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对于新青年的评价 陈以爱胡适对王国维(1)

一,前言

1917年,是中国近代史学史上一个划时代的年份。这一年,王国维接连发表〈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续考〉、〈殷周制度论〉三作,要皆运用“二重证据法”,以新出土的甲骨卜辞与纸上的旧材料参照对证,不但证实了《史记》关于殷商世系的记载大致无误,而且发现《山海经》、《楚辞.天问》等古籍中的神话传说,也非全属荒诞,而是有相当的史实为依据,由此开出一条“古史新证”的路子来。同一年,胡适由美国留学归来,初登北京大学讲坛,讲授“中国哲学史”。胡适在北大,“丢开唐虞夏商,径从周宣王以后讲起”,认为“我们对于东周以前的中国古史,只可存一个怀疑的态度”,开出另一条疑古辨伪的道路。王、胡两人,一被尊为“考古派”的巨擘,一被推为“疑古派”的开山,在学界各自引领带动了两条截然相异的治学路径,同时却都被时人及后学冠以“新史学”的时代荣冕,确实是很有趣的现象。然则他们是如何看待对方的研究业绩的?他们的史学到底“新”在何处?他们又是如何评价自己的史学工作的?再者,1917-1937年间,学术界又是如何看待他们的研究业绩?

本文以篇幅所限,只集中考察胡适对王国维“古史新证”诸作的回应。以1917-1922年作为一个段落,阐述胡适是如何在王国维的著作影响下,从主张对东周以前历史存而不论,转变为承认“甲骨文字的发现,竟使殷商一代的历史有了地底下的证据”的新结论。在叙述及解释这个转变的过程时,本文采取微观的考察方式,以期推敲及爬梳出胡适对王国维的古史观点,是怎样经历了一个“由疑到信”的转折?在这个转折的过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是谁的议论?对胡适产生了主要或次要的影响?再者,在胡适由“疑”转“信”的过程中,起初是什么拦阻了他,使他迟迟不接受王国维的观点?他后来又是怎样克服这些障碍的?这都是本文所想要一一探讨的问题。

二,胡适古史观的转变

考索胡适的古史观点,以及他对王国维“古史新证”的回应,1917年无疑是一个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年份。因为就在这一年,王国维在上海接连发表〈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续考〉、〈殷周制度论〉。这三篇著作,都是运用“二重证据法”,以新出土的甲骨卜辞与纸上的旧材料参照对证,开出一条“古史新证”的道路。同年,胡适以一个二十七岁的年轻人,甫从美国留学归来,在北大哲学系代替“两脚书橱”陈汉章,讲授“中国哲学史”。据当年北大学生顾颉刚的有名回忆:

他来了,他不管以前的课业,重编讲义,辟头一章是“中国哲学结胎的时代”,用《诗经》作时代的说明,丢开唐虞夏商,径从周宣王以后讲起。这一改,把我们一班人充满着三皇五帝的脑筋骤然作一个重大的打击,骇得一堂中舌挢而不能下。[1]

余英时曾生动的为文指出,胡适的讲课对学生所造成的思想冲击,可以称之为一次“革命性的震动”。[2]的确,当时学生辈如顾颉刚和傅斯年,见胡适能够“略去了从远古到夏、商的可疑而又不胜其烦的一段,只从《诗经》里取材,……有截断众流的魄力”,从此对胡适非常信服。[3]

王国维和胡适,分别在1917年,一对古史作积极的建设,一对古史作消极的破坏。然而,两人著作在全国学界引起的回响,却有着天壤之别。这是因为王国维的“古史新证”诸作,发表在他为上海哈同氏编辑的《学术丛编》上。《学术丛编》发行量寡少,自第三期以后,每期只印五百部,外界不易得见。[4]王泛森考察王国维和傅斯年的史学观点时,指出“〈殷周制度论〉于1917年发表时,在北大国文系读书的傅斯年显然并未留意,在他的任何文字中也从未提到过。”[5]的确,当时北大师生对王国维的认识,似乎多半停留在撰写《宋元戏曲史》的王国维的印象中。1918年初,胡适发表〈归国杂感〉,提及他从美国归来时(1917年8月),特别在上海逗留一段日子,以就近观察上海的出版业,发现到几年来的中国出版界,“文学书内,只有一部王国维的《宋元戏曲史》是很好的。”[6]傅斯年在《新潮》杂志作“出版界评”,也特别推荐王国维的《宋元戏曲史》,认为“近年坊间刊刻各种文学史与文学评议之书,独王静庵《宋元戏曲史》最有价值。”[7]但1917年胡、傅对王国维的“古史新证”诸作,却似毫无风闻。今按胡适在〈归国杂感〉中所发感慨:

总而言之,上海的出版界──中国的出版界──这七年来简直没有两三部以上可看的书!……高等学问的书一部都没有……。[8]

正反映了胡适对国内出版界的失望,也透露出他对王国维发表在《学术丛编》上的“古史新证”诸作,似乎是一无所知。

也许正是基于这种“国中无人”的感慨,胡适随后在他依据其哲学史讲义增订而成的《中国哲学史大纲卷上》“导言”中,就明白揭示他研究国故的态度、旨趣及方法,并说明他自己的古史观说:

以现在中国考古学的程度看来,我们对于东周以前的中国古史,只可存一个怀疑的态度。……唐、虞、夏、商的事实,今所根据,止有一部《尚书》。但《尚书》是否可作史料,正难决定。梅赜伪古文,固不用说。即二十八篇之“真古文”,依我看来,也没有信史的价值。……岂可用作史料?我以为《尚书》或是儒家造出的“托古改制”的书,或是古代歌功颂德的官书。无论如何,没有史料的价值。古代的书,只有一部《诗经》可算得是中国最古的史料。[9]

胡适的上述议论,以“文献不足征”,“无征则不信”的“阙疑”态度,[10]“对东周以前的中国古史”,置于不论不议之列。此书在1919年2月出版后,带动了一股怀疑古书的风气,在学术界影响深远。

胡适对于古史的怀疑,本是他治古书的一贯态度。近年出版的钱玄同日记1917年9月19日条下,记载钱、胡初次见面时,胡适就给他留下不信任古书的印象道:

午后,至大学访适之,畅谈甚乐。……适之又谓古书伪书甚多,且无论何书,未有句皆其本来面目,此书贵能自择,不可为古人所欺。此说亦极是。[11]

正是这种“不可为古人所欺”的怀疑态度,使得胡适在归国以后,对于中国古代哲学史的史料,只承认一部《诗经》为可靠

而且,细按胡适的各种论著,可知他的上述古史观点,至少一直延续到1921年夏天。今检1921年1月28日,胡适写给顾颉刚的一封信上,再度说明他的古史观如下:

大概我的古史观是:

现在先把古史缩短二三千年,从《诗三百篇》做起。

将来等到金石学、考古学发达上了科学的轨道,然后用地底下掘出的史料,慢慢地拉长东周以前的古史。[12]

这封信后来被收入《古史辨》第一册。细味胡适的上述意见,他未遽然否定东周以前历史的存在,只是以为在金石学、考古学未走上“科学的轨道”的情况下,目前文献方面只能“从《诗三百篇》做起”。在这种“阙疑”的态度下,“东周以前的古史”,遂被胡适置于“存而不论”的行列中。

在胡适的深刻影响下,1921年6月9日顾颉刚致好友王伯祥的信上,也作了意思相近的表达,而其立论则比胡适走得更远。顾颉刚写道:

照我们现在的观察,东周以上只好说无史。现在所谓很灿烂的古史,所谓很有荣誉的四千年的历史,自三皇以至夏商,整整齐齐的统系和年岁,精密的考来,都是伪书的结晶。[13]

函中所说的“我们”,主要指胡适和他两个人。这一段话,可以说明至1921年夏天为止,胡、顾或者尚未细读王国维的著作。即便他们曾读过王国维的论著,他们也显然未接受王国维“古史新证”的主要结论。

就在这一年(1921年)稍后的7月31日,胡适应邀南下,在南京高等师范学校暑期学校,讲演“研究国故的方法”,在演讲中他更断然宣称:

在东周以前的历史,是没有一字可以信的。以后呢?大部分也是不可靠的。……我们总要有疑古的态度才好![14]

胡适宣称东周以前的历史“没有一字可以信”,自然包括了《尚书》、《史记》等书中对夏、商历史的记载。胡适发表这一段言论时,距离王国维以甲骨文证实《史记》对殷商世系的记录,已有四年之久。

然而,到了1922年11月,胡适为北大研究所国学门机关刊物《国学季刊》撰写一篇〈发刊宣言〉时,却写下了下面这一段话:

最近三十年来,甲骨文字的发现,竟使殷商一代的历史有了地底下的证据,并且给文字学添了无数的最古材料。[15]

对照一年之前,胡适犹宣称东周以前的历史无一字可信,胡适的古史观显然有了重大转折。胡适古史观的转变,他在〈发刊宣言〉中未有片言只语交代。当然,〈发刊宣言〉作为一份“代表全体”的刊物,不宜表达太多个人见解。[16]但胡适古史观的转换,显然是受到罗振玉、王国维著述的影响。因为正是罗、王的著作,尤其王国维的“古史新证”三篇,以卜辞证明殷商历史的存在。而且,胡适的上述古史观的转变,显然是发生在1921年夏至1922年底那一年多。

现在要问的是,胡适古史观的转折,究竟是在怎样的情形下发生的?他是直接阅读了王国维的著作,进而接受了王氏的研究结论呢?还是从别人处辗转得知王国维的观点,并进而修改了自己原来的看法?

