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挂着的红灯笼,竹帘后身姿婀娜的游女,游廊前大声嚷嚷的商人,此起彼伏的三味线,酒屋旁踉踉跄跄的落魄画师,还有在入口偷偷张望,却警告友人不可踏入一步的武士,这些大概便是在江户时代最声名狼藉,又最令人难以忘怀的吉原景象了。等上楼进门,一纸屏风后,是肌肤雪白,和服华美的太夫。酒杯轻碰,抿唇一笑,室内一片旖旎,窗外星空灿烂。在意乱情迷之时,不少人仍不禁想:啊,哪怕生命止于此刻,我也无悔了。
浮华短暂,何不及时行乐?
日本知名红灯区歌舞伎町晚上热闹非凡,是不少人纵情享乐的去处。(资料图/图)
于是画师们拿起刻刀,将眼前的浮生万物刻在木板上,刻进世界艺术的潮流里。这些色彩亮丽、条纹细腻的木版画,承载着江户繁华盛世的哀与乐。后人赐名:浮世绘。
尘世中的艺术
浮世绘是江户时代于民间流行的木刻版画,其名中“浮世”二字,源于佛语中对烦闷尘世的描述,而在此处则直指德川时代日本平民的游乐生活。当浮世绘传入欧洲时,它被译成“绘着浮动世界的画”(“pictures of the floating world”),而又带有“变幻莫测”之意的“floating”,则是巧妙地暗示了“浮世”二字在佛语中的另一层意义——尘世纷争,及时行乐。
在与其一水之隔的我国,得益于商品经济的发展,工商业城镇和市民阶层兴起,明代的民间风俗文化发展迅猛,风俗版画更是达到新巅峰。随着中日两国来往频繁,明代风俗版画传入日本。浮世绘初期是市民言情小说中木刻版画插图的一种,与小说本捆绑流通。市民小说被幕府禁止出版后,画师菱川师宣不甘于画作从此被埋没,说服印刷出版商单独发行他的单张版画,意外大获成功。至此,浮世绘脱离了市民小说,开始以绘本或单张图的形式流行,而菱川师宣也被视为浮世绘的元祖。
正如尘世总与“欲望”二字紧密相连一样,浮世绘在发展初期也离不开对情欲的直面描绘。“浮世“在日语中除“尘世人间”外,还有“艳事”之意。凌乱的床榻,欢吟的男女,角落处精致的装饰品,这些在早期浮世绘作品中频频出现的元素,与在王公贵族间流行的高雅艺术形成鲜明的对比,有大量浮世绘作品实则是露骨的春宫图。由于春宫图被幕府视为禁品,因此只能依靠民间私下传阅交易,画师们也不敢轻易在画上题名,以免招来杀身之祸。
除了春宫图,画师们同时把目光投向了歌舞伎和吉原艺伎的日常生活,一幅幅流传至今的歌女戏子登台图、美人梳妆图、卖酒女盛酒图应时而生。这些图除了令平日无力承担花街柳巷消费的平民百姓一睹戏台酒屋的热闹非凡外,还成了江户时代的时尚风向标。不少人争先恐后地购买绘有知名艺伎的浮世绘模仿其穿戴,学习当下潮流,有的甚至把画张贴于家中墙壁,既装饰陋居,也便于随时观赏美人的风采。
于是,画师们在描绘人物服装道具时下足功夫,同时对画中人物神态的描绘也同样细致入微。被称为“浮世绘三大师”之一的喜多川歌麿便是描绘女性神韵的高手,他开创的“大首绘”通过对面部以及上半身的特写表现女性情而不色的美。民国才女张爱玲看了他的《青楼十二时》后,如此说道:
“《青楼十二时》里我只记得丑时的一张,深宵的女人换上家用的本展,一只手捉住胸前的轻花衣服,防它滑下肩来,一只手握着一炷香,香头飘出细细的烟。有丫头蹲在一边伺候着,画得比她小许多。她立在那里,像是太高,低垂的颈于太细,太长,还没踏到木展上的小白脚又小得不合适,然而她确实知道她是被爱着的,虽然那时候只有她一个人在那里。因为心定,夜显得更静了,也更悠久。”
如电影《艺伎回忆录》相似,许多浮世绘也有描绘艺伎们的日常生活。(视觉中国/图)
