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KPI,不用996,这是什么神仙工作!”
“工作环境冬暖夏凉,再着急也不会熬夜加班,这不就是我梦想中的职业?”
“整日与书为伴,不用跟人打交道,社恐福音啊!”
当95后女孩王欣蕊以“国家图书馆最年轻的古籍修复师”的身份上热搜的时候,网友的评论里除了欣赏和称赞,还带着满满的羡慕。
古籍修复师是不是真的如我们想象的那样,优雅闲适、没有业绩压力?
没有KPI?
踏入国家图书馆古籍馆文献修复组的工作间,一股古朴的书香气息扑面而来。
这是一个600多平方米的大房间,一张张个人工作桌和公共工作台整齐地摆放其中,书画纸张、各种修补工具和设备随处可见。
大家都在井然有序地忙着,沉静的氛围让人不敢高声说话。
深处的墙上,贴着几幅正在修补中的书画,其中就有王欣蕊修补的对象。
她正在给一幅斑驳的古画“全色”。
2019年进入国家图书馆的王欣蕊,目前是文献修复组最年轻的古籍修复师。
曾经,她为了修补一条裂纹,花费近半个月的时间。那是她修复的第一幅画,现在的她,比那个时候更加熟练了。
所谓“全色”,是用蘸取颜料的笔刷对着丁点儿大的地方反复地轻轻点戳,一点点把颜料戳到画纸上,力度轻到外行人根本看不出来颜色有没有涂上去。
直到戳了几十乃至上百下,才会看到颜色显出来。
“修旧如旧”,是古籍修复的重要原则,也是评判标准。
颜色上轻了,可以补;颜色上重了,则很难复原。所以必须用浅色轻轻点涂,一点点加深,直至上出跟原貌一致的颜色来。
如此费劲的全色,只是古籍修复一系列烦琐流程中的一环。
修画最艰难、最关键的一步,是“揭画心”。
在去除古画的灰尘、霉变等脏污之后,修复师要将命纸(托在画心后的纸)、覆背纸等裱料全部揭除,将画心留出,而后才能进行下一步的修补。
“很复杂,一层一层的,你不知道之前裱的是什么样、前人进行过怎样的修补,跟开盲盒似的。”整个过程必须万分小心,稍有不慎,就可能会对原画造成不可逆的损伤。
王欣蕊还记得自己修复的第二幅画,“断裂得特别严重,几乎都碎了”。
揭画心的时候,“画心会跟着后面的覆背纸一起掉下来,就得给它摁回去。而且命纸和画心连接得比较紧密,得一点一点地用镊子夹,很费功夫。当时连续干了两天。”
有些画幅很大的字画,得五六个人一起,连续揭好几天。
王欣蕊在整理一幅待修的破损字帖
“这是最不确定的一个步骤”,对修复师的耐心、精力和技术,都是极大的考验。
每逢第二天要揭画心,王欣蕊都会高度紧张,“担心画会不会跑墨了、掉色了、晕染了……如果画掉色了或晕染了,就会增加修复难度。”
文献修复组的成员入职时签的合同比别的同事长,因为增加了保证书的部分,“保证百分百归还原貌。要是不能原样归还,很可能要承担法律责任。”
古籍修复的最高境界是“复旧如初”。每一步都不可大意,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在工作台前弯着腰,一站就是大半天,老师傅们多少都有腰、腿、颈椎方面的问题;为保护古籍,再脏也不能戴手套,手部皮肤的毛病是家常便饭;长期接触灰尘、污迹,还有可能过敏……
所以,古籍修复没有KPI吗?