三,北大学圈对罗、王著作的注意

细检胡适留下的公私文献,首次提到“罗、王”名号,是在他1920年11月6日写给族叔胡近仁的信上。起初,胡近仁先在来信中,询及《新青年》最近刊出的钱玄同文章,其中提到“近来发现商朝的龟甲文字很不少”,请教胡适有关龟甲文的讯息。[17]胡适回函中答覆说:

龟甲文字的研究,要算罗振玉先生为第一,故我把他的一本《殷商贞(占)卜文字考》另挂号寄给你,省得我写长信了。[18]

可见最晚在1920年底,胡适就对罗振玉的著作有了认识。而且,他对罗振玉的文字学研究,还有相当高的评价。至于胡适对罗振玉著作的认识,以及对罗氏研究成绩的推重,则很可能是受到北大同事钱玄同的影响。

因为钱玄同作为章炳麟门弟子,在北大教授讲授文字之学,与胡适的交往也很密切。近年刊布的钱玄同日记显示,最晚从1917年起,钱玄同就对罗振玉、王国维的著作十分注意。钱玄同日记1917年10月9日条下即记:

归舍后取罗振玉之《殷商贞卜文字考》第二篇〈正名〉者点阅圈读。……罗氏所考,精当者多。……罗氏此书,颇足媲美王、孙。[19]

罗振玉的这部《殷商贞卜文字考》,出版于1910年(清宣统二年)。这本书,正是罗振玉根据河南小屯出土的卜辞进行考释的第一部著作。该书第二篇〈正名〉,用卜辞文字“以考许书”,得出文字学上的重要结论。钱玄同点读后,对是书显然评价甚高。

自那之后,钱玄同就持续注意购读罗振玉和王国维的相关著作。钱氏日记1921年1月17日条下,记他取读罗振玉的《殷虚书契》(1911年出石印本),并评论道:

《殷虚书契》出了,取来一看,其书实不逮吴〔大澂〕氏之《说文古籀补》,但也很有用。[20]

钱氏日记1922年1月13日条下,又有如下记载:

点王国维撰〈史籀篇〉……。[21]

虽然,钱玄同对罗振玉、王国维的学术论点,并非没有保留,但连番阅读罗、王著作的结果,不禁使他油然产生研究甲骨文的高昂兴致。1921年1月21日他写信给老友周作人,就明白表示:

我近来“国故”得厉害,颇有罗遗老王遗少之风,对于〔甲骨〕文,颇想研究。[22

新文化运动期间,钱玄同在北大学人中以思想激烈著称,一度有废弃国故之想。如今竟在阅读罗、王著作后,激起了研究龟甲文的念头,可见罗、王著作对他的刺激是如何之深了。

不仅如此,翻检与钱玄同往来密切的周树人(鲁迅)、周作人兄弟日记,可以发现1917年前后,北大学圈对罗振玉、王国维著作加以注意者,还包括了其他章门弟子。其中,周树人虽非北大专任教员,却以章氏同门之故,与北大同人来往频繁,是该学圈的核心人物之一。[23]从鲁迅日记看,周树人也很早注意罗、王论著,加以搜购阅读。鲁迅日记1915年9月12日条下记载:

得上海蟫隐庐所寄来书籍一包,内《流沙坠简》三册……。[24]

这三册罗、王合作考释的《流沙坠简》,周树人阅后印象深刻。过了两天,还请友人来寓观看。[25]到月底,又把书邮寄二弟周作人。[26]至1922年底,他在一篇讥刺上海文人的〈不懂的音译〉中,公开表达对王国维学问的推崇说:

中国有一部《流沙坠简》,印了将有十年了。要谈国学,那才可以算一种研究国学的书。开首有一篇长序,是王国维先生做的,要谈国学,他才可以算一个研究国学的人物。[27]

这一番话,除了表达对王国维的敬意以外,更有不满国人竟“有眼不识泰山”的意思在。

不但如此,1917年以后,鲁迅日记中更有多处记载,都与购读罗振玉印行的卜辞书籍有关。如1917年2月28日条下记:

在书肆买得……《殷商贞卜文字考》一册……。[28]

日记1918年1月4日条下:

二弟往富晋山庄购得《殷虚书契考释》一册,《殷虚书契待问编》一册,《唐三藏取经诗话》一册,共泉卷十一元。[29]

翻检当年1月4日周作人日记,也确有购买诸书的记载:

往青云阁富晋书社购《殷虚书契考释》,又《待问篇》、《三藏取经诗话》各一册,……阅《考释》等书。[30]

上述富晋书社开在北京杨梅竹斜街青云阁内,特别经售罗振玉所刊的金石考古书籍,以及上海各书局的珂罗版书帖、字画等。[31]周作人所购得的《殷虚书契考释》、《殷虚书契待问编》,便都是罗振玉编印的殷墟卜辞要籍。其中,《殷虚书契考释》印行于1914年,是罗振玉在《殷商贞卜文字考》一书的基础上,对卜辞进行考释的第二部重要著作。由此可见,周氏兄弟对罗振玉影印行世的书籍,以及对罗氏考释甲骨文字的研究成果,是如何的密切关注了。

不但如此,细按1918年一整年的鲁迅日记,更知他十分注意搜购罗振玉印行的所有书籍。如日记3月9日条下记载:

昨子佩至越至,今日下午送来所买《艺术丛编》第二年分六册……。[32]

同年4月10日条下又记:

买《殷文存》及《古明器图录》……。[33]

同年9月21日条下又记:

往留黎厂买《殷虚书契精华》一册,卷三元。[34]

日记1919年4月22日条下复记:

李遐卿从越中至,交到《艺术丛编》三册,合卷十五元,增刊一册,合卷一元五角。[35]

《艺术丛编》是邹景叔为上海哈同氏编的刊物,其中多收罗振玉、王国维编辑的殷虚文字。是刊印数寡少,北方不易得见,鲁迅特别托请友人在南方购买。至于《殷文存》、《古明器图录》、《殷虚书契精华》(1914年出版),则又是罗振玉编印的古器物书籍,也多与殷虚文字有关。

值得指出的是,鲁迅收购这些殷墟文字,绝非毫无别择。今按鲁迅日记1918年7月31日条下记:

往日邮局以卷二十三枚引换《殷虚卜辞》一册,阅之,甚劣。[36]

这部被鲁迅评为“甚劣”的《殷虚卜辞》,是加拿大人明义士编印,1917年3月在上海出石印本的一部书。鲁迅对于是书评价甚低,又嫌其价贵,故日记1918年9月21日条下又记载:

托刘半农卖去《殷虚卜辞》……。[37]

可见鲁迅对这类价格颇昂的书籍,乃是有选择性的购读,相对之下,他对罗振玉编印的书,虽嫌其价昂,有时也苦于内无考释,却依然一本一本购买。[38]

不但如此,细阅周氏兄弟日记的记载,可知其时北大学人对甲骨文普遍十分重视。周作人1917年10月24日条下记:

访蔡〔元培〕先生,观龟甲兽骨文字。[39]

可见蔡元培校长也已注意搜罗这些新出土的文字。而鲁迅日记1919年1月21日条下记载:

二弟从大学购来《甲骨契文拓本》一部四册,纸、墨及拓工费共卷十六元。[40]

日记5月23日条下又记:

下午往大学,得《马叔平所臧甲骨文拓本》一册,工值卷四元。[41]

马衡(叔平)是北大国文系资深教员、章门弟子马裕藻的胞弟,在北大研究金石学。今检1920年9月王国维所作《随庵所藏甲骨文字.序》:

又鄞县马君叔平,赠余以京师大学及其所藏甲骨拓本千余片,其中文字颇有出于《藏龟》、《书契》二书外者……。[42]

再证之以鲁迅日记,可知马衡当时赠送王国维的“京师大学及其所藏甲骨拓本千余片”,即北大学人1919年前开始搜集甲骨文的成果,可知北大同人对甲骨文字注意及收集之早。而马衡也是1919年前后,多次往返北京、上海,与王国维交往密切的一位北大学圈中的学者。[43]

总而言之,李济在〈安阳发掘与中国古史问题〉一文中所指出的:

自光绪二十五年己亥(1899年)起,河南安阳小屯村出土的甲骨文字,已渐为国内的经史学界所重视;到了民国初年,龟甲、兽骨的收藏,不但成了中国金石学家的一种特别嗜好,更引起了国际学术界的注意。甲骨文的研究,渐渐地蔚成了治中国古文字学的人们不能忽视的一种新兴的项目。[44]

上面所述收集及研究甲骨文的情形,在1919年前的北大已成为普遍事实。钱玄同、周树人周作人兄弟日记,都可以证明北大学人最迟在1917、1918年,就已经竞相搜集甲骨文,并购读罗振玉、王国维相关著作。

不但如此,从保存下来的信函看,当时甲骨文字也成为北大学人谈话的主题之一。《钱玄同文集》收录一封1918年12月11日钱玄同致鲁迅函,其中有一段提到:

