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上海书评》将持续发布徐美洁对《大明王朝1566》的观剧笔记,本文为第一篇。
电视剧开篇:周云逸被杖毙
最近,我大明文史研究总会影视分会有大动作,就是汇集一干演技派男神的《大明王朝1566》,潜伏十年后又回归收粉了。开篇镜头是在午门外杖杀钦天监周云逸,时间还是腊月二十九,揭示了嘉靖帝喜怒无常,严嵩父子把持朝政、压制言路的悲惨剧情。其实这一年杀的另一个人,才真正重要,算得上是嘉靖帝、严嵩父子杀人多米诺骨牌上的最后一块,那就是王世贞他爹——右都御史、总督蓟辽军务王忬。
《五女拜寿》剧照
历史上的奸臣有很多,多到数不过来,但要成为与秦桧一样有知名度的代言人,还需大众媒介的传播。我小时候有一部越剧《五女拜寿》横空出世,横扫全国影视档,讲的是三女儿嫁给了贫穷书生邹应龙,拜寿时被父母姊妹冷落。不久杨家受严嵩迫害落难,最终还是靠邹应龙劾罢严嵩,得以昭雪冤情。当年看何赛飞扮演的丫鬟,扶着主人在风雪中乞讨,那身段,那唱腔……总之我是记住大奸臣严嵩了。倪大红演技满满,但对人物本身,我也只能引用一句“大奸似忠”了。
大概作于隆庆年间的《鸣凤记》,才是晚明至清最著名的严嵩故事传播剧。讲的是严嵩害死收复河套的夏言、曾铣,接着害死上疏的杨继盛,天下群情骚动。此后经邹应龙、孙丕扬、林润等御史的参劾,终于扳倒严嵩父子,奸臣得以铲锄,忠臣得以申冤。钱谦益记载他五六岁时,就曾看过《鸣凤记》演剧,后来于万历三十八年中进士时,见到了剧中的主人公之一孙丕扬,此时孙已任吏部尚书。钱谦益说,当时就如同见到了古人。“古人”在此是一个含有深情的褒义词,即“古风古德”,所以在五十四年之后,人生将尽之时,牧斋又将此情此景写入《病榻消寒杂咏》四十六首之中(《牧斋有学集》)。黄宗羲之子黄百家,在给刘宗周所作的寿序中说,他的祖母寿诞时,家里堂会演昆曲《鸣凤记》,看至忠义受难处,老祖母痛哭失声。《光绪江都续志》记载,有一位官员,看《鸣凤记》到动情处时,就会痛哭流涕、长跪不起。
剧中的严嵩和严世蕃
这《鸣凤记》的作者,大家都怀疑是王世贞,或王世贞的门人。因为他爹王忬是被严氏父子所害,父仇不共戴天,加之王世贞又有写这种传奇的才能,不是他是谁?倒也有几分理。不管怎么说,严嵩奸臣形象的生动化,与王世贞父子有莫大关系。
说起来,这两对父子积怨已久。王世贞的祖父王倬,官至南京兵部右侍郎,到王世贞算是官三代。王氏家族可说是簪缨世族,积贮也不少。族谱上来讲,他们家是琅琊王氏(著名人物如王羲之等)之后,王世贞自己编定的著作,一定是署“琅琊王世贞元美”的。古代人重郡望,但经宋、元两代而至明,远署魏晋时郡望的不太多,可见王世贞对自己出身的骄傲。他于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在京的那段时间,任刑部主事,后升员外郎、郎中。又因结诗社,而有“五子”、“七子”之名,故而权势品级虽与严世蕃无法相比,但他无疑以世家子弟自居,在心底里将严世蕃当作刚打进城的土老冒了。陈继儒《见闻录》记王世贞与严世蕃交恶,起于酒席间嘲笑等诸种细事。
