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读点故事APP独家签约作者:胳肢窝的窝
引子
谁能想到,在2018农历年的年末,我竟然还在本地论坛里小火了一把。
《女记者教唆无知病重女孩指控亲母》,标题足够吸引眼球,内容也是起承转合无一不缺,伏笔连连,连我这个新闻当事人看了都直呼过瘾。
是的,我就是标题中的那个女记者,这个故事中涉及到的主要人物有三个,除我之外还有一对母女,当妈的名叫黄凤,孩子才八岁,名叫南南。
1
第一次见到南南是去年年中那会儿。
之前的故事里我有提到过,我在一个地方台做记者,台里有一档求助类节目,专门承接社会上各类需要帮助的案例,像是生病需要钱,房子被火烧了没钱修盖,甚至学生厌学不想上学,我们都会找心理医生上门进行一对一心理疏导。
又因为这个节目是跟市慈善总会合作的,每期都会给求助对象下拨一笔求助资金,最少也有上万元钱。
所以,虽然节目的宣传语“人生大舞台,有爱才精彩”俗得让人不忍直视,但节目的收视率一直居高不下,每天都有三四个电话打进来请求帮助。
黄凤是在去年八月中旬那会儿打的我们热线——
34岁的云南籍女子,独自带着一个八岁的女儿住在市郊一个拆迁安置小区里,女儿在一年前经历了一场事故,上半身大面积烧伤,虽然命是捡回来了,但后遗症很明显。
也因为这场事故,黄凤的丈夫离开了她们,她带着女儿半年前来到我市,靠在附近市场里帮人卖菜挣点小钱。
村委看她可怜,让她在村子里帮忙打扫卫生,又腾出了一间闲置的工具房给她们娘儿俩住,省了房租那笔钱,黄凤每个月的收入刚好够她们吃饭。
做求助类节目的大多都有个心照不宣的准则——救急不救贫,黄凤的情况虽然可怜,但凄凄惨惨戚戚的事情我见得多了,要说悲惨系数,她都未必排得上前一百。
但本着对求助对象负责的态度,接到电话的第二天,我还是如约上门了。
黄凤看到我很激动,搓着手小跑着迎了上来。
她一米六左右的身高,身形微胖,看上去比她真实的年纪要老一些,普普通通的一张脸,眼睛微微向上吊起,眼角的地方爬满了皱纹。
因为入夏的关系,穿了一条碎花连衣裙,头发用那种地摊上随处可见的带玻璃珠片的夹子松松垮垮地夹着,走得快一点那些头发都像是要呼哧哗啦地散落下来。
在黄凤带我去她家的路上,我见缝插针地问了几个问题。
“孩子当时怎么会烧伤的?”
“在老家的时候家里大人都忙,没人带她,她就自己一个人玩来玩去,有一次也不知道怎么地给她找着了一个打火机,瞎玩,就这么把自己给点着了。”
“医了多久?”
“前后也给她治了很长时间,40%的烧伤面积,治起来挺费劲。家里本来也没什么钱,她爸爸后来索性不管了,所以我带着她出来了。”
“出来之后有带她再上医院看过吗?”
“哪儿来的钱啊……”
说话间,我们已经来到了她们的住所门口。黄凤掏钥匙开门,转了半圈又回头看我,眼角的皱纹细细密密地勾起来,“孩子有些认生,你们别介意。”
我还在寻思她说这话的意思,门已经打开。
不到三十平米的小房间里一左一右靠墙放着两张床,一个半大的小女孩就坐在左手边的床沿,正循声朝我们望过来。
她长得可真好看。
我自问见过的漂亮小孩不少,但她还是给了我眼前一亮的感觉。有点像小时候挂在家里墙壁上的年画娃娃,虽然留着傻乎乎的苹果妹发型,但配上她那张月盘儿似的脸蛋正正合适。
那双洋娃娃似的标致大眼即使不笑也像是会说话似的,长翘的睫毛隔老远都看得清清楚楚。她匆匆扫了我们一眼又把视线移了回去,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像是摆在游乐园购物橱窗里的精致娃娃。
如果不是她手臂上成片的烧伤痕迹太过扎眼,我实在很难把这样一张不谙世事的娃娃脸和一个Ⅲ度烧伤、亟待植皮的小女孩划上等号。
黄凤注意到我的眼神,说道:“幸好脸没事。”
我虽然嘴上没说,却也在心里加以认同,这张脸可太招人稀罕了。
那个女孩就是南南。
南南只匆匆扫了我们一眼就又把头转了回去,她面前的小桌子上放着一只手机,正在播放小猪佩奇的动画片。黄凤走过去把手机拿了起来,冲女儿指了指还在门边站着的我们,说:“电视台的叔叔阿姨来看你了。”
南南回头看我,这回视线落得久了些,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清楚地闪过一丝畏惧。
“不用怕,”我忙上前安慰,“你可以叫我文文姐姐,那边那个是强子哥哥。我们是电视台的记者,你有什么心愿可以跟我们说。”
南南咬着嘴唇像是对我的话无动于衷,木然地望着地面,她妈在一旁一脸尴尬,悄悄用手比了比自己喉咙。
我反应过来,有些不好意思,我忘了路上黄凤跟我说的,南南因为那次事故把声带弄坏了,现在发不出声音。
油然而生的心疼让我下意识问道:“这个也治不好了吗?”
