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Sex,Fish and Zen ]
鱼蒲团
死去活来是个中性词,
足以形容一切强烈的快乐和悲伤。
今年刚好清明节撞复活节,
逝去的时候又重生。
我正好吃着刀鱼宴, 出版社约稿,新书的筹备又要开始了。我有点心神不宁。可能是春天房檐上的猫愁得叫,你要它开心,要么给它朋友,要么给它鱼,显然后者明智得多。
我曾说“水产里有一种元素,能让失恋的人开心起来。”吃水产能快乐,是有科学依据的。本来水产里面富含的酪氨酸就是“快乐之源”——多巴胺形成的基本元素。但一切快乐不能谈得那么清楚,譬如好友跟我说“男人通常用钱来丈量与心仪女生的距离”,我觉得不无道理,但“鱼之乐”金钱是买不来的。连一条鱼的贵贱都不能光用金钱衡量,况且是人。
我虎躯一震站在食物链顶端的悬崖,想起鱼就贫贱不能移,照照镜子,就是一头巨猫而已。今年的《海错图爱情笔记II:鱼蒲团》,仍是以清代聂璜作的古代海底总动员《海错图》为索引,以我近年游历与吃喝的视角描写水产的诱人时节与美食家、名厨故事的书。有人反对,说去年的《海错图爱情笔记I:鱼水之欢》是我对海洋的一部情诗。没错,这次仍有海洋生物的生殖、洄游、交配。我想山寨一句老情话,吾爱有三,日、月、水产。日是朝,月是暮,最好朝朝暮暮都有水产吃(I love three things:the sun,the moon and sea food. the sun for the day,the moon for the night, and sea food forever.)。
用“鱼蒲团”做名字,我最初并不是为了生猛的含义,里面关乎宇宙与人生的禅意才是真正打动我的。遇美女,先追为敬。美味一样,我用“爱吃”来表示虔诚。但爱是自私的,有时是贪婪的。福建景区土笋冻好多是凝胶假冻,宁波难寻野生黄鱼,甲鱼黄鳝身上全是药物...过犹不及。
长江“无鱼”,一是因为人类过度纵食欲,二是我们没了对自然的敬畏心。本来想借兰陵笑笑生的《金瓶梅》取名的,觉得虽然快乐,但并不仁慈。西门庆丧命的根本原因,书中写得很清楚:看官听说,一己精神有限,天下色欲无穷。又曰“嗜欲深者生机浅”,西门庆只知贪淫乐色,更不知油枯灯灭,髓竭人亡。“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并不是作者的初衷。我想了很久,借李渔的《肉蒲团》取名更合适。这部书的男主未央生和《金瓶梅》西门庆是同个秉性,好“女色为性命”。最终未央生参透欲望,皈依清净,也算个好结局。本来生命间互相索取、滋养,结果“竭泽而渔”后,索性与尘缘一刀切,安心做个和尚。世间鱼,还会为后个世代再回来。
一切规律都有时间限制。很多住在城市里的朋友说“市井才有美食”,几十年前也许,但现在我是不同意的。可能以前有太多人“用钱丈量和美味距离”。现在,即使是春天里一把野荠菜,它长在乡下的田埂里,几百公里之外人要吃到,光靠钱没用,还要遇见的运气。
