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家弄堂出才子花丛深处有佳人(弄堂铃响马奶来)(1)

(图文无关)弄堂也从此不再有丁零当啷的马铃声与嘚嘚嘚的马蹄声了。 (视觉中国/图)

(本文首发于2019年12月5日《南方周末》)

上海弄堂曾有过一道奇葩的风景线——卖马奶。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牛奶是奢侈品,至少在我们静安区康定路一带,牛奶是专供军烈属、劳模、专家和特殊工作人员人的。1角5分一瓶是要额度的,我们也叫“户口”,资本家、小老板那时也能喝牛奶,是因为他们解放前就在“牛奶棚”里挂了户口,因而延续下来的。

在农村,“无牛拉来马耕田”,马是牛的备胎,而城里,马奶也是牛奶的备胎。每天一早六点许,我家闹钟先响,然后丁零当啷地一阵响,伴着悦耳的嘚嘚笃笃的马蹄声,就是马奶来了。晨雾袅袅,市声渐起,那是石库门清晨最美的声音。

我哥只要马铃声一到就一骨碌地翻身而起,拿着杯子冲出去。1角2分一杯,热乎乎地,尝一口有青草味,也有膻味,西郊动物园里常能闻到的那种味。

父亲肺结核转肾结核,割除了一只肾脏,需要营养,喝不到牛奶,马奶就是最好的了。我有时候也会跟着哥哥看稀罕,挤马奶的有特殊的手势,我人小,常蹲着扭过头,隔着马肚皮看操作,马奶箭一样射进杯子。那是一匹枣红马,乳房很大而且红肿着,乳头又长又亮。很多年后看到一种葡萄叫“马奶子葡萄”,不由得佩服果农的想象,那真是太像了!

挤马奶的叫“小耳朵”。他左侧的耳朵先天地没了耳廓,只剩下一坨耳疙瘩,像我们常吃的“面疙瘩”,又像长三角冲积平原上的几道丘壑残骸。奇怪的是,他儿子也像他一样,左侧只剩一疙瘩,他爸每天卖马奶总带着他。因为是我哥余姚路小学的同学,我们起先叫他“小小耳朵”,后来不顺口,干脆叫了他“小耳朵”,改叫他爸“老耳朵”了。

挤马奶是需要技巧的,那手法就像“捋挂面”一样,顺着面粉袋一样的乳房从上往下撸,用的是“软硬劲”,边撸边挤。千万不能捏,马可不是牛,脾气大,暴躁,你捏疼了它,它撩起就是一脚,别忘了它是有马蹄铁的。弄堂白相人“小钩子”有一次手贱,被枣红马一脚踢中鼻子,从此就成了“塌鼻头”。

挤马奶一般到七点就结束了。有一次我们好奇,执意要去小耳朵的家玩,小耳朵的家是余姚路的“四川洋房”——因为破败不堪四面穿风,而被谑称为“四川洋房”,还没走近就是一股马尿骚味。“四川洋房”在我们那一带是很有名的,原是年久失修的破仓库,黑黑的篱笆墙上到处是豁缝,屋顶几个窟窿,还长草,据说因为闹鬼,没人敢住。我哥他们白天常去玩耍,在破机器旧木箱之间玩“逃江山”。后来房管所收拾了一下租给了“老耳朵”,地方大,人畜共居,严格地说就是马棚,小耳朵没妈,和他老爸只住了屋子最里面的一角。我们进去一愣:怎么有一匹小马驹?见了我们一动也不动。

小耳朵笑了,那是一匹假马。枣红马生的小马,我们剥了它的皮做成了标本,放这,枣红马会天天去舔它,奶水就不断啦。

我们听了无比震惊,瞅瞅小马的头,耳朵以下,脸颊两旁的茸毛都快被舔光了。

自那后我们也请小耳朵来我家玩,但某天他来后,我和哥哥无比珍爱的一套七色蜡笔没了。除了小耳朵,还会有谁呢?

第二天早晨马铃叮当,马蹄嘚嘚,只来了他爸爸,他爸说,小耳朵忽然头疼,不来了。

那不正是心虚吗?我俩分析,小耳朵冒险偷蜡笔,说明他非常喜欢它,但他爸爸不肯买。如果学校里玩,怕被哥哥看见,下课玩,怕被爸爸看见,那他也就白天绝对不敢玩。白天一整天都不敢玩,那什么时候玩呢?

一定是晚上偷偷地玩!

当晚我们偷了父亲的手电筒,悄悄地潜往“四川洋房”,远远望去,黑黢黢的,像只怪兽。再走近,透过破墙一看,果然,屋角一灯如豆,“老耳朵”鼾声如雷而小耳朵正伏在桌上,点着油灯玩蜡笔。哥哥控制不住,打开手电,一声大喊:贼骨头,偷蜡笔!

这一下还真人仰马翻。蜡笔撒了一地。枣红马受了惊吓“唏溜溜”地尖啸起来,弄得老耳朵也惊坐了起来,厉声盘问。

小耳朵吓哭了。眼见得人赃俱获,老耳朵的咆哮在夜空中响得大概二里路外的曹家渡都可以听到。

我和哥忽然非常后悔。那是1963年的夏天,全社会嫉恶如仇的年代,此事不仅传遍了余姚路,最后连学校也知道了。传到后来难免走样,都在说,卖马奶的偷东西。于是,小耳朵父子俩很快就从“四川洋房”消失了。

弄堂也从此不再有丁零当啷的马铃声与嘚嘚嘚的马蹄声了。

胡展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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