黄凤摇头,又把南南的身子扭了个方向,让她背向我们,然后掀起了南南的裙子——
如果不是一早做了心理准备,我怕是要当场尖叫出声:这哪里是一个孩子的皮肤啊,说是破抹布缝在一起还有人信,那些深浅不一、凹凸不平的皱褶让她的背脊看起来就像是被人反复切开又缝合的工艺品,周边新生的皮肤嫩得像是能看见底下的血丝。
“这块皮肤还是从她屁股上植过来的,这块也是,”黄凤指给我看,一边止不住叹气,“孩子遭了不少罪啊。”
因为黄凤按的那几下,南南不舒服地动了动,嘴里发出嘶嘶的抽气声。
黄凤松了手,又让南南把身子转过来,“她肚子这儿还要严重,碰上一碰就往下掉皮屑。”
见她又去扯南南的裙子,我忙制止。南南的情况已经很明显了,接下去还是解决问题更重要。
我问她:“手术需要多少钱?”
黄凤想了想,报了一个数目,“我之前问医生,那个医生说只会比这个数多,不会比这个数少。记者同志,你说我这孤儿寡母的,上哪儿筹那么多钱啊?!我的孩子命苦啊,跟着我就只能吃苦。”
她说着说着眼泪就刹不住了,噼里啪啦往下掉,一旁,一双小手伸了过来,轻轻地够住了她垂在一旁的手。
那是我第一次听南南说话,她的声音嘶哑难辨,半个音节浮在空中,后半个音节又像是被人一巴掌拍回了喉咙底,只留下沙沙的回音。但我还是听清楚了她说的话,她说:“妈妈,我不治没关系的,你别哭。”
2
我第二次见南南是在医院。
第一期节目播出后,本地的义工组织就自发地帮黄凤母女俩筹到了一笔住院费,虽然距离手术费用还相差甚远,但多少可以让南南先接受前期治疗。
南南的病房里每天都进进出出很多人,有一些是志愿者、义工,还有一些是闻讯而来献爱心的热心市民和企业代表。
黄凤本来就发达的泪腺这些日子得到了充分的发挥,反倒是南南,这个八岁的小女孩,显得比这些动不动就红眼睛的大人们要冷静。
她就坐在床头,穿着宽松的蓝条纹病号服,接受一个又一个叔叔阿姨的好意和鼓励。她本来就不说话,现在是越发沉默了,只有在人群散尽,独自面对黄凤的时候才会怯怯地问上一句:
“妈妈,我们明天回家吗?”
黄凤每一天都只是摇摇头,南南后来也就不问了。
我到医院的时候南南已经住进去一个多礼拜了,距离我上一次拍摄也已经是大半个月前了,孩子还认得我,看到我进门,身子朝前倾了倾。
我变戏法一样从身后揪出一盒蜡笔和一本填色绘本递了过去,南南果然眼前一亮,有些欣喜地接了过去。
上次我在她家的时候就发现了,出租屋里没有一件像样的玩具,也没有适合她这个年龄看的书籍。对于一个长期无法外出走动的小女孩来说,唯一的消遣似乎就是坐在家里看看电视,长此以往,孩子是很难融入社会的。
南南是个很有灵气的小孩,我不忍心让她就这么荒废下去。
黄凤在一旁有些局促,我进门的时候她还在一旁接电话,这会儿挂了电话走过来跟我打招呼。
我问:“这几天来看孩子的人很多?”