你那天同我谈的龟甲身上的字,有许多的新发明……。祈将已经见到的,随便写出一点,给我看看。千万不要不写!因我近来要编辑讲义,关于字形一部分,颇要换点新法儿也。兼士处,亦去函询。[45]

钱函中提及的“兼士”,即沉兼士,也是北大的章门弟子。1922年北大研究所国学门成立时,由沈兼士出任主任,堪称北大学圈的重要人物。[46]沉兼士治文字之学,在北大开授这方面的课程,自然也很注意龟甲文的出土,并致力搜集罗、王著作。

沉兼士对罗、王著作的注意,以及罗、王对他的影响,充分表现在他于1922年编写的《文字形义学》讲义中。[47]这份讲义的“叙论”,多次列举罗、王著作的重要性,例如他指出:

清朝末年,“钟鼎”“甲骨”出土渐多,阮元、吴澂、孙诒让、罗振玉、王国维诸家锐志精研,以其刻辞校勘《说文》,参验古书,用实证的方法发明许多字的形义……。于是学者才恍然知道墨守《说文》,或徒凭臆测之不能探得古文的奥妙了。[48]

在这方面,沉兼士更特别举出罗振玉的〈殷商贞卜文字考〉,以为:

许慎《说文》,今日只应把他看作考释古文之起点,倘视之为天经地义不敢怀疑,而谓近代发见之金文卜辞,毫不足信,这就是拘墟之见了。……此节应参考罗振玉〈殷商贞卜文字考.正名篇〉。

可见罗、王的研究成果,加强了沈氏“订许”的信心。特别值得指出的是,沉兼士上文所批评的怀有“拘墟之见”的“宗许”者,其实也暗指乃师章炳麟。

事实上,钱玄同、沉兼士等章门弟子对甲骨文的高度兴趣和热心,已使他们与乃师的学术立场渐行渐远。1919年,章炳麟在浙江图书馆刻《章氏丛书》所收《国故论衡》中,特地写了一篇〈理惑论〉,对龟甲文的可靠性大加抨击,其中更议及罗振玉的人品。章氏写道:

又近有掊得龟甲者,文如鸟虫,又与彝器小异。其人盖欺世豫贾之徒,国土可鬻,何有文字?而一二贤儒信以为质,欺亦通人之蔽。……作伪有须臾之便,得者非贞信之人,而群相信以为法物,不其傎欤?[49]

章太炎所抨击的“群相信以为法物”的人,其中实包含了他的一众北方及门弟子。而这一段文字也证明,当时相信龟甲文的学者已越来越多。章炳麟的攻击文字,正是甲骨文日益受到重视之证。

后来,钱基博作〈近五十年许慎《说文》学流别考论〉,就对章太炎和罗、王的为学殊途,作出清楚的辨析,而把他们分为“宗许”和“订许”两派。钱基博写道:

盖章炳麟者,固宗许之大师;而订许之名家,并世当推上虞罗振玉、海宁王国维二氏。……振玉有《殷商贞卜文字考》、《殷虚书契考释》、《殷虚书契待问》。国维有《戬寿堂所藏殷虚文字考释》。……论者多以为发千古之秘藏。独章炳麟犹盛疑之。[50]

但在甲骨文出土渐多,罗、王也作出研究成绩后,北大章门弟子如沉兼士、钱玄同等人,已不能固守乃师“宗许”立场,反与据甲骨文“订许”的罗、王两氏,渐近合流。

明白到这一点,就不难理解1917年以后,北大方面为何几乎每年都派员南下,对罗振玉、王国维表示礼敬,并极力邀请两氏前来任教了。只是罗、王面对北大的礼聘,基于政治立场的差异,总是设词婉拒。虽然如此,北大每年仍重申前聘。[51]值得一提的,是1918年夏,罗振玉面对北大的礼聘,有感于校长蔡元培的诚意,特别为北大拟了一份古器物研究计划书。这份计划书,后来对北大研究所成立考古学研究室,似有相当的推动作用。这一件事,过去注意及者不多,故特别征引该年7月3日罗振玉致王国维函中谈及此事的段落如下:

北学事,弟意兄可谢其北行,而议以在沪撰述则可,如此则可行可止……。弟则为条议一篇以塞责。蔡之宗旨,与我辈不合,其虚衷则可嘉,故处之之法,如此最妥。弟之条议以流传责之,而撰述为其中大要,若果听此言,则公任编辑,未始于学术无补。尊意如何?条议成,当奉览。此事彼之力可做到。弟以前深悔以西陲古籍以大库秘书付诸东流,今拟借彼力创一古物研究所……。[52]

罗振玉所谓“蔡之宗旨,与我辈不合”,指的是罗、王以同情、尊重的态度研究国故,与北大同人以客观、乃至批判的态度整理国故,两者宗旨完全不同。就这一点说,罗、王与章炳麟较近,而与北大同人则远。至于罗振玉所作“条议”,后来大概经过修改,题作〈与友人论古器物学书〉,收入罗氏《云窗漫稿》。[53]北大研究所后来成立考古学研究室,[54]印行甲骨文拓本行世,似即“流传”一方面的实践。至于研究所编印《国学季刊》,又力邀罗、王撰文刊登,似即“撰述”一方面的实行。只是编辑《国学季刊》的责任,或者因王国维托词不任,北大研究所同人后来公推胡适出任主编。

话说回头,明白到1917年以后,不论甲骨文的出土,或是罗振玉印行的书籍,乃至罗、王两氏的研究业绩,都在北大学圈中获得越来越普遍的重视,然后1920年11月胡适向友人推荐罗振玉《殷商贞卜文字考》一书,并进一步指出:

龟甲文字的研究,要算罗振玉先生为第一……。

就不足令人诧异了。因为胡适自从1917年秋进入北大后,与钱玄同、周氏兄弟来往频繁,他从钱玄同等处得悉罗、王书籍的讯息,是不足为奇的。惟今所见胡适日记、书信,在1921年前,却从未一提王国维的古史著作,这可能是因为在罗、王中,就北大学圈的情况看,一般人多是先读罗振玉的书籍,才在相关书籍中,渐渐接触到王国维的古史论著。这自然是因为罗振玉的著作,多半以书籍形式出版,印行时间也较早。王国维的著作则不然,许多人都是透过他被收录在《雪堂丛刻》中的作品,又或是他在罗书中所作序言、跋文,以及罗氏著述中所引“王国维曰”,才渐渐得悉其人其文的。如上引钱玄同阅读的〈史籀篇〉,就是一篇被收录在《雪堂丛刻》的王作。至于1917年王国维发表在《学术丛编》上的“古史新证”三大名篇,外界似不易得见。

虽然如此,在此不能不指出,胡适虽然最迟在1920年底,已得见罗振玉《殷商贞卜文字考》一书,但他对罗书推崇之余,似乎未详加细读;又或者他即便细心阅读,罗书仍未能撼动他对古籍所怀的基本的存疑态度。正如李济后来所指出的,罗振玉书至少取得两项重要成果:

第一,他指出了甲骨确切出土地,即安阳市小屯村。……

第二,通过研究真正的甲骨文,罗振玉“又于刻辞中得殷帝王名谥十余,乃恍然悟此卜辞者,实为殷室王朝之遗物”。[55]

关于这两点,罗振玉不但在《殷商贞卜文字考》序论中郑重道及,[56]随后在其所编《殷文存.序》中,又复郑而重之的指出:

书契文字,出于洹殷,其地为古之殷虚。其文字中又多见殷先公先王之名号,其为殷人文字,信而有征。[57]

罗氏在《殷商贞卜文字考》第一篇“考史”中,特别以卜辞与《史记》、《竹书纪年》参证,一方面指出旧籍的若干记载失误,一方面却也一一指出“今帝王名谥见于卜辞者”,可证史书的相关记载未属全谬。然而,胡适在1921年7月底,犹对外宣称:

东周以前的历史,是没有一字可以信的。……我们总要有疑古的态度才好!

