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与托尔斯泰(资料图片)
契诃夫的剧作不是只言片语的好,也不是创作形式上的好,他是在日常生活中挖掘出诗意的潜流。今年是俄罗斯作家安东·巴甫诺维奇·契诃夫诞辰160周年,作为一个一生从未涉足长篇小说写作的作家,他留给普罗大众的最深印象,可能就是那篇收进了语文课本的讽刺小品《变色龙》。契诃夫除了与莫泊桑、欧·亨利并称为“世界三大短篇小说大师”,其后期创作的中篇小说《第六病室》《草原》及非虚构作品《萨哈林旅行记》举世公认,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随着人们对契诃夫戏剧创作成就认识的不断加深,有评论甚至认为他足以与莎士比亚比肩。
当今戏剧界公认的一件事是:有没有能力演契诃夫的戏,已成为检验一个剧团、导演和演员的标准。如今,他的几部代表作《伊万诺夫》《海鸥》《万尼亚舅舅》《三姐妹》和《樱桃园》绝对是世界舞台上被不断解读、搬演次数最高的剧目。虽然晚于西方,契诃夫戏剧热在中国,也在本世纪前20年间“烧”到了一个新高度。
他曾赌咒发誓:“除非活到700岁,否则我再也不写戏了。”
“人并不是每分钟都在那儿决斗,上吊,求爱的。他们大部分时间是在吃吃、喝喝、说一些不三不四的蠢话。所以舞台上表现的应该是这样一种剧本,让剧中的人物来来、去去、吃饭、聊天、打牌……要使舞台上的一切和生活里一样复杂,而又一样简单……”排演过《海鸥》的赖声川曾提及契诃夫对戏剧冲突的看法。《海鸥》就是这样一个剧本,契诃夫叫它四幕喜剧,一出既没滑稽人物,也没完整情节的喜剧。故事发生在一个乡下的庄园,庄园的主人索林一生只有两个愿望:结婚和成为作家,可惜一个也没有实现……
契诃夫的剧本风格是散文断片式的,甚至是反戏剧的。即使在他所处的那个时代,他的戏在观演上都是有难度的。1896年10月,《海鸥》在圣彼得堡首次公演。观众显得十分迷茫,他们对这部剧爱不起来……剧中复杂的爱情关系和曲折的情节,被契诃夫用庸常的生活——聚餐、打牌、聊天——“织”成了一部散文,情节统一和人物统一荡然无存。看惯了佳构剧的观众没法接受;评论家即刻给剧作最尖刻的讥讽和嘲笑,坐在剧院里的契诃夫,无奈走出剧院跑到街上……
失望之余,他赌咒发誓:“除非活到700岁,否则我再也不写戏了。”好在契诃夫很快忘了誓言,接二连三地写出《万尼亚舅舅》《三姐妹》《樱桃园》……值得庆幸的是,《海鸥》演出失败的两年后,契诃夫遇到了伟大的剧场导演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丹钦科,该剧在莫斯科艺术剧院的舞台上重见天日,后来更是成为斯坦尼体系的重要代表作之一。
走上中国话剧舞台,契诃夫更是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最初剧场里有人看着看着睡着了,有人中途退场,闭幕时有过只剩两三个观众……这种情况在近20年里逐渐得到改观。上海戏剧学院的契诃夫戏剧研究专家吴小钧教授告诉笔者一段往事:1997年林兆华的《三姊妹·等待戈多》在京首演,算得上是当年的一起文化事件,但当时令人印象深刻的却是演出过程中观众纷纷退场。时隔十年之后的2007年10月,被称为“欧洲戏剧界宠儿”的圣彼得堡青年人剧院携《三姊妹》参加中国的一个国际艺术节,执导该剧的是被誉为“涅瓦河上最有才华、最具魔力的导演”谢苗·斯彼瓦克。但同样令人遗憾的是:该剧演出过程中的每一次幕间休息,都有人退场,剧终只剩下一半不到的观众。但这种现象在前几年均得以扭转。仅以上海话剧艺术中心的《万尼亚舅舅》为例,该剧于2013年首演,共16场,平均上座率93.4%,之后两年的演出上座率均在98%以上。目前,该剧已成了上话的保留剧目。