黄凤点头,红着脸来拉我的手,“多亏了你们帮忙,要不是你们,孩子也没办法住到医院里来。”
她的手掌粗厚,是一双下地干农活的劳动人民的手,贴在我手背上的掌心还有些滚烫。
我安抚了几句,又从包里拿出一个红纸包递给她。
“这是我们栏目帮孩子向市慈善总会申请的三万块钱救助款,虽然不多,就当给孩子买点营养品补补身体吧。”
黄凤忙不迭地感谢,脸涨得更红了些,这是她这些天以来做的最多的一个动作,从不同的人手中接过一笔又一笔善款,弯腰致谢。
按照规程,有些问题我还是需要她做一个回应,比如:
“到现在为止,您收到了社会各界爱心人士的多少善款了?”
“有些是直接给我打银行卡里的,那部分我还没统计过。”黄凤像是思考了几秒钟,有些踟蹰地说,“现金的话,大概有十万了。”
这个数目跟我预想的差不多,我接着问:“这些钱够给孩子植皮了吗?”
黄凤回头看了一眼已经拆了绘本包装,正在认真研究内页的南南,露出了为难的神色,“还要看医生的术前诊断了。上次医生跟我说,孩子身上能够用来植皮的皮肤太少了。真要做手术的话肯定不止做一次,这些钱……也不够的。”
黄凤说到这里又长长地叹了口气,两只手不安地绞着,像是随时要哭出声来。
我安慰了她几句,很快又有另一家媒体的记者走了进来,我把空间让给他们,转身去了医生办公室。
负责南南的是烧伤科一个姓叶的主任医师,我之前采访过几次,还算熟悉。见我进门,叶医生先冲我打了招呼:“你也是为了14床那个小姑娘来的吧?”
我笑着应了声,看得出来,这些天为了南南找他了解情况的人不在少数。
“所以南南的情况怎么样?手术能做吗?”
“她前期治疗得很粗糙,后续治疗也没有跟上,现在来做植皮,老实说,术后效果怎么样我不能保证,小姑娘是可怜的,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机。”
“那手术费用大概需要多少?”
“手术本身的费用是不高的,但是后续花钱的地方多着呢,就她那个状况,要做全身植皮,不是一次两次可以弄完的,拖上一段时间,很多事情都会不一样的。”
叶医生的最后一句话,我没有剪进那一期的片子里,做这行久了,有些事情看得多了,也就不用说破了。
果然,半个月后,黄凤给我来了电话。
她在电话里跟我说:“记者同志,我们打算出院了,前两天我们也跑上海去看了一趟,那儿的专家说最少五十万保底治疗费用,可我们哪里有这么多钱啊,还要吃饭……”
我打断她,“不治了?”
黄凤哽了哽,说:“治还是要治的,慢慢治吧,我也跟孩子说过了,是妈妈没用亏欠了她,以后把妈妈身上的皮植给她。”
我不自觉皱了皱眉头,岔开了话题,“那你之后是打算带着孩子回老家还是继续待在这里?”
“不回去了。上次有一个好心的老板到医院来看南南,说让我去他那儿上班。我想想我去上班了就没人照顾南南了,所以就没去。”黄凤的语气里还能听出些遗憾,但她下一秒又高兴了起来,“不过他帮我在我住的地方附近找了个铺子,可以卖点东西。”
我应该替她高兴,有了相对稳定的经济收入,南南跟着她也可以少吃点苦,说不定还有机会跟同龄的孩子一起进入校园。
我还记得那一次在医院里教南南画画,她对着一幅小女孩背书包上学的图画看了半天,亮晶晶的眼睛闪过山泉一般清澈的向往和羡慕。
“想去上学吗?”我问她。
南南晶亮的眼神投射过来,下意识地就要点头。但下一秒,她又把视线转向走廊里正在接受媒体采访的母亲,咬着嘴唇低下了头。
她虽然没有发出声音,但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家里没钱,供不起她上学。黄凤一直都是这么跟她说的。
那一天,我陪着她把那幅画填上了五彩斑斓的颜色,水蓝色的天空,黄橙橙的太阳,还有穿着校服背着书包、圆圆脑袋上扎着马尾辫的小姑娘。
3
那之后又过了半年,我都没有再见过南南。跟社会上所有的热点一样,人们对于一件事物的关注度只会持续一段时间,即便是正在持续发酵的社会事件,也不可能一直保持着热度,更遑论一个八岁还不会说话的小女孩。
因此,当我再次接到黄凤电话,心里多少有些意外。
电话那头,黄凤一开口就是急吼吼的求救:“南南从楼梯上摔下去了,现在住在医院里。”
我大惊,连忙问了医院地址赶了过去。
黄凤比半年前那会儿看起来胖了不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睡好的关系,整张脸有些浮肿。身后的病房里,南南打着石膏躺在床上,眼睛闭着,头上也缠着厚厚的纱布。
比我想的要严重得多。
黄凤小声解释:“也怪我,前些天我在店里忙,她等不到我回家吃饭,就想自己出门给我送饭,我们那儿路灯坏了,她没踩稳就摔下去了。”
我又问了些南南的病情,中途南南醒来了一次,看到我还有些意外,黑白分明的眼睛变得红彤彤的,像是某种被猎物追赶的弱小生物,惊恐得随时可以挤出水来。
我还来不及跟她说别怕,她就已经闭上眼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黄凤站在一边擦眼泪,上嘴唇磕着下嘴唇,磕了半天都没磕出声音。
我多少能猜出她想要说什么,先她一步开了口:“需要多少治疗费用?”
