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世周秉毅送客(怀人银铃般笑声犹在耳)(1)

周毅与黄永玉。 (李辉/图)

2019年10月22日,周毅去世。我问张新颖,去不去参加告别仪式,他犹豫地说,不去了吧,这场面太难受了。我默然。其实我也有同感。自周毅病后,虽然见面不多,虽然常有牵挂,但是总觉得,斯人同城而居,要见个面很容易。然而这一回,真的要与她告别了。

记得最后一次见到周毅,好几个朋友约在一个宾馆的咖啡吧聊天,到午餐时候,她因为腰疼,坐不住,就推说有事先走了。就在那次见面我问起病情,她故作轻松地回答:这一回我是尽人力,接下来要看天意了。听这话,不祥之感就盘旋在我的心间挥之不去。还记得当初乍听说她住院开刀消息,我给她打电话,从电话那头传来了银铃般的笑声,朗声地喊陈老师你快过来啊,正好有几个同学从外地来看我,聚在一起好开心!我没有过去,我真想不到在开刀前夕周毅的精神状态如此旺健。现在我知道,周毅十年来一直用这种倔强态度来对待自己的命运,可是在当时我心底里泛起一丝不太真实的感觉,我怀疑我听到的消息不确,或者周毅并不知道自己的真实病情,原先准备好安慰她的话语一下子都落不到实处。于是,我迟疑了。不想这一迟疑就永远失去了探望她的机会。一晃十年过去。

那天,我和新颖都去参加周毅的告别仪式。回来路上,新颖告诉我一件事,说在我写给周毅的一封信里,用过一组词:一个娇弱而敏感的生命。她感到不解,问新颖:难道在陈老师的眼里,我是娇弱的吗?新颖好像对她做过一番解释,但我没有听进去,满脑里只有一个念头:现在要解释也来不及了,她听不见了。其实这组词的意思不难理解,原话的完整表述是:“一个娇弱而敏感的生命自觉需要有更大的生命气象来引导和化解,磅礴的无愁河成为你的生命图腾。也许,在你心中也有一条沉默的无愁河,本来是涓涓流水,现在被激发起层层浪花,而这本小书就是浪花飞溅的结晶,是你对生命能量长期探索获得的回声。”这里“更大的生命气象”指的是黄永玉的无愁河,磅礴而强悍;“小书”指周毅新作《沿着无愁河到凤凰》,我在那封信里谈的是阅读这本书的一点体会。

也许周毅对我的书评有期待,读后有些失望。我记得我把那封信传给她,她没有马上回应。隔了好些天,她以别的缘由给我电话,讲完了正事后,才期期艾艾地说到这封信,第一句就说:觉得老师在批评我。我怔了一下,很意外,也许我对无愁河感受与她不一样,但批评她的意思是绝对没有的,于是言不由衷地反问:怎么会呢?她没有说下去,就把话题扯开了。周毅高兴时,说话声音嘹亮,兴致勃勃的样子,但是在刚才的电话里传来的却是另外一种声音,低低的,怯怯的,有点委屈似的——这也许就是我理解的娇弱状态,也是我所熟悉的最初的周毅,这种印象很深地印刻在我的记忆深处。

那时周毅还在念中文系的本科。我记不得是哪一年了,前天晚上翻读纪念集里的周毅生平作品年表,其中一个条目记载:“《浮光掠影嚣孤魂——析三十年代作家穆时英》刊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9年第3期。”以此推算,应该是早两年,1987年她念大二上半学期的时候,因为那个学期有现代文学史(下),讲1930年代文学的课程。我不是她的任课老师。一次周五下午教研室有活动,我因为要处理别的事情,在活动快结束时才去教研室。一进门就有老师告诉我:刚才有个学生找了你几次。我问什么事,教研室鄂基瑞老师说,是他推荐来的学生,叫周毅,写了一篇论文想让我指导。就在第二天,我收到了周毅寄给我的信和论文,是关于穆时英小说风格的研究。那时候还没有流行什么海派怀旧,研究穆时英的也不多。那篇文章写得不怎么样,是按照当时的主流观点敷衍而来,我读了以后没有产生兴奋之感。倒是那封给我的信写得很特别,说她下午来教研室找了我几次都未遇见,又听说我会乘坐公共汽车来学校,就跑到公交车站去等我,在寒风中站立很久,还流了眼泪等等。周毅初次给我的印象就是这样,有点娇弱,又有点敏感。到了下一周的周五,她又来教研室,这次我有了准备,便坦率谈了对论文的看法,我直言不讳,建议她从头来过,换一种思路去研究。大约我的批评有点过火,鄂老师在一旁听不下去,就打圆场说:小陈你别再说下去了,这个小脑瓜子很灵的,一点就通,她会好好修改的。(我保证这几句都是鄂老师的原话。)周毅没有说什么就走了。后来的情况我也记不得了。最近从周毅年表里读到这篇论文发表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上,我才依稀回忆起来,周毅按照我的建议重写了论文,应该是我把它推荐去发表的。