我们信誓旦旦觉得自己是活在食物链顶端上的,却是难吃上好东西的孤独人,也是自然的弃儿。父母辈爱吃的鱼,特别是长江中孕育的武昌鱼、中华鲟、刀鱼、鲥鱼...到我们现在,要么灭绝了,要么已经完全不是那回事了,长江禁捕是迟早的无奈。想起来之前和彭子渝大师聊90年代都江堰上游有比“长江三鲜”还鲜的野生水密子、水蜂子、石爬子,现在已经难觅踪迹。石爬子肚子里有吸盘,逆着激流向前游时,可以吸在石头底下休息,一静水养殖就死。雅安周公河里有一种隐鳞的雅鱼,头骨中有一枚酷似宝剑的骨刺。很多人活几十年都并没有机会见识正宗的雅鱼,市面上流通的普通养殖“裂腹鱼”挂着“雅鱼”招牌,质疑者寥寥。
试吃“刀鱼宴”前,我与孙兆国大师感慨这件事,“世道变了,源头东西变了,年轻人的需求没有太多分辨能力。春天我们慢慢不吃鸡。鸡下蛋,说明过年了。鸭下蛋种田,春天这个季节是播种的季节。为什么端午节吃咸蛋,凉性,润燥的,不能季节反着来,得遵循规律。端午这时候粽叶香,中秋的粽子狗不闻。年轻人,不像我们山里出来,水上生活,留洋过江吃过都市味道,怎么把食物做到原始美味,有很多场景化的东西。”。
他说刚入行是80年代初,当时跟师傅学的第一句话就是“‘吃’对身体对口味如果是享受,就要遵循自然。中国烹饪的要素特点就是以味道为中心,营养为目的,好吃不营养的不吃。食物干净很重要。没有大规模种植,农药化肥催生,要贴近自然。春季吃什么,豆、笋、香椿、野芹菜...人们刚过完年,肚子里有油水。春天的泉水煮菜吃着就很舒服,这是生理需要。”
现在我们可以唾手可得的食物大多是培育或饲养的,早失去天地之气了。城市里“时令就是贵的,农民很辛苦,成本高,稀少,这样人家才愿意帮着打捞或者采集。”,农村会好一些。
“食物很奇怪,甘肃兰州的百合,味道是甘甜的,腾冲却是很粉糯;山药在焦作很粉,润肺;到温州形状也变了,口感跟糯米一样,祛湿。为什么上海没有特产,气候太好了,很平衡。”孙大师说。
“山西吃醋,原来不吃身体会受伤害,因为盐碱地。镇江出醋是历史原因,盐水鸭有亚硝酸盐,吃醋中和。”孙大师去安徽铜陵发现姜很好,铜陵是一个出重金属的地方,姜驱寒祛湿对肝胆有好处,胆囊炎吃姜也好的。“现在的菜叫都市美味,拼命凹造型,很多本味。食物本味好比人一样,再美丽,家里还是简单宽松懒散,一样回归各种生活。”我心想,好食材少,可不是要化化妆才能出门嘛!
一杯咖啡下肚,这样一个刀鱼舒芙蕾下午茶时间,衔接孙兆国大师刀鱼宴的紧张试菜。
整个宴席都在“眼疾手快”中进行。“吸汁熏鱼,汤水容易流失,吃的时候要咬一口吸一下,慢一点就流失了。”孙大师提醒说。我是吃着青鱼版的熏鱼长大的江浙孩子,这是生平第一次吃到刀鱼版的,吮汁熏鱼鲜甜,一包水。
《海错图爱情笔记》刚出第一部的时候,有朋友跟我聊起各种鱼最好吃的部位,刀鱼鼻子当然在其列。但目前这样的珍贵状况,一两个确实吃不出味来。多年前一位柬埔寨亲王刀上海访问,中方专门请烹刀鱼高手做了“清炒刀鱼鼻”。现在已经是绝唱!不过,清代作家钱泳在《履园丛话》里说,刀鱼是“开春第一鲜美之肴,而腹中肠尤为美味”。这样的内脏流于想象,我这回能吃到一个清蒸刀鱼的鼻子已经是万幸。
孙大师说,且慢,他来分骨。处理刀鱼是不用像别的鱼一样开肠剥肚的,去掉鳞鳃后,竹筷子插入鳃处,将肠子绞出即可。
我们还在聊着刀鱼如何惜鳞如金,掉鳞即死,只见他用筷子拎鱼头,整条鱼的一半身体渐渐与另一半分离,直到垂直挂起。我惊叹,这蒸刀鱼火候不能再恰到好处!剔骨时,筷子轻轻“一线牵”即可骨肉分离。
大口鱼肉入嘴,舌尖顶着上颚慢慢吸吮,一包软细骨转眼就理成一团蚕丝似的形状吐出。趁着“仙灵未散”,我蒙头赶紧吃完刀鱼肉。抬头时,我这才发现隔壁已经开始堂炒刀鱼饭了。刚刚的鱼汤顺势淘饭!