“现在的观众明显坐得住,该有的剧场效果都出来了,契诃夫的戏还常常一票难求”,吴小钧告诉笔者。这股通过不断上演而升温的契诃夫热,“不仅说明了观众是可以培养的,更显现出真正的经典是永远不过时的”。
已故学者王元化生前曾说,自己真正开始涉猎契诃夫戏剧是在上世纪40年代。“当时,易卜生的剧本已不能满足我的爱好,我喜欢的是契诃夫。是什么吸引了我呢?他的五个多幕剧几乎大同小异,在情节上都平淡无奇,开头一些人回到乡间的庄园来了,在和亲友邻居等等的交往和接触中发生了一些纠葛和冲突,引起感情上的波澜。这些事件并不惊心动魄,正如平凡的日常生活时时所发生的一样。就这么简单。但是,契诃夫把这些平凡的生活写得像抒情诗一样美丽,”王元化还援引别林斯基的一段话,大意是一篇引起读者注意的小说,内容越是平淡无奇,就越显出了作者过人的才华。
王元化嘴里的平淡无奇,是契诃夫戏剧研究界经常提及的一个高频词。随着契诃夫研究的逐渐深入,一些对他的重新认识正在形成。比如,他被认为是现代派戏剧的奠基者。在契诃夫逝世半个世纪后,荒诞派戏剧的权威著作《荒诞派戏剧》的作者、英国人马丁·艾斯林,将契诃夫称为贝克特、品特等现代派剧作家的老师。在电影圈,金棕榈奖得主、土耳其人努里·比格·锡兰被认为是契诃夫剧作精神的继承者和对话者;在契诃夫的故乡,更是在上世纪60年代便提出要“重读契诃夫”,因为他的作品里“有一种永恒的东西”;俄罗斯科学院高尔基世界文学所编写并出版的《俄罗斯白银时代文学史》一书甚至提出,契诃夫“日益增长的声誉已经超越了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诸如这样的论断,大多来自于对契诃夫戏剧的重新认识。
他的写作是一种“面向未来的写作”,这是契诃夫永具生命力的原因
著名话剧导演王晓鹰说过,“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导演,可以跟莎士比亚对话,你可能不敢碰《哈姆雷特》,但可以碰《第十二夜》。但当你成熟到一定的时候,你必须跟契诃夫对话。”
契诃夫作品中的象征意味与哲学问题,是摆在所有诠释者面前高下立现的试金石,也是契诃夫之所以成为契诃夫的本质特性。在《万尼亚舅舅》第一幕开始不久,医生阿斯特罗夫与奶妈说起一个病人死在自己怀里的情景与感触。“活在我们以后几百年的人们,他们的道路是由我们给开辟的,可是他们会对我们说一句感谢的话吗?”这段对话,是全剧所要探讨的哲理问题的起点——也是契诃夫所有戏剧对当代性做出思考的一个体现,所谓的温情之雾,遍被华林,总令人挥之不去。
包括《樱桃园》的最后,他说“人一生都快过完了,可我好像没有生活过”,这样的哀叹,是现代戏剧的重要特征,它在契诃夫的戏剧里最早出现——如戏剧冲突不是人和人,而是人与时代、环境的冲突。这些特征在50年后,被贝克特和品特继承下来。在一些现代戏剧家眼里,契诃夫之所以可以和莎士比亚比肩而立,重要因素之一便是《樱桃园》也许是第一部反映现代化过程中人类精神困苦的剧本。
在新世纪初的时候,日本作家井上厦和大江健三郎曾有一段著名的对话——
井上厦:契诃夫的《樱桃园》初次上演是在1904年,但契诃夫的时代还没有过去。