这样的态度及说法,就委实令人难以理解了。若究其原因,则可能的原因有二:一,胡适实未细读罗振玉这本《殷商贞卜文字考》,他对罗氏龟甲文字研究的推崇,只是转述钱玄同等北大学人对罗氏的普遍评价。二,胡适读过罗书后,虽乐意接受罗振玉据龟甲文字以“订许”的成就,却基于其根深蒂固的“疑古”思想,一时无法马上重建对包括《史记》在内的旧籍的信心。

四,被延误的学术发现

从上面的论析可知,1917年以后,胡适在北大学人当中,不管是对甲骨文的留意,又或是对罗振玉著作的回应,都属于比较“后知后觉”之一人,这使得他在各种公私论述中,至1921年夏天为止,都继续散布其古书不可信,东周以前历史“无一字可信”的论调。论到其对学术资讯的掌握,以及对罗、王研究成绩的了解及接受而言,胡适都落后于他的北大同事。

那么,胡适什么时候才开始注意到王国维的古史论著呢?从现存各种资料看,似是1921年春天以后的事。至于胡适的正式阅读王氏著作,或者更要晚到该年夏天以后。提示胡适留意王国维的著作者,很可能是他的学生顾颉刚。

据顾颉刚的回忆指出,1921春天,他接受北大文科教授马裕藻、沉兼士的邀请,参与北大研究所国学门的筹建工作。在这个新创立的研究所中,顾颉刚才首次得见罗振玉、王国维的全部著作,由此引发极大的心理震撼。兹征引顾颉刚的叙述如下:

〔民国〕十年春间,校中设立研究所国学门,幼渔〔、〕兼士二先生招我兼任助教……。研究所……是很有兴味的:四壁排满了书架,……我这也弄弄,那也翻翻,……在这翻弄之中,最得到益处的是罗叔蕴先生(振玉)和王静安先生(国维)的著述。叔蕴先生在日本编印的图谱,静安先生在广仓学宭发表的篇章,为了价钱的昂贵,传布的寡少,我都没有见过。到这时,研究所中备齐了他们的著述的全分,我始见到商代的甲骨文字和他们的考释,我始见到这二十年中新发见的北邙明器,敦煌佚简,新疆木简的图象,我始知道他们对于古史已在实物上作过种种的研究。我的眼界从此又得一广,更明白自己知识的浅陋。我知道要建设真实的古史,只有从实物上着手的一条路是大路,我的现在的研究仅仅在破坏伪古史的系统上面致力罢了。……只恨我的学问的根柢打得太差了,考古学的素养也太缺乏了,我怎能把他们的研究的结果都亲切地承受了呢![58]

顾颉刚的一段话,写于1926年春夏之交。其中除了再度证实北大研究所同人重视罗、王著作之外,文字中叙述他五年前首次得见罗、王全部著述时所受到的冲击,印象依然异常鲜明而深刻。从顾颉刚三次用上“我始知道”,就可明白到这次知识上的洗礼,对他是如何的强烈了。这一次冲激,主要是来自知识上的巨大落差感。如果说顾颉刚初上胡适“中国哲学史”课时,曾遭受一次严重的心理冲击,那么他这次得见罗、王著述全分,在心理上所引起的震荡,恐怕也不下于那次课堂经验。

然而,正当顾颉刚得见罗、王全部著作之际,他正与胡适、钱玄同积极讨论“辨伪丛刊”的编印事业。这一套“辨伪丛刊”,原是胡适倡导的“整理国故”工作之一环。此计划之源起,本为解决顾颉刚的生计困难,同时也想借辨伪文字的收集印行,提倡一种“疑古”的精神。这一种工作,正是顾氏在《古史辨.自序》中所指出的:“在破坏伪古史的系统上面致力”的事业。正当1921年3月,胡、钱、顾积极筹划这套丛刊时,顾颉刚向胡适建议,在刊印的近人辨伪著作中,宜列入下列一种:

王国维《今本竹书纪年疏证》

(附)《朱右曾古本竹书纪年辑校》[59]

王国维的《(朱右曾)古本竹书纪年辑校》,原刊《学术丛编》第15册,后来又与另一篇《今本竹书纪年疏证》,一起收进《广仓学宭丛书》甲类第二集。然因是书印数寡少,顾颉刚之前恐末得见。至1921年初,顾氏进了北大研究所国学门担任助教,才得以一阅《广仓学宭丛书》中的王着,遂在开列“辨伪丛刊”目录时,把这王着纳入第十四集中。[60]

顾颉刚的这个建议,似乎引起了胡适对王国维古史论著的注意。今检1921年胡适日记,9月11日条下有一段记载:

看王国维的《古本竹书纪年校辑》。此书甚好。他还有一部《今本竹书纪年疏证》,也在《广仓学宭丛书》二集中。这两部书都是近人的著作中不可多得的产品。[61]

这是胡适日记中,首次提及王国维的古史考证之作,并给予颇高评价。四天后的吴虞日记,复有一段相关记载如下:

过胡适之,……阅适之所买缪小珊书数种,及《广仓学群丛刻》,《云窗丛刻》,皆佳。[62]

再检胡适同年日记8月24日条下,可知这一年暑假,胡适有事到上海去,一天他在上海书摊上购得下列诸书:

《广仓丛书》一部,《雪堂丛刻》一部、……《壬癸集》(初刻日本本)一部。[63]

这是胡适日记中首次记载他搜购罗、王著作。结合1921年春,他与顾颉刚讨论《辨伪丛刊》书目一事来看,胡适很可能在顾颉刚提示下,借着这次南下的机会,致力搜集罗、王的著作。在上海购得《广仓学窘丛书》、《雪堂丛刻》及王国维的诗集《壬癸集》,回到北京后不久,胡适就开始在日记中,留下阅读罗、王著作的心得感想了。

如今翻阅胡适日记的相关记载,却不禁使人纳闷:他在阅读《广仓学宭丛书》之际,到底是否注意到书中所收录的其他王国维古史论著?尤其《广仓学宭丛书》第二集中,除了收载王国维的《古本竹书纪年辑校》、《今本竹书纪年疏证》外,更有王国维本人最为看重的古史论著三篇,此即:

〈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一卷

〈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续考〉一卷,

〈殷周制度论〉一卷

王国维对这三篇文字极为自负,在其代罗振玉撰写的《观堂集林.罗序》中,自评诸文道:

丁巳〔1917〕,君撰〈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及〈殷周制度论〉,义据精深,方法缜密,极考证家之能事。而于周代立制之源,及成王、周公所以治天下之意,言之尤为真切,自来说诸经大义,未有如此之贯串者。[64]

历来评者也多指出,王国维这几篇著作,是近代用甲骨文考证殷商历史的最重要文字,而胡适日记中却未有一语论及这几篇文章,不禁使人感到深深的纳闷。

胡适日记不提〈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诸篇,一个可能的原因是:1921年夏秋之际,他的主要研究兴趣和心力,都集中在古典小说的考证上了。这一点,从胡适购得《广仓学宭丛书》以后,回到北京始行翻阅;对照他同日购得的《雪桥诗话》,却在两天后的夜里,就详细摘记至凌晨三时可见一斑。[65]

同样的,胡适也是回到北京后,才开始翻阅罗振玉的《雪堂丛刻》的。而且,他翻读这部书时,也把注意力主要放在他所最感兴趣的小说考证上。现按胡适日记1921年9月12日条下记载:

翻看罗振玉的《雪堂丛刻》,检出他的《五十日梦痕录》,略看一遍。页23以下有记刘铁云事实一篇。我寻求刘铁云事实,久而无所得,今见此篇,大喜过望。[66]

他接着在日记中详细摘记刘铁云(刘鄂)生平,并有一段文字说明如下:

刘铁云为提倡龟甲文字──罗氏所谓“殷虚文字”──最早的一人。他初得龟甲文字大概在他在河南办河工时。他《铁云藏龟》二百七十二纸,装六册,无序跋,亦无印书年月。[67]

这一段记载,说明此时胡适已充分认识到龟甲文字的重要性。就北大学圈的状况看,这原不足为奇。而且,胡适更在日记中摘记龟甲文字出土地点及情况如下:

《梦痕录》记龟甲兽骨出现地在彰德府城西北五里,名小屯,东西北三面为洹水。《彰德府志》以此为河甲城。罗氏言出骨之地约四十余亩;甲骨之无字者,田中累累皆是。所出之物,骨甲以外,唇壳至多,与甲骨等。[68]

观胡适详细记录如此,可见他深知小屯出土的重要性。虽然,从胡适提到龟界文字时,又特别注明一句:“罗氏所谓『殷虚文字』”,似乎他对甲骨文是否“殷虚文字”,怀有一点保留态度。但这段详细的摘记,或者有助于他承认及早日接受罗振玉的观点。

1921年9月至1922年8月,未再见胡适日记中有提及王国维古史论著的记载。与此相对的是,这整整一年里面,胡适倒是颇为留意王国维早年著作中有关小说、戏曲的考证文字。这自然是因为王国维的这些早年著作,对当时正积极提倡通俗文学的胡适来说,具有更多参考作用。

然而,就在1922年2月份,上海商务印书馆发行的《东方杂志》,刊载了一篇署名“抗父”(樊志厚)写的〈最近二十年中国旧学之进步〉,文中详细介绍最近二十年中,考证之学是如何表现“从古未有之进步”。其中推崇备至,则为罗振玉、王国维两氏的研究成果。[69]“抗父”提到殷商文字的出土时指出:

甲骨所刻,皆殷王室所卜祭祀,征伐,行幸,田猎之事,故殷先公先王及土地之名,所见甚众。又其文字之数,比彝器尤多且古,故裨益于文字学者尤大。……此近时最古且最大之发见也。[70]

“抗父”更列举罗振玉所撰印的《殷商贞卜文字考》、《殷虚书契考释》、《殷虚书契待问编》,王国维所编的《戬寿堂所藏殷虚文字考释》,并及罗、王两氏考证之作,尤特别称道王国维的〈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续考〉、〈殷周制度论〉三作,以为是数篇者,“就经传之旧文与新出之史料,为深邃之绵密之研究,其于经史二学,裨益尤多。”特别〈殷周制度论〉一文,“虽寥寥二十叶,实近世经史二学上第一篇大文字。”[71]文末更造一结论道:

由上所论述观之,则最近二十年中,我国旧学之进步,求之前古,盖未有如此之亟者。……至近旧学之进步,则以罗王二君为中心。[72]