本科毕业,周毅跟随吴中杰老师读文艺学的研究生学位,也常来旁听我的课。这样就慢慢熟悉起来。1990年代的前几年,我忙于社会上的各种活动,除了上课,对校园里发生的事情也不甚关心。一晃间周毅就毕业了。这期间我策划过一套《新宇宙·大学生礼品丛书》,由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按照原来的计划,这是一套图文并茂的介绍大学生生活的小丛书,我负责组稿,画家王天德负责装帧,其中就有周毅的一本小书《私心与天籁》,还请吴老师写序。序文里说,周毅的特点就是认真,学习很认真,谈恋爱也很认真云云。吴老师目光如炬,一言道出周毅性格中最重要的特点:认真。书很快就出版了。可惜我的编辑思路过于理想化,出版社的印刷能力达不到美工要求。书委委屈屈地出版了,也默默无闻地过去了。我当时策划的其他几套丛书,都风光过一阵子,惟有这套书在我的编辑履历里像是不存在似的。

周毅拿到硕士学位后没有继续深造,就去了媒体工作。在课堂里我问过她为什么不继续读博士学位,她说她不喜欢在学校里当个“小老师”,太辛苦。我开玩笑说,“小老师”慢慢就熬成“大老师”,又会慢慢变成“老老师”。她笑着摇摇头,还是选择走出学校大门,走上社会。我的直感是她那颗年轻的心被当时中国改革开放的蓬勃形势所吸引,她渴望自己被裹挟在时代大潮里,去做一番有为的贡献。这以后的几年,我经常在报刊上读到她发表的长篇报道,关于环境保护的,关于自然生态的,也有对社会弱势群体的关注等等,都与时代的节奏有着密切的配合,我为她高兴,也隐隐约约有一丝惋惜。至于惋惜什么,连我自己也说不大清楚。她似乎也感觉到我的态度,有一次遇见,说到自己的工作状态,她说,陈老师不是也提倡“民间”吗?现在中国最有生命力的社会因素就在民间。她指的是中国南方朝气蓬勃的民间企业,她还认为“藏污纳垢”是私人经济发展的最佳状态。这一次谈话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我意识到,周毅在社会风浪里不仅是个观察者,她成熟了。

直到上世纪末,周毅的兴趣又回到了文化艺术领域,开始写文学评论。新世纪初,她担任《文汇报·笔会》的副主编,回归文学艺术的积极性空前高涨。那时我刚刚接下中文系主任的工作,她主动来采访我,我就谈了自己的工作设想。她回去写了一篇采访记《陈思和做“官”》发表了,很惹一些人不高兴,也获得一些人的赞扬。我还在她主编的笔会上发过一篇介绍贾植芳先生的文章,也惹过一些人不高兴,当然也有人赞扬。以后我就很少在笔会上写文章了。不过让我暗暗得意的,是我曾经给周毅提过一个建议,那时正值笔会创办六十周年前夕,我建议她利用文献,编一部笔会六十年的资料长编,梳理一下这个最有知识分子人文精神,也最能反映知识分子曲折道路的副刊历史。其实我还有一个目的没有说出来,我希望周毅能够自觉到这个人文传统的存在,以周毅的感悟力,她是不可能置身于这个人文传统里而无动于衷的。周毅欣然接受这个建议,很快就动手做起来了。这些成果后来都收在《过去心》里的专辑《以白心读长卷》。除了那篇明显缩了水的《风雨跌宕一甲子——年谱缩略》外,还有几篇文章写得特别好,关于傅雷、若瓢和尚、徐铸成、汪曾祺等人与笔会的事迹考。2012年《过去心》出版,周毅寄了一本给我,扉页上题词:陈老师,我的作业簿。可惜那时候我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没有及时与她联系,多赞扬她几句。现在再说也来不及了。不过我还是想告诉周毅:这组文章,尤其是那篇《“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傅雷与因缘考》,实获我心,我觉得是周毅最好的文章之一。

以后的周毅是朋友圈里大家都熟悉的周毅,她不幸罹患绝症,她在笔会版面上大篇幅报道百岁老人杨绛,她热情推荐新疆女作家李娟的散文,她追随黄永玉先生南下、出版了《沿着无愁河到凤凰》,她极其顽强地与病魔斗争、直到乘着歌声的翅膀离开尘世……转眼周毅离世半年,她的长辈家属、生前好友为了纪念她,编辑了一本纪念集。这两天我断断续续地读纪念集里的每一篇文章,尤其是她的未刊诗文和私人短信,读着读着,周毅的形象,笑吟吟地,一再浮现在我的眼前。我觉得自己并不能真正理解这个充满活力、倔强奋然的壮丽生命。我只能深深沉溺于记忆中,找回自己印象里的周毅,也许这个周毅与真实的周毅并不一样,只是寄托了我个人的哀思与纪念而已。

陈思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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