黄凤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很快说道:“要不少钱,可能得要个十万八万的。”
“这么多?”
“孩子不只是骨折,片子拍出来还有些脑震荡,我们没有保险,很多东西都只能自费。”
大概是看我面色不豫,黄凤说到后来有些底气不足,声音也低了下去。
我沉吟了一会儿,跟她实话实说:“孩子这个情况跟上次不同,我节目播出之后不一定能带来像上次那么好的效果,这个你要有心理准备,但是能帮你争取的部分我还是会帮你争取。”
黄凤愣了愣,反应过来又是一阵感谢,就差没当场给我变出面锦旗来。
我对于这种程度的谢意总是有些生理性过敏,生硬地把话题扯了开去,又问了黄凤一些家常。
她后来确实在小区门口租了个铺子卖副食品,但生意不太好,用她的话说,一来她没那么多时间去照料生意,二来进货的那些渠道她也不熟,赚得不多。南南还是老样子,定时上医院配点药,大多数情况下还是待在家里。
我想问她有没有考虑过南南上学的问题,想了想还是咽了回去。我甚至都能猜到她的答案,问来也没有意义。
聊到两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时候,南南醒了过来,第一反应是把整个人往被窝里缩。
我扯了笑容把被子往下扯了扯,带出一张圆脸来。她还那么小,整个人缩在病床上也就小小的一团,因为生病的关系,她的脸色带着那种不健康的惨白,愈加像个一碰就碎的瓷娃娃。
我问她疼不疼,她摇头。我问她还记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摔下来的,她还是摇头。黄凤在一旁小声说,孩子最近有些古怪,可能是叛逆期到了,不大爱听大人的话。
我对这个解释不置可否,只一味地想逗南南开心,时隔这么长时间再次见面,这个小女孩依然给我一种疼到心窝窝里的感觉。
但无论我怎么逗她,她给我的回应都是淡淡的,甚至避开我的视线,只用一种别扭的姿势扭头望着窗外。
黄凤被医生叫了出去,临走的时候她还有些犹豫,似是不放心把南南一个人留在房间。
她有些为难地看看我,最后还是在护士的催促下离开了。
我被她那一眼看得有些莫名其妙,南南在她妈离开之后倒是转过了头,对着门外看了半天。
半晌,她用没有打石膏的左手碰了碰我,然后指了指另一侧的柜子。
我明白过来,顺势打开了柜子,把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
那是之前我买给她的那盒彩色蜡笔,有几种颜色已经用得只剩短短一截了,显得参差不齐。
她随手挑了一支攥在手里,抬高了身子四处张望,小脸蛋上破天荒地写满了凝重的神情。然后,她像是确认了一般泄了气,重新把视线看向我,抬高了左手在虚空中急急挥动了几下。
我很快反应过来,南南是在找能画画的纸。
我出门急,采访本没有带在身上,只能跑去护士站问护士要了几页白纸,等我回到病房的时候,黄凤已经在了,看到我手中的东西,还有些诧异。
可最后谁知她母亲筹集到善款后,竟给她办出院,在老家盖新房……(作品名:《南南》,作者:胳肢窝的窝 。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看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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