“抗父”这篇文章,可以说是民元以后,公开大力揄扬罗、王学问的第一篇文字,且又刊载在上海《东方杂志》上,引起全国学界的瞩目是可以想见的。

事实上,殷墟甲骨的出土及研究,到了1922年左右,已为中国学界所普遍重视。梁启超在1922年1月甫完稿的《中国历史研究法》,其中第四章“说史料”部份,也特别提到河南安阳甲骨文的发现。他指出,甲骨文出土的意义,使殷代历史的研究,“得此乃忽若辟一新殖民地也。”又断言:“此次之发见,不独在文字源流学上开一新生面,而其效果可及于古代史之全体”。[73]如果说“抗父”的文章,尚未足够引起胡适的充分注意,那么梁启超的上述论断,肯定会引起审阅梁书初稿的胡适重视。[74]不过,值得一提的是,梁启超在相关注文中,主要列举罗振玉的研究成果,并且评论道:“治此学最精深者为罗振玉”[75],根本未提王国维的研究成绩,由此可见梁氏对相关领域的隔阂。

无论如何,1921-1922年间,罗振玉和王国维在国内外学术界声望日隆,并已发展到令人无法忽视其业绩的地步。1922年3月21日,罗振玉致函王国维,信上就透露出相关讯息如下:

去冬法国博士院属弟为考古学通信员,因此北京大学又理前约,弟谢之再三,乃允以不受职位,不责到校,当以局外人而尽指导之任,蔡、马并当面许诺。因又托弟致意于公,不必来京,从事指导。乃昨忽有聘书来,仍立考古学导师之名,于是却其聘书。盖有聘书,则将来必有薪金,非我志也。若有书致公,请早为预计。[76]

“蔡、马并当面许诺”,指的北大校长蔡元培和文科教员马衡。可见蔡、马为了促成罗、王与北大建立联系,曾亲自登门造访罗振玉,并请罗氏转达北大礼聘王国维的诚意。

1922年,北大校方的屡次聘请,终于获得罗振玉允诺。这一年,正是该校研究所国学门创立之期。马衡随即去函王国维,表达校方延聘之诚意说:

大学新设研究所国学门,请叔蕴先生为导师,昨已得其许可。蔡元培先生并拟要求先生担任指导,嘱为函恳,好在研究所导师不在讲授,研究问题尽可通信。为先生计,固无所不便;为中国学术计,尤当额手称庆者也。[77]

随后北大研究所更正式来函表示:

大学同人望先生之来若大旱之望云霓,乃频年孜请,未蒙俯允,同人深以为憾。今春设立研究所国学门,拟广求海内外专门学者指导研究。校长蔡元培先生思欲重申前请。……先生以提倡学术为己任,必能乐从所请。[78]

同年8月,研究所主任沉兼士写给马衡的一封信函,其中表达北大礼聘王国维的诚意及原委如下:

本校现正组织《国学季刊》,须赖静安先生指导处正多,又研究所国学门下半年拟恳静安先生提示一二题目,俾研究生通信请业,校中每月送百金,仅供邮资而已,不是言束修。尚望吾兄婉达此意于静安先生,请其俯允北大同人欢迎之微忱,赐予收纳,不胜盼荷。顷晤蔡孑民先生,言及此事,孑民先生主张亦与弟同,并嘱吾兄致意于静安先生。[79]

由此可见,北大邀请王国维为导师,既有校长蔡元培主持于上,又有沉兼士、马衡等奔波联络于下。尝有论者以为北大延揽王国维,是出于胡适的建议,不知何所依据。[80]

不仅如此,1922年,北大研究所复多次派人到沪上拜访王国维,向其表达敬意兼问学。这些造访者,除了年长一辈如马衡外,尚有年轻一代的助教辈如郑奠、顾颉刚等。1922年4月,顾颉刚受研究所主任沉兼士委托,登门造访王国维之后,致函王氏表示:

沉兼士先生前次谈及,凡一家著述散见各帙者,均拟由研究所中汇刊为丛书,先生所著书,以新法驭古学,凡所论断,悉为创获,如得汇刊一集,俾研究国故者有所遵循,实为盛业。因嘱颉刚趋前接洽,可否由先生编定目录交校中刊印,至于向归书肆出版者,版权上有无须行磋商之处,务请示及是幸![81]

北大同人礼敬王国维的意思,在函中有最明白不过的表达。

在北大同人群表礼敬,造访者也络绎于道之际,胡适日记1922年4月28条下,记录一则他与丁文江的谈话,反映这时胡适的古史观已有了相当程度的转变。胡适写道:

在君前年尚信《禹贡》是真的。……今夜他竟说,商是可靠的,商以前的历史是不能不丢弃的了,《禹贡》也是不能不丢弃的了。我听了非常高兴。[82]

胡适这段话的重点所在,虽是在怀疑古史、古书,但他上面所写“商是可靠的”一句话,却又表明他也认可丁氏的这个见解。而胡适的这一段记录,不啻修正了他原先在《中国哲学史大纲卷上》“导言”中所表明的:

我们对于东周以前的中国古史,只可存一个怀疑的态度。

胡适对商代历史从“怀疑”到认为“可靠”,无疑是承受罗、王的研究结论而来。因为正是罗、王的考证之作,尤其王国维“古史新证”诸篇,用地下出土的甲骨文,证实了殷商一代历史的可靠性。

然而,同年8月28日,胡适却在一篇新发表在《读书杂志》创刊号的〈读《楚辞》〉中,反映出他对古籍的信赖程度,依然是极其有限的。而且,他对王国维〈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等作的观点,也并不如何熟稔,更不用说认识到诸文在学术史上的重要价值了。

原来胡适在〈读《楚辞》〉中,提出一个大胆的假设,他以为传说中的屈原是“一种复合物”,是一个文学上的“箭垛式”人物。他疑心屈原或许原来不曾存在过,理由是:

《史记》本来不很可靠,而屈原、贾生列传尤其不可靠。[83]

胡适这番议论,显然受到晚清今文家说的影响。而他紧接着又论证说,传说中的屈原即便真有其人,也断不会生在秦汉以前。论到《楚辞》一书,胡适更对〈天问〉作出尖锐的批评道:

〈天问〉文理不通,见解卑陋,全无文学价值,我们可断定此篇为后人杂凑起来的。[84]

他并提出《楚辞》的“前二十五篇决不是一个人做的”。〈天问〉一篇,应该是汉朝人的作品。

根据胡适〈读《楚辞》〉文前的小序,以及胡适日记1921年6月20日条下的记载,可知此文作于1921年6月,翌年经过修改,才刊诸1922年8月28日《读书杂志》上。对照胡适文中对《史记》及〈天问〉写作年代的质疑,与王国维〈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两相对照之外,不禁使人疑心胡适或许未曾认真读过王国维的文章。因为王国维在文前小序中,先已明白指出新出土的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名号,经过他综合《山海经》、《竹书纪年》、《世本.作篇》、《帝系篇》、《楚辞.天问》、《三代世表》、《汉书,古今人表》诸书的结果,所得出的结论是:

而《世本》、《史记》之为实录,且得于今日证之。[85]

不但如此,王国维所最感得意,是他在卜辞中发现的“王亥”、“王恒”,其名字虽不见于《史记》、《三代世表》,但他发现《楚辞.天问》中有:“该秉季德”、“恒秉季德”,“该”即“王亥”,“恒”即“王恒”。此二名者,不见于《世本》、《史记》,却见于《山海经》、《古本竹书纪年》及《楚辞.天问》。王国维考证出“王亥”一名之后,遂提出如下论断:

夫《山海经》一书,其文不雅驯;其中人物,世亦以子虚乌有视之。《纪年》一书,亦非可尽信者,而王亥之名竟于卜辞见之,其事虽未必尽然,而其人则确非虚构。可知古代传说存于周秦之间者,非绝无根据也。[86]

至于“王恒”一名及其事迹,更仅见于《楚辞.天问》篇。王国维指出〈天问〉自“简狄在台喾何宜”以下二十韵,皆述商事。其中对王亥的记载尤详,为其他诸书所无,使他不禁高兴的总结道:

以《世本》、《史记》所未载,《山海》、《竹书》所不详,而今于卜辞得之。《天问》之辞,千古不能通其说者,而今于卜辞通之,此治史学与文学者所当同声称快者也。[87]

观其兴奋、快慰之情,真可说是溢于言表。这一重大发现,“抗父”的文章亦曾特别为之表彰,以为此论能“于荒诞之神话中,求历史之事实,……真古今所不能梦想者也。”[88]

如今,胡适却在〈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发表五年后,而他自己也购得《广仓学宭丛书》第二集,理应得见王国维此文后,在《〈读《楚辞》〉中宣称《史记》的记载“不很可靠”,又否定〈天问〉为远古时代作品,更讥评〈天问〉为“文理不通,见解卑陋”,“断定此篇为后人杂凑起来的”。可见胡适在购得王国维著作之后,在1922年8月之前,恐未认真细读过王国维是文。即便他曾细读王文,也显然未即接受王国维的研究结论。

值得注意的是,胡适此文发表以后,北大学生中对《楚辞》颇有研究的陆侃如,对胡适此文的大部分推论表示不能赞同。陆侃如在所作的商榷文字中,特别提及胡适对〈天问〉的批评,公开回应道:

文理的通不通,我们现在还不能断定,至多只能说他费解罢了。这种费解大半由于我们学识的狭陋。如“该秉季德”与“恒秉季德”二句,二千年来的读者谁也不能下一句满意的注释。自近人王国维先生考得该、恒二人都是商代远祖后,意义方略可通。依此推测下来,〈天问〉的意义将来或有明了之一日。“文理不通,见解卑陋”二项,照此看来,是不能成立的了。即使能成立,也不足为后人杂凑之证。[89]

陆侃如的上述论断,显然较胡适要审慎许多。陆侃如的审慎,乃因他接受了王国维〈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中的见解,不敢对古书的费解之处,遽加以“文理不通”的讥评,更不敢以此轻易否定古书的写作年代。从陆侃如征引王国维的著作,又可以使我们进一步了解到,当时北大学生对王国维的论著并不陌生。至于陆文在《读书杂志》第4期上发表后,是否促使胡适开始认真细阅王国维的著作,以至最终修正了他的古史观点?今不得而知。至少我们从这个例子可以晓得,至1922年8月以前,胡适对王国维的研究结论是不很熟悉的,更不用说接受王国维对古史的整体论断了。

五,胡适对王国维的新评价

虽然,至1922年8月底,胡适似仍未细读王国维的〈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等作,也未接受王国维的“古史新证”的主要结论,但从他的日记8月份的其他记载来看,他对王国维的看法,这时开始出现前所未有的高评价。

1922年8月28日,也就是胡适改订他的〈读《楚辞》〉,准备拿到报刊上发表之际,他在一次与钱玄同的面谈中,提到了王国维其人其学。当天胡、钱的见面,原是讨论胡适发起的“整理旧书”计划。那天谈话之后,胡适回家在日记上记载:

玄同赞同我整理旧书的计画,但我们都觉得此事不易做。现今能做此事者,大概只有玄同、颉刚和我三人。玄同懒于动手,颉刚近正编书,我又太忙了,此事正不知何时方才有人来做!

现今的中国学术界真凋零落极了。旧式学者只剩王国维、罗振玉、叶德辉、章炳麟四人;其次则半新半旧的过渡学者,也只有梁启超和我们几个人。内中章炳麟是在学术上已半僵了,罗与叶没有条理系统,只有王国维最有希望。[90]

有论者解读此语,以为胡适对王国维评价极高,认为王氏是“能够兼采南北之长的最有希望之人”。[91]其实胡适的意思只是表示,在当前几位“旧式学者”中,王国维是“最有希望”的一人。[92]但就“整理旧书”一事论,则还比不上他和、梁启超、钱玄同、顾颉刚这几位“半新半旧的过渡学者”。其实,单看胡适用上“新”、“旧”、以及“半新半旧”来划分学人,又把王国维划入“旧式学者”的行列,即可知他对王国维的评价,虽推重却也不是极高。

那么,究竟胡适心目中的“新史学”仪型是什么?他的判别史学“新”、“旧”的标准又是什么?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者可以由1922年8月26日,胡适与钱玄同谈话前两天,他与日本学者的一段谈话来加以了解。那时胡适在面谈中,强调北方学人所推动的“整理国故”事业,其所肩负的时代使命,是要“打倒一切成见,为中国学术谋解放。”[93]这一番议论,本是胡适的夫子自道。论到当代学人,他复以“指点江山”的气慨品评说:

南方史学勤苦而太信古,北方史学能疑古而学问太简陋。将来中国的新史学须有北方的疑古精神和南方的勤学工夫。中国今日无一个史家。[94]

胡适所谓“南方史学”和“北方史学”,大抵分指居南方的章太炎、叶德辉、罗振玉、王国维诸氏,以及当时执教北方的包含他自己在内的北大学人。从胡适说到“将来中国的新史学”,即知他以为南北学人中足以担当“新史学”荣冕者,目前尚无其人。而他所说的“中国今日无一个史家”,指的实在是“中国今日尚无一个『新』史家”。

至于胡适的判别“新”、“旧”的准则,从上面这段话中也已有所透露。那就是我们从胡适提出的:“南方史学勤苦而太信古,北方史学能疑古而学问太简陋。将来中国的新史学须有北方的疑古精神和南方的勤学工夫”一段话,可以明白在胡适心目中,“疑古”抑或“信古”,即是他判别“新”、“旧”的划分标准。或者说,“疑古”或“信古”的程度,是胡适判别一个人“新”或“旧”到什么程度的主要指标。若以王国维的〈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为例子,则这篇用新出土材料与纸上旧材料参证互释的文章,以王国维的标准来看,是他用“新发见”的材料治“新学问”之作;但从胡适的观点来看,是篇最终既证明《世本》、《史记》“为实录”,不免有过信载记之嫌。过信载记,便是“旧式学者”的特征,亦即胡适所谓“勤苦而太信古”的南方学者的特色。于是,在胡适的这个标准底下,王国维不免被划入“旧派学者”的行列中去了。

这也就是说,在胡适等人看来,王国维即使写下诸如《古本竹书纪年辑校》之类的“辨伪”之作,他的疑辨仍然是不澈底的。王国维不愿推翻所有古籍(尤其是经书),又保留旧籍中关于古帝王的记载,从胡、顾、钱的观点来看,都是不够“新”的表现。关于这一点,顾颉刚后来在《古史辨.自序》中,就于推重罗振玉、王国维的段落之后,紧接着对罗、王的“不能大胆辨伪”表示遗憾说:

他们的不能大胆辨伪,以致真史中杂有伪史(例如静安先生〈殷周制度论〉据了《帝系辞》的话而说“尧舜之禅天下以舜禹之功,然舜禹皆颛顼后,本可以有天下;汤武之代夏商固以其功与德,然汤武皆帝喾后,亦本可以有天下”,全本于秦汉间的伪史)……。[95]

把顾颉刚这一段话,对照上述胡适所说“南方史学勤苦而太信古”的议论,就可以大致明了到胡、顾、钱所不满意于王国维的地方。

值得指出的是,胡适对王国维的这个评价,与他的部份北大同事的见解,是有着相当落差的。前引1922年4月25日顾颉刚致王国维信函,其中有一段话这么说:

沉兼士先生前次谈及……先生所著书,以新法驭古学,凡所论断,悉为创获……。

可见沉兼士以王国维的研究方法为“新”的。这一看法,显然和胡适等人的意见大相径庭。

虽然如此,胡适日记1922年8月26、28日条下的记载,却也说明这时胡适对王国维的学问,至少有了前所未有的高评价,认为王国维是“旧式学者”中“最有希望”的一位。值得注意的是,在胡适的这个新评价中,他把王国维置于章太炎及罗振玉之上。读过《中国哲学史大纲卷上》的人都很清楚,胡适归国以后,在当代学人中一度很佩服章太炎,并以章氏作为他在学术上的挑战对象。[96]来到1922年8月,他却是把王国维置诸章太炎、叶德辉、罗振玉之上。胡适的这一新评价,很有可能是受到钱玄同的影响。何况胡适的这个评价,即是在与钱玄同的谈话中得出,故此论或竟可视为钱玄同的观点。无论如何,胡、钱两人的最新结论是:王国维在“旧式学者”中,是学术前途“最有希望”的一位。

不但如此,两个多月后,胡适更从欧洲汉学家高本汉(Bernhard Karlgren)的来函中,得悉罗、王的考古学著作,已获得世界学者的充分重视。事缘这年11月4日,胡适口中的“欧洲今日中国学的大师”高本汉,首次从上海写信给他,函上除了表达订交之意,复向胡适提出他所关切的三个问题。这三个问题,除了末一项是关于白话文运动以外,前面两项都与罗振玉的著作,以及河南出土的文物有关。高本汉的前二问,现译成中文如下:

一,最近中国学者在考古学方面──尤其关于河南出土的断片──有哪些最重要著作?我获得罗振玉的部份著作,但不确定这是否他的全部著述,我也想知道是否有其他学者在这方面仍有未刊著作?

二,这些著作,是否已由北大或其他机构出版?任何科学性的历史研究,特别是关乎汉学上的议题的著述,是否可以在上海购得?我希望能了解中国同行的研究成果,并介绍这些成果给我们大学的图书馆。[97]

高本汉所问的“河南出土的断片”,指的就是甲骨文。胡适在当天日记中写道,他后来回一长函给高本汉,可惜此函今不见,否则当可从中更明了胡适对罗、王的看法。无论如何,高本汉的这次来函,使胡适明白到罗振玉的考古学论著,已经获得“世界学者”的充分重视。

就在胡适收到高本汉来函后一周(11月15日),他写了一篇〈谁是中国今日的十二个大人物?〉。这篇时评,针对上海《密勒评论》举办的名人票选活动。胡适在评论中提出,他认为当前中国最重要的三位学人,分别是:“章炳麟(太炎)、罗振玉(叔蕴)、王国维(静庵)”,以区别于“影响近二十年的全国青年思想”的四位先生:“康有为(长素)、梁启超(任公)、蔡元培(孑民)、陈独秀(仲甫)”。[98]胡适更特别就上述学者名单发表评论说:

第一组的三人,社会上只知道章太炎而很少知罗、王两位的:故《密勒评论》报的投票,章先生得七十三票,罗先生只得四票,而王先生一票也没有。其实章先生的创造时代似乎已过去了,而罗、王两位先生还在努力的时代,他们两位在历史学上和考古学上的贡献,已渐渐得世界学者的承认了。[99]