加之杨继盛死时,王世贞为之料理后事,严氏父子也视之为公开叫板。王忬总督蓟辽,在一些具体的策略上与仇鸾、严嵩都有分歧,严党早就不满,一次战役失败后,终于总暴发,于嘉靖三十八年将其逮回京治罪,三十九年冬论斩。但有坊间传说,两家父子种种结怨外,更有《清明上河图》一案夹杂其中。清代《一捧雪》传奇,就是影射这件事的。严世蕃听说王忬家藏有《清明上河图》,便派人索要,结果王忬用一幅临摹的副本给他,又被严氏一位门客识破,以致招来杀身之祸。与王世贞有过交往、万历时曾任礼部尚书的徐学谟主张这一说法,沈德符《万历野获编》、俞樾《茶香室杂钞》等,也主张这种说法。
《清明上河图》局部
王世贞本人有《〈清明上河图〉别本》跋二则,则说《清明上河图》有真、赝两本,他都见过,真本“人物舟车、桥道宫室皆细于发,而绝老劲有力”,初入于“墨相家”(当指严氏),后归隆庆帝。赝本则是吴人黄彪所造,有人认为是根据张择端的稿本加以删润而成,所以被误认为是真本,现被其弟王世懋收藏。但他又说,这赝本所据的稿本,应该出自距张择端不远的宋人之手,所以也非常精良;加之上头有吴宽、李东阳、文征明、彭年、王谷祥等人的跋与字,也是不可多得(《弇州山人续稿》)。有点蹊跷的是,他不说在何处见到的那件真品,以及真品如何流入了严嵩家。
这中间又牵涉到唐顺之等人物,唐鼎元先生在《唐荆川先生年谱》中,有较大篇幅为其先祖辩,至于《清明上河图》之说,则认为王忬果真因此而死的话,王世贞应该绝口不提这幅画,不至于在文集中作《〈清明上河图〉别本》跋,那是全没良心的行为。总之,从戏剧到画,纷纭人口而莫衷一是。能确定的只是,杀王忬,是一件不小于杀杨继盛等人的事件。
王氏家族与徐阶家族,关系密切。一是地缘上的关系,苏松相邻,彼此皆以同乡相待。加之王世贞文名早播,徐阶对其青眼有加,曾私下对人说:这可是以后执史笔写我们的人呀,能不小心对待吗?王世贞在给徐阶写的行状里说,自己不敢以私情干谒徐阶,只在其还乡后才与其往来。但从其大量的私人书信中可知,隆庆初年改朝换代,王世贞、世懋兄弟俩立即上京,请求为其父平反,当时内阁中张居正是王世贞同年,但他对此事不表态,也不帮忙,高拱是阻止的态度,完全就是徐阶作的主,帮的忙。所以,王世贞与徐阶的关系,不是一朝一日,当然更不是在其退休后才亲密起来的。
王忬的监察御史腰牌
邹应龙的折子,是经过徐阶先行教诲改定的。在严氏父子罢黜之后的四年,又收治严世蕃,以谋逆论斩,据沈德符《万历野获编》记载,此事他父亲闻之于同僚,林润上疏,也出自徐阶亲自指授。沈德符还记了一件事,说徐阶为了防严氏猜防,将长子常璠的次女许嫁严世蕃所爱幼子。严世蕃论斩前,孙女刚好到了出嫁的年龄,有一天儿子请安,徐阶面露怒色,儿子猜到了父亲的意图,就毒死了这个女儿。这事现在看来匪夷所思,狠毒异常,只能让人作“当不至于此”的退一步猜想。但徐阶确有政治家的才干,也有谋略家的手段,国事与宦途,也可能使他走到这一步。
至于徐阶说王世贞将来会执史笔,倒没预言错。王世贞作有《嘉靖以來首辅传》,大多为后来的清修《明史》所采用,取《首辅传》中的“杨廷和传”与《明史》对勘,后者几乎一字不易抄录了王世贞所作。《首辅传》中,对严嵩也无过激之论,其私人之怨,则多记于私人书信中。所以不知不觉中,关于徐阶、严嵩、张居正等,我们都或多或少,或直接或间接,承继了王世贞留下的某些史料与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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