在幕府下令封杀以风俗场所为主题的画作后,浮世绘的发展遇到瓶颈。于是到了19世纪初,画师们改而创作以自然风光为主题的浮世绘。
数年后,照相技术传入日本,凭借其简易的操作和精准的效果,令包括浮世绘在内的日本传统作画受到挑战。浮世绘逐渐淡出历史舞台。
在旅游风潮的影响下,不少画师以山野田间、农民耕作为主题创作浮世绘。(资料图/图)
比浮世绘更出彩的人生
浮世绘作为日本的一种风俗版画,因其特色鲜明也被称作是一种艺术流派。它有针对现世生活的创作倾向,有独特的线条符号,有丰富的颜色的同时又能做到精而不杂、艳而不腻、美而不妖,而颜色与线条纹理的完美结合更是让画面深浅分明,立体生动。
浮世绘的艺术价值别具一格,许多经典作品直到今天仍然脍炙人口。这幅《神奈川冲浪里》如今成为许多年轻人的手机壁纸,以它为印花的帆布包、钥匙扣销量也常年不衰。它的作者葛饰北斋是与喜多川歌麿、安藤广重并称“浮世三大家”的浮世绘天才。《神奈川冲浪里》是其《富岳三十六景》系列版画中的一景。这套描绘富士山风光的浮世绘原有36景,因人气颇高,后又增绘10景。《神奈川冲浪里》无疑是最深入人心的一景:三艘渔船在神奈川的大浪里漂浮,远处的富士山像个冷静的看客,旁观着浪与船。1888年,远在欧洲的梵高在看到《神奈川冲浪里》的印刷品后连声赞叹:“这浪就像是鹭爪,你可以感觉到船要被它们抓住。”梵高在《星空夜》里对星和云的处理,也被指出有神奈川大浪的影子。
葛饰北斋自称“爱画画的疯老头子”,一生创作超过三万幅作品,使用画师代号超过三十个,江户时代的艺术评论家大田南亩(音译)更是指出葛饰北斋擅长画万物,“能把你看到的和心里想到的都画出来”。1834年,74岁的葛饰北斋在作品题记中明确表示,他70岁之前创作的画完全不值一提,希望自己100岁时能达到让线条解脱、让颜色自然融合的神明一般的境界。可惜他没能活到100岁, “即使我化为鬼,我也会轻踏在夏日的田野上”,在他创作的最后一首诗里,他如此表达了对继续进行风景画创作的渴望。
除了葛饰北斋外,不少画家都喜欢将富士山当作绘画主题。(资料图/图)
浮世短暂,艺风长存
江户时代,在世人眼里浮世绘印刷品不过就是一张印着好看图案的纸,价格低廉。不少商人会用它们来包裹易碎商品,避免在运输时造成损失。
十九世纪中叶,从日本进口瓷器的荷兰商人在拆卸货物时,发现了包装纸上的浮世绘,被这种艳而不媚的图画所吸引,开始对浮世绘进行大量购买。在当时,荷兰商人的做法实在是买椟还珠,但也正因如此,浮世绘才得以传入欧洲,一度成为西方美术界风靡的日本主义(Japonism)的象征之一。
浮世绘大势不再,但对日本当代艺术发展仍有影响(资料图/图)
除了令西方对日本艺术有进一步了解外,浮世绘也影响了西方艺术流派的发展。以莫奈、高更、梵高等人为首的印象派画家对浮世绘爱不释手,收藏、临摹葛饰北斋、安藤广重等浮世绘名家的画。不止如此,著名的法国音乐家克莱德·德彪西的交响曲《大海》的灵感源泉就是葛饰北斋的《神奈川冲浪里》。
数百年后的今天,仍有不少画家受惠于浮世绘。日本画家池永康晟将现代人物画与浮世绘风格相结合,令他的画中女性往往颇具古典美的同时不失现代独有的灵性;浮世绘协会国际会员、被称为“平成浮世绘画师”的山本タカト将现代暗黑猎奇元素揉入浮世绘古典画风,将现代浮世绘风格进一步发展成恐怖奇异的“平成唯美主义”。不止如此,活在当下、及时行乐的浮世绘精神也在不断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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