显然,这个看似慢悠悠的工作,有着比KPI更大的考验。
“妙手补千年,全在一指间”
毕业于古典文献学(古籍修复)专业的王欣蕊,是文献修复组里为数不多的专业完全对口的成员。
她最初并不懂这个专业是干什么的,只是凭着对文史科目的擅长,选了一个“自己看起来感兴趣”的方向。
古籍修复专业要学的东西很多很多,尤其是大一,课业非常繁重,古代文学史、训诂学、校勘学、文字学、书画篆刻,等等。完全没有“上了大学就轻松了”的感觉。
彼时初入大学校园的王欣蕊,“做人有点飘,很活跃,想法很多”,她不喜欢这样的生活,于是“脑子一热”,入伍了。
两年的军旅生涯,深深地影响了她之后的人生选择。她意识到自己不适合跳脱的生活。退伍后,她的心态平稳了很多。
成为古籍修复师三年多以来,王欣蕊说自己“更稳重,更有责任心了”。
刚入行时会有师傅带一阵子,王欣蕊因为专业对口,所以上手比较快。但是跟经验丰富的老师傅比起来,她要学的还有很多。
她的桌上放着一本摊开的《中国书画装裱大全》,抽屉里还有《古籍修复技艺》《中国古籍装订修补技术》等。
古籍修复是实践性很强的工作,随着时代的发展,修复技术会不断更新,因此很多技能都是在工作中边干边学的。
比如,在国家图书馆四大镇馆之宝之一“敦煌遗书”的修复工作中,修复师们已经开始造纸了。
组里专门辟出一个小工作间用来造纸,里面工具一应俱全。王欣蕊目前负责的便是敦煌遗书的配纸和染纸工作。
造纸间
以前修复古籍,多是购买现成的纸。商业化批量制造的纸张有时不能很好地匹配修复需求。
现在技术进步了,可以通过古籍的残渣、碎片分析出古籍纸张的成分,再按照古法造出接近原纸的纸张,让修复更加完善。
这些技术,王欣蕊是进入国图后学习的。当时,他们几人组了一个科研小组,去造纸产地考察数天,回来后便尝试自己造纸。
经过多次调配、试验,王欣蕊和同事们初步造出了与敦煌遗书原纸十分接近的纸张,染色、晾干后便可以投入使用。
古籍修复的工作内容是枯燥的,王欣蕊排解枯燥的方法很简单——多部古籍交叉着修,“长时间只盯着一幅画、一册书可能会累,但是不同的古籍交替着进行,就能保持新鲜感。”
现在她已经修复了七幅字画,要给一幅待修的字帖揭画心。又将是忙碌的一天,她既紧张,又期待。
字帖破损严重,王欣蕊先用皮纸和很薄的浆糊将断裂处粘连,之后再清洗并揭画心
王欣蕊有一件揭画心的“秘密武器”:一把造型独特的小镊子。
“这是我们在多次实践后发现最好使的工具。很多工具都是这样,多方尝试后找到最好用的那种。”
古籍修复师们都有“两把刷子”
在王欣蕊看来,古籍修复的意义在于“延续了古籍的寿命,让更多的人能够看到古籍的原貌”。
有人不理解,将古籍的内容扫描成电子版就好了,为什么要费那么大劲去修复呢?
王欣蕊说:
“其实纸是很重要的,它不只是文字的承载体,更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部分。从古籍的纸张我们能看出古人的各种造纸工艺,由此可以了解当时的社会生活。”
“妙手补千年,全在一指间。”每当顺利修好一部古籍,就是王欣蕊最有成就感的时刻。
王欣蕊在工位旁“囤”了很多纸备用,纸张会随着时间变旧,会“越放越好用”
“我想一直干到退休”
在进入国图的路上,王欣蕊的竞争者有很多来自985、211名校,甚至是清华北大,其中不乏研究生。从学历上看,来自金陵科技学院的她没有优势。
她完全没抱希望,只是尽力去考。
没想到,一轮笔试、两轮面试,她一路过关斩将,从几百个竞争者中脱颖而出。
王欣蕊笑着说:“大概是我运气好吧!”
但谁又能否认,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呢?
金陵科技学院是全国第一所开设古籍修复本科专业的高校。在她填报志愿的2013年,古籍修复这个行业就像尘封在时间长河里的古籍一样冷门。
早年间还有人发帖说被调剂到了古籍修复专业,问能不能转专业。
近年来,随着《典籍里的中国》《穿越时空的古籍》等纪录片的热播,古籍修复这个冷门的行业逐渐拂去尘埃,走进大众的视野。
图/《穿越时空的古籍》
今年3月发布的政府工作报告,明确提出“传承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加强文物古籍保护利用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传承”。这是“古籍保护”首次被写入政府工作报告。
8月14日,国家图书馆的古籍修复师们登上了《新闻联播》,报道称“古籍延续着中华文明文脉,也是不可再生的文化资源”。
冷门的古籍“热”起来了,越来越多的目光投向了古籍修复师。
“古籍每多放一阵,就会破损更严重一点。”王欣蕊说,这个行业需要更多的年轻力量加入。
有网友说:“是我不想去吗?是人家不要我啊。”
话虽如此,可事实上,有多少人能真正沉下心去学那么繁重的课程?
又有多少人耐得住寂寞,坐几年乃至几十年的冷板凳,终日与书画、与不知道是什么成分的污渍打交道呢?
就像王欣蕊说的,要成为古籍修复师,一定得认真了解情况,“是真的特别热爱、有向往之心才行。不能因为现在宣传特别多,以为在屋里待着冬暖夏凉挺好,没有业绩压力,头脑一热就来。你坐不住的。”
“从事我们这行的人一般都挺纯粹。”她直言,“如果想太多或是想挣大钱的话,最好还是不要来。”
回首过往,王欣蕊也曾有过“放飞自我”的叛逆时代。在时间的淬炼中,她沉淀下来,找到了热爱的事业。
对于未来,她的想法很简单,就是“在这里一直干到退休”。
“择一事,终一生”,我由衷地羡慕她、钦佩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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