大江健三郎:《等待戈多》的首场演出是在1952年。在这50年里,从契诃夫到贝克特,戏剧发生了很大变化,但是,契诃夫并未过时。
井上厦:就是现在,有时也觉得我们是在他们手心上工作似的。
“契诃夫在戏剧上的探索和实践,以及他的戏剧美学,极大地影响了整个20世纪的现代戏剧。时光的流逝一方面把契诃夫推向越来越远的过去,一方面又使他越来越成为可以与今天进行对话与对接的过去”,翻译家童道明这样评价契诃夫。生前,童道明曾写过一部名为《契诃夫和米奇洛娃》的话剧。作品中,他给主人公契诃夫写的最后一句台词,正是套用《没有意思的故事》里老教授的那句话:“我希望我死去的110年之后,从棺材中醒来,看看未来的世界,看看现在还有没有人知道110年前曾经生活过一个叫契诃夫的人。”
“他希望他的戏剧成为一面镜子,让观众,从舞台这面镜子,看到自己的精神和生活状态”,据吴小钧透露,2014年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契诃夫戏剧全集》全四册,这是国内首次以“全集”的方式出版契诃夫戏剧作品。令人意外的是,剧本这么一个小众读物,竟然在出版一个月内首印即告售罄,后又经过多次重印。在他看来,契诃夫剧本里所体现出的一种在当时看来是超前的、面向未来的写作,是他近年来在全世界范围内越来越被认可也越来越受到欢迎的原因,“一些观众从契诃夫的戏剧描述中,看到了一些与当下现实有所呼应的东西”。
“重读契诃夫”是必要的,但不能进入“观众笑了,契诃夫哭了”的误区
与此同时,当下对这位伟大的剧作家,其实还存在相当多的误读。在欣喜“曲高”的契诃夫正在成为“团宠”的同时,也有一些人表达了担忧。有业内人士透露,前些年常常在契诃夫戏剧演出打出的海报上看到这样耸动的广告语:某导演全新阐释俄国大文豪契诃夫巅峰之作,探索“喜剧谜团”,“让戏剧从不可预知的方向出现”,或是请来有票房号召力的影视明星为契诃夫“加持”。这些做法有助于吸引观众走进剧场,但由此也带来了一些后遗症。比如,明明适合小剧场的演出变成了大剧场;有的导演为了与众不同,把契诃夫笔下最为传神的人物形象变成一个个“符号”,声称“思想和性格相比,主要表现思想”;还有导演为将契诃夫本土化,把剧中故事发生地俄罗斯乡村搬到了上海周边一个水乡古镇,让俄罗斯贵族说上了本帮色彩浓郁的方言,观演过程笑声不断,但也有人痛心疾首地表示:观众笑了,契诃夫哭了。
还有一个情况是时常看到的,在作剧中人物内心外化时,一些导演常借助于过于外在化的手段。比如,为表现人物之间观念的巨大分歧,让演员爬上钢琴猛踩琴键,发出巨大的噪声轰鸣;又或是离开剧本人物设定,让女演员躺倒在地。这些年里,让契诃夫戏剧中的女性人物形象躺地打滚似成时尚。早前在林兆华版《樱桃园》中,蒋雯丽扮演的朗涅夫斯卡娅,在证实樱桃园已被拍卖后,就有一段在地上哭喊翻滚的戏码。看着演员在台上声嘶力竭,不禁让人心中生出疑问:这哪是一个曾在巴黎生活过的贵族?分明是电影《立春》中一心想要去京城做歌唱家,失败后寻死觅活的县城教师王彩玲。
对此种现象,一些评论者认为,“重读契诃夫”当然允许艺术上的探索,但我们同样应该且必须对契诃夫怀有敬畏之心和真诚的态度,换言之就是不能背离他的戏剧精神。不要因为剧场效果,而使契诃夫戏剧的品位掉了下来。好在,最近几年,随着越来越多的观众接触到契诃夫的戏剧演出,这种现象正在逐渐扭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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