刀鱼红汁在锅中升腾起焦糖味鲜香,一口饭,配一口珍稀的石耳刀鱼丸子清汤,相得益彰。
“明前鱼骨软如绵,明后鱼骨硬如铁。”骨头炸后,脆!做咸酥点心。
孙兆国大师问,你吃过咸刀鱼嘛?我问:嗯?有咸刀鱼在世上出现是很奢侈的。刀鱼本来就少,哪有什么理由“浪费时间”。咸刀鱼都到了尚方宝剑的珍贵级别。
眼前这条咸刀鱼衬了春天里的时蔬,幼嫩又入味,这比上条清蒸“狼吞虎咽”吃法,要细细密密,唇齿间都是抿出来的鲜美。
他说,“85年以后,莫氏三兄弟中有一位是淮扬菜的鼻祖,教过做双皮刀鱼。把刀鱼肉拆下来,皮留着。制作比较复杂,先是刀鱼开背,把龙骨去掉。砧板上铺满肉皮,用刀背敲鱼肉,细刺黏在鱼皮上。太重鱼肉会破,所以力度要恰当好。然后刀面沾水,把肉刮下来,混合猪肥膘及春笋等,成为馅,加调味料、葱姜汁...塞回成一条刀鱼,再拿去蒸。”
孙大师这次以双皮刀鱼为灵感,创造性加了一条咸刀鱼。咸鱼与鲜鱼一起烹饪,在浙江叫“文武烧”。我说刀鱼界的“文武”双雄,实属罕见。孙大师说“食物也有阴阳,1 1大于3的概念。刀鱼做咸鱼很奢侈,两条鲜刀鱼加一条咸刀鱼肉拌在一起,打成泥,酿成一条刀鱼,更鲜。蒸要有火候。刀鱼身上最香是鱼皮或者鱼鳞,他高温煎它,磷脂化了,汁水会更香。”
双皮刀鱼更是几近失传的绝技,这次吃到香煎双皮刀鱼酿咸鲜刀鱼肉的绝世版本,我已经心满意足。带软鳞的刀鱼皮,像碎银子,鳞皮间萃的珍贵刀鱼油做底油,白葡萄酒蒸气一熏,牙齿一碰就是一个香味地雷。
这次试菜还没完!刀鱼窄细,刺多。清代袁子才在《随园食单》提供了两个方法解决鱼刺:一是“用极快刀刮取鱼片,用钳抽去其刺”,二是“快刀将鱼背斜切之,使碎骨尽断,再下锅煎黄...临食时竟不知有骨”。这次我吃上第二种,凉的,微熟醉版本。
我的碳水戒这次因刀鱼破得一塌糊涂,光刀鱼馄饨就有汤炸两版。刀鱼馄饨的底汤是刀鱼骨与虾米熬的,我竟全部吃完。
半春子与野木耳在雨后冒出时,如油汁水养人。刀鱼手工面直接用刀鱼高汤和面,格外弹爽。
饭后三棱橄榄消食。“万物相生相克,很多独特的东西有独特的习惯。中国两个行业来自民间,一个中餐,一个中医,你说华佗读过商学院吗?神农尝百草,24小时分毫不差,预产期不差,这是智慧。一种叫漆树,做家具棺材就是漆油漆。春天人家上山打香椿,遇到这树过敏了,脸上和私密部位都肿起来,奇痒无比。八方树烧水一洗就好了。大自然伟大!”孙大师说。
吃完胃里真的好多了。再次感叹,仙气,是接了地气的,才好。
古人生活艰苦,但有一种幸福,就是可以吃到离家门口近的好东西,而我们现在有必备的盐、刀、火,回到没有猛兽的林间,甚至一天都活不下去。我们丧失在自然的生存能力不说,自然也已经因为我们的“不敬”毁成非自然了。
《海错图爱情笔记Ⅱ:鱼蒲团》相比第一部,将有更多水产声色,我一边怜惜那些“逝去”,一边希望我们有更多“重生”。
过完清明的第一天,刀鱼就不再娇贵,改名“鲚”。我倒希望今生此后,它隐姓埋名,不再与“金钱的丈量”有任何瓜葛。执一亮剑,自游天涯才好。
神 婆 问
你 喜 欢 吃 什 么 鱼 ?
“鮆鱼(刀鱼)莼菜随宜具,
也是花前一醉来。”
——陆游
Food Bless You!
中国国际美食博览会顾问
《神一样的餐桌》制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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