生面曲演红楼梦”中,宁荣二公之灵感叹:故近之于子孙虽多,竟无一可以继业。此言得之!
而反观贾母,虽然贾府已经到了“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的没落期,可她身上依然有贾府全盛时期的精神风貌。第三十八回“林潇湘夺魁菊花诗”中,贾母来至藕香榭,看见“栏杆外两张竹案,几个丫头煽风炉煮茶,又有一个丫头煽风炉煮酒”,便连连称赞:“这茶想的很好。”
贾母此处用“想”字便能看出其茶境之深厚,旁人喝茶品的是茶味,贾母喝茶却要讲究烹茶环境、烹茶之人以及饮茶气氛,非爱茶之人难为也,可见贾母对茶道方面有所研究,而这正是世家大族的风范,对比下贾赦、贾珍、贾琏等人,只知满足自身淫欲,哪有心情研究茶道,一正一反,便揭示出贾府不肖子孙居多的家族现实。
《红楼梦》中对贾母此类的记载不是少数,第五十回,贾母从暖香坞回去,路上看见宝琴远远站在雪中,身后一个丫鬟抱着一瓶红梅,心中不禁大喜,认为比自己屋里挂着仇十洲画的《双艳图》还要好,次日赶紧叮嘱惜春画大观园的时候,一定要将宝琴加上去。
次日雪晴。饭后,贾母又亲嘱惜春,“不管冷暖,你只画去,赶到年下,十分不能便罢了。第一要紧,把昨日琴儿和丫头、梅花照模照样,一笔别错,快快添上。”——第五十回
再有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中,贾母携刘姥姥及众人前来大观园内游览,忽然听见隐隐的鼓乐之声,得知是小戏子们在演戏吹打,便命其演出,并别出心裁地提出自己的建议:
贾母道:“就铺排在藕香榭的水亭子上,借着水音更好听。回来咱们就在缀锦阁下吃酒,又宽阔,又听得见。”——第四十回
贾母对万事万物的欣赏已达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本来人为的唱戏,却被贾母改变方位,让唱戏之声顺着湖水声飘来,更是别有一番趣味,实现了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处,更揭示了贾母追求“天然”的高雅情趣。
这些种种,都说明贾母的情趣境界极为高深,而这种高深是跟贾府鼎盛时期的风气紧密联系的,所以我们可以看到,贾府人丁到了第四代、第五代,已经完全看不见任何鼎盛时期的世家大族的精神风气,细数下来,居然仅剩下贾母一人!
因此贾府的最终灭亡,看似是偶然,实则是必然!
结语:贾母作为《红楼梦》中曹雪芹塑造的典型人物形象,实则是贾府鼎盛时期的世家风貌的典型代表,她豁达的人生观、开明的教子方式以及高雅的生活情趣,无疑让贾母这个人物形象变得丰满,更对今天的教育以及历史风俗研究具有重要的参考和借鉴意义,因此我们可以明确地评价:《红楼梦》的确是中华民族古往今来、绝无仅有的一部“文化小说”!
参考资料:
曹雪芹:《红楼梦》脂砚斋批评本80回本
曹雪芹、高鹗:《红楼梦》通行本120回本
陈健:从贾母形象看传统“和”文化
赵华香:从人物关系看贾母形象的悲剧性
张逸琛:老将出马——浅谈贾母的治家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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