罗、王的“低得票率”,正说明社会知名度与学术上的成就,本不必成正比例。但观胡适在这次评论中,以“罗、王”并称,又宣称“他们两位在历史学上和考古学上的贡献,已渐渐得世界学者的承认了”。这样的评论,即以高本汉的来函为背景。的确,胡适是在高本汉来函之后,才对罗、王首次有了公开的揄扬。

就在同一个月中,胡适作为北大《国学季刊》主编,必须代表同人为《季刊》创刊号写一篇〈发刊宣言〉。胡适就在这篇〈发刊宣言〉中,写下了这么一段话:

最近三十年来,甲骨文字的发现,竟使殷商一代的历史有了地底下的证据,并且给文字学添了无数的最古材料。

这一句话,是1917年胡适归国以后,首次公开承认甲骨文的发现,有助于证明“殷商一代的历史”。这一个观点,乃是承受罗振玉、王国维的研究业绩而来。而这一个写法,也等于正式放弃了他原本屡次对外宣称的:“东周以前的古史,是没有一个字可信”的旧观点。按胡适日记记载,他撰写〈发刊宣言〉期间,曾给钱玄同看过初稿,并照钱氏的指点作过改动。[100]今不审胡适所改为何,但综观前面所述,知上述新的古史观,是胡适本人早已接受的新见解。惟引人寻思的是,〈发刊宣言〉从头至尾,却未有一语提及罗、王的名号。这很可能是因为胡适等人在这份“代表全体”的文字中,不拟让刚创刊的北大《国学季刊》,一开始就予人与“遗老”关系密切的观感。所以,〈发刊宣言〉虽提到了“西洋学者”高本汉、钢和泰等,却未一提当时正担任北大国学门通信导师的罗、王两氏。

六,结论

总括来说,从各种史料显示,1917年夏到1922年底,胡适对王国维古史研究成果的认识,经历了一个逐步提高的发展及转折。本文的叙述也清楚表明,胡适相对于北大学圈的其他人,不是最早接受王国维研究成果之一人。反之,他对王国维的认识和评价,始终处于一种相对被动、相对落后的状态。胡适最终对王国维所作的公开推崇,与其说是本人阅读深思后的结果,倒不如说是受到钱玄同等他所信赖的同事影响。甚至胡适的后辈如顾颉刚、陆侃如,都较他更早阅读王国维的著作,并经历了程度不一的知识上的洗礼。胡适的“后知后觉”,或许是由几个因素所造成,例如:他那几年工作忙碌,研究兴趣也集中在古典小说的考证上,对于王国维的古史论著,似未作过深入的考察。其次,他怀有强烈的“宁可疑而过,不可信而过”的“疑古”精神,以及此前受到今文家说的影响,都使他不容易放下成见,进而接受王国维“新证”的结论。此外,或许还得加上其早年学术品味的不尽高明,以及强烈的想在学术上当“第一人”的愿望,都在在使得他在接触重要作品时,往往未能很快作出准确判断。若非当年北大同事钱玄同、西洋学者高本汉、以及1920年代初中国学界的普遍气氛的带动,胡适是否能在1922年底就对罗振玉、王国维作出上述高评价,并进一步接受罗、王以甲骨文证实“殷商一代历史”的论断,是颇可怀疑的。

一般来说,考察中外学术史的发展,一个重要的学术发现,从论著的初次发表,到被某个特定的学术社群所承认,其间花费时间的长短,可以作为衡量一时代学术社群的指标,并使人了然于该社群内部的诸种运作情态。王国维“古史新证”诸作发表以前,中国学术界的内部意见,一直受到晚清今文家说影响,人们对《史记》等旧籍的信心,正在普遍动摇之中。胡适在《中国哲学史大纲卷上》“导言”发表的疑古论述,正是此种观点的典型流露。然而,一旦王国维用新出土的甲骨卜辞,证实殷商一代历史存在,相关论述于1917年发表在上海《学术丛编》后,到1923年被北京大学《国学季刊.发刊宣言》所正式承认,前后历经六年光阴。北大学圈对罗、王论著的接受,不可谓之迟缓。即便以王氏著作印数的寡少,空间上的距离,乃至政治上的歧见,都未能拦阻北大学人对罗、王著作的普遍推崇。顾颉刚在1927年8月为文指出,北大学人对王国维“没有一个不佩服”,是可信的说法。[101]甚至他们中间的一份子,身为北大《国学季刊》主编的胡适,本人既是疑古派巨擘,先前又公开鼓吹东周以前历史“无一字可信”,在各方舆论所趋下,也不得不公开修正自己的古史观点。然而,或许正因胡适对王国维古史论述的承认,主要是受外力推导下的被动举措,非本人在学术上自省自觉的产物,故他随后又以另一种方式,运用现代报刊杂志的影响,鼓荡起另一波影响至为深远的“古史辨”之风,以其牵涉面较广,就需要另一篇文章才能讨论得清楚了。

*本文初稿在2007年12月1-3日发表于香港中文大学历史系、广州中山大学历史系、中国社会科学院杂志社《历史研究》编辑部合办的“承传与创新:新世代的历史学”学术研讨会,并承陈春声、罗志田、王东杰教授赐教,谨致谢忱。

[1] 顾颉刚编,《古史辨.自序》,第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页36。

[2] 余英时,《中国近代思想史上的胡适》,收入氏著,《重寻胡适历程──胡适生平与思想再认识》(台北:联经出版公司,2004),页205。

[3] 顾颉刚,〈我是怎样编写《古史辨》的?〉,收入:顾颉刚编著,《古史辨》,第1册,页3。

[4] 王国维,〈致罗振玉函〉(1916:9.30),收入:王庆祥等校注,《罗振玉王国维往来书信》(北京:东方出版社,2000),页159。李恩绩,《爱俪园梦影录》(北京:三联书店,1984),页60。

[5] 王泛森,〈一个新学术观点的形成──从王国维的〈殷周制度论〉到傅斯年的〈夷夏东西说〉,收入氏著,《中国近代思想与学术的系谱》(台北:联经出版公司,2003),页309。

[6] 胡适,〈归国杂感〉,收入氏著,《胡适全集》,第1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页592-593。

[7] 傅斯年,〈出版界评:王国维《宋元戏曲史》〉,收入,欧阳哲生主编,《傅斯年全集》,第1卷(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页111。

[8] 胡适,〈归国杂感〉,页593。

[9] 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卷上》(后改名《中国古代哲学史》),现引自氏著,《胡适全集》,第5卷,页212-213。

[10] 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卷上》,页213。

[11] 北京鲁迅博物馆编,《钱玄同日记》,1917年9月19日条下,第3册(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2),页1598。

[12] 胡适,〈致顾颉刚函〉(1921:1.28),收入:顾颉刚编,《古史辨》,第1册,页22-23。

[13] 顾颉刚,〈致王伯祥函〉(1921:6.9),收入:顾颉刚编,《古史辨》,第1册,页35。

[14] 胡适讲演、枕薪笔记,〈研究国故的方法〉,收入:欧阳哲生主编,《胡适文集》,第12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页92-93。

[15] 胡适,〈发刊宣言〉,《国学季刊》,第1卷第1号(1923:1),页3。

[16] 胡适日记1922年11月9-11日条下:“作《国学季刊序言》,约一万多字,颇费周折;这是代表全体的,不由我自由说话,故笔下颇费商量。”收入:耿云志主编,《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第17册(合肥:黄山书社,1994),页180。

[17] 胡近仁,〈致胡适函〉(1920),收入:耿云志主编,《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第30册,页385。

[18] 胡适,〈致胡近仁〉(1920:11.6),收入氏著,《胡适全集》,第23卷,页321。

[19] 北京鲁迅博物馆编,《钱玄同日记》,1917年10月9日条下,第3册,页1619。

[20] 北京鲁迅博物馆编,《钱玄同日记》,1921年1月17日条下,第4册,页1929。

[21] 北京鲁迅博物馆编,《钱玄同日记》,1922年1月13日条下,第5册,页2224-2228。

[22] 钱玄同,〈致周作人函〉(1921:1.21),收入:钱玄同,《钱玄同文集》,第6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9),页15-16。

[23] 这一个学圈的核心人物,据沈尹默在〈我和北大〉一文中所列,包括下面诸人:“马幼渔、叔平兄弟,周树人、作人兄弟,沈尹默、兼士兄弟,钱玄同、刘半农等,亦即鲁迅先生作品中引所谓正人君子口中的某籍某系。”收入:王世儒、闻笛编,《我与北大》(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页75。

[24] 鲁迅,《日记》,1915年9月12日条下,收入氏著,《鲁迅全集》,第1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页181。

[25] 鲁迅,《日记》,1915年9月14日条下:“晚许季上来看《流沙坠简》。”页180。

[26] 鲁迅,《日记》,1915年9月30日条下:“寄二弟信,附……《流沙坠简》并《补遗》三册”。页182。

[27] 风声(鲁迅),〈不懂的音译〉,《晨报附刊》,1922年11月4日,页398。

[28] 鲁迅,《日记》,1917年1月28日条下,页264。

[29] 鲁迅,《日记》,1918年1月4日条下,页303。

[30] 周作人,《周作人日记》,上册(郑州:大象出版社,1996),页726。

[31] 雷梦水,〈琉璃厂书肆四记〉,收入:孙殿起辑,《琉璃厂小志》(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2001),页144。

[32] 鲁迅,《日记》,1918年3月9日条下,页309。

[33] 鲁迅,《日记》,1918年4月10日条下,页311。

[34] 鲁迅,《日记》,1918年9月21日条下,页328。

[35] 鲁迅,《日记》,1919年4月22日条下,页353。

[36] 鲁迅,《日记》,1918年7月31日条下,页322。

[37] 鲁迅,《日记》,1918年9月21日条下,页328。

[38] 鲁迅,〈致许寿裳函〉(1918:1.4):“罗遗老出书不少,如明器,印鉨之类,俱有图录,惜价贵而无说,亦一憾事。”收入氏著,《鲁迅全集》,第11卷,页345。

[39] 周作人,《周作人日记》,上册,页703。

[40] 鲁迅,《日记》,1919年1月21日条下,页346。

[41] 鲁迅,《日记》,1919年5月23日条下,页357。

[42] 王国维,《随庵所藏甲骨文字.序》,《观堂集林(外二种)》,下册,页869。

[43] 马衡和王国维的交往状况,可参:刘烜,《王国维评传》(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6),页221-228。

[44] 李济,〈安阳发掘与中国古史问题〉,收入:张光直、李光谟编,《李济考古学论文选集》(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页796。

[45] 钱玄同,〈致鲁迅函〉(1918:12.11),收入氏著,《钱玄同文集》,第6卷,页3。

[46] 沉兼士在北大研究所国学门中所担任的角色,可参:陈以爱,《中国现代学术研究机构的兴起──以北大研究所国学门为中心的探讨》(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02),页80-84。

[47] 钱玄同日记1922年10月15日条下记:“编了一天的讲义,……自己觉得太不行了,拿着胡适之的《中国哲学史大纲》和沈兼士的《文字形义学》的第一篇一看,更觉自惭形秽。”沈氏《文字形义学》的“第一篇”即“叙论”,可见这部份讲义至迟写成于1922年底以前。北京鲁迅博物馆编,《钱玄同日记》,第5册,页2323。

[48] 沉兼士,《文字形义学》,收入氏著,《沉兼士学术论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86),页382。

[49] 章炳麟,《国故论衡》上卷〈论惑论〉,收入氏著,《章氏丛书》,第14册(杭州:浙江图书馆,1919),页50上下。

[50] 钱基博,〈近五十年许慎《说文》学流别考论〉,收入:曹毓英选编,《钱基博学术论著选》(武昌: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页603-604。

[51] 北大屡次礼聘罗、王的情形,详参:刘烜,《王国维评传》,页183-187。

[52] 罗振玉,〈致王国维函〉(1918:7.3),收入:王庆祥等校注,《罗振玉王国维往来书信》,页386。

[53] 罗振玉,〈与友人论古器物学书〉,《云窗漫稿》,收入氏著,《罗雪堂先生全集初编》,页75-85。

[54] 陈以爱,《中国现代学术研究机构的兴起──以北大研究所国学门为中心的探讨》,页110。

[55] 李济,《安阳》,收入:刘梦溪主编,《中国现代学术经典.李济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页462。

[56] 罗振玉,《殷商贞卜文字考》,收入氏著,《罗雪堂先生全集三编》,第1册(台北:文华出版公司,1970),页326-327。

[57] 罗振玉,《殷文存.序》,收入氏著,《罗雪堂先生全集三编》,第1册,页151。

[58] 顾颉刚编,《古史辨.自序》,第1册,页50。

[59] 顾颉刚,〈致胡适函〉(1921:3.8),收入:耿云志主编,《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第42册,页110。此函未收入《古史辨》第1册。

[60] 顾颉刚随后写信给钱玄同,坦承他这次所开列的书目,“有许多是只有书目上看来的,并不知道他的内容如何”。顾颉刚,〈致钱玄同〉(1921:4.2),收入:顾颉刚编,《古史辨》,第1册,页32。但此说似不包含王国维的两种辨伪著作。

[61] 胡适,《胡适的日记》,1921年9月11日条下,收入:耿云志主编,《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第15册,页409。

[62] 中国革命博物馆整理,《吴虞日记》,上册,页635-636。

[63] 胡适,《胡适的日记》,1921年8月24日条下,页373。

[64] 王国维,《观堂集林.罗序》,收入:彭林整理,《观堂集林(外二种)》(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上册,页4。

[65] 胡适,《胡适的日记》,1921年8月26日条下,页378。

[66] 胡适,《胡适的日记》,1921年9月12日条下,页410。

[67] 胡适,《胡适的日记》,1921年9月12日条下,页413。

[68] 胡适,《胡适的日记》,1921年9月12日条下,页413。

[69] 樊志厚是王国维早年同窗好友,两人交谊深厚。这一篇文章,颇疑经过王国维的提示,细按是文内容及叙述脉络,颇近王国维数年后所撰的一篇讲词:〈最近二三十年中中国新发见之学问〉。

[70] 抗父,〈最近二十年间中国旧学之进步〉,《东方杂志》,第19卷第3号(1922:2),页34-35。

[71] 抗父,〈最近二十年间中国旧学之进步〉,页33-38。

[72] 抗父,〈最近二十年间中国旧学之进步〉,页38。

[73] 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饮冰室专集之七十三》,收入氏著,《饮冰室合集》,第10册(北京:中华书局,1989),页59-60。

[74] 梁启超完成这部书稿后,把第一、二、三、四、五章寄给胡适,请其提供意见。2月初,胡适回信给梁启超,指出书中两点小误,在日记中则给予甚高评价说:“此书可算是任公的最佳作。”梁启超,〈致胡适函〉(1922:1.9),收入:耿云志主编,《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第33册,页13。胡适,《胡适的日记》,1922年2月4日条下,收入:同前引书,第16册,页90。

[75] 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页60。

[76] 罗振玉,〈致王国维函〉(1922:3.21),收入:王庆祥校注,《罗振玉王国维往来书信》,页525。

[77] 马衡,〈致王国维函〉(1922),转引自:刘烜,《王国维评传》,页185。

[78] 〈致王国维函〉(1922),转引自:刘烜,《王国维评传》,页185。

[79] 沉兼士,〈致马衡函〉(1922:8),转引自:刘烜,《王国维评传》,页186。

[80] 持此说者,如袁英光、刘寅生指出:“『五.四』运动以后,胡适建议北京大学研究所以二马、朱、钱等先生为导师外,又敦请王国维为国学门函授导师。”袁英光、刘寅生,《王国维年谱长编》(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6),页343。此说未谙北大研究所的人事结构,更不了解胡适对王国维的推崇,在时间上实落于钱、沉、马诸氏之后。

[81] 顾颉刚,〈致王国维函〉(1922:4.24),收入〈顾颉刚致王国维的三封信〉,《文献》,第15辑1983:3),页11。

[82] 胡适,《胡适的日记》,1922年4月28条下,收入:耿云志主编,《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第16册,页277。

[83] 胡适,〈读《楚辞》〉,《努力周报增刊.读书杂志》,第1期(1922:9.3),页2。

[84] 胡适,〈读《楚辞》〉,页3。

[85] 王国维,〈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收入:彭林整理,《观堂集林(外二种)》,上册,页260。

[86] 王国维,〈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页264。

[87] 王国维,〈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页267。

[88] 抗父,〈最近二十年间中国旧学之进步〉,页37。

[89] 陆侃如,〈读〈读《楚辞》〉,《努力周报增刊.读书杂志》,第4期(1922:12.3),页2。

[90] 胡适,《胡适的日记》,1922年8月28日条下,页488。

[91] 桑兵,〈胡适与《水经注》案探源〉,收入氏著,《晚清民国的国学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页240。

[92] 胡适对“老辈”和“旧式学者”的轻视和贬抑,具见他稍后撰写的《国学季刊》发刊宣言之中。参见:胡适,〈国学季刊.发刊宣言〉,页1。

[93] 胡适,《胡适的日记》,1922年8月26日条下,收入:耿云志主编,《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第17册,页484。

[94] 胡适,《胡适的日记》,1922年8月26日条下,页484。

[95] 顾颉刚,《古史辨.自序》,第1册,页51。

[96] 余英时,《中国近代思想史上的胡适》,页205。

[97] 高本汉,〈致胡适函〉(1922:11.4),收入《胡适的日记》,1922年11月8日条下,页179。

[98] 适,〈谁是中国今日的十二个大人物?〉,《努力周报》,第29期(1922:11.19),页4。

[99] 适,〈谁是中国今日的十二个大人物?〉,页4。

[100] 1922年11月18日,钱玄同日记记载:“适之做了一篇北大《国学季刊》的发刊宣言,约一万多字,他叫我看。我下午在家看了一过,指出几处毛病请他改正。”北京鲁迅博物馆编,《钱玄同日记》,第5册,页2380。同日,胡适日记记载:“晚上修改〈季刊序〉。此序给钱玄同看过,他有信来,指出几点,故引起我的更动。”按钱氏日记言“几处毛病”的“改正”,胡适日记则记成:“几点……的更动”,两相对照之下,颇为有趣。

[101] 顾颉刚,〈悼王静安先生〉,《文学周报》,第5卷第1-2期合刊(1927:8.7),页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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