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文摘
本文刊载于《作家文摘》第2591期1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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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与父亲
文 | 成 健
父亲周凤仪病故那年,鲁迅才15岁。作为家中长子,鲁迅受父亲潜移默化的影响不容忽视;父亲去世后,虽然许多记忆随时光流逝渐渐淡化,但鲁迅对父亲的怀念,仍在一些作品中时隐时现。
鲁迅父亲周凤仪(后改名用吉,字伯宜)
父亲的命运周伯宜中过秀才,可是此后应过几回乡试都名落孙山。周伯宜的妻子鲁瑞出生在海边的乡下,却也是读书人家,鲁瑞的父亲曾中过举人,做过京官。周伯宜和鲁瑞共有5个孩子(四子和女儿幼年即夭折),周氏兄弟从小就是父亲的骄傲,他觉得自己纵然仕途无望,但至少还能将光耀门庭的希望寄托于几个儿子身上。
周伯宜虽然从未放弃继续应试的机会,然而屡遭挫败之后,变得抑郁而愤懑,长年闲居在家,经常借酒浇愁。但另一方面,他思想仍属开明,对当时的洋务运动表示同情和支持,对外来文化也从不拒斥。
少年鲁迅
1893年,清廷举行恩科乡试,浙江省主考官殷如璋与祖父周福清是同科进士。有几家亲友得知后便托请周福清向主考官行贿,以求买通关节。周福清碍于情面,便答应给殷如璋写信“通关”。信写好了,他鬼使神差地在请求照顾的名单后面加上了“周用吉”,想借此机会也为儿子谋个功名。谁料手下跟班办事鲁莽,事情败露。
这一科场舞弊大案轰动一时,经刑部上报光绪皇帝,周福清被判“斩监候”。周家救人要紧,于是变卖田产,上下打点,这才使他在秋审时免于一死。周福清在监狱蹲了7年,在这个过程中,周家迅速衰败,由一个人人称羡的仕宦之家变得岌岌可危。周伯宜从此彻底断绝了进入仕途的希望。
然而位卑未敢忘忧国,1894年7月中日甲午战争爆发,《知堂回想录》里这样记述:
当时乡下没有新闻,时事不能及时报道,但是战争大事,也是大略知道的。8月里黄海战败之后,消息传到绍兴,我记得他(父亲)有一天在大厅明堂里,同了两个本家兄弟谈论时事,表示忧虑。
1894年初冬时节,周伯宜病倒了,身心交瘁,家里不惜一切代价为其延医治病,却终究为庸医所误,强撑了两年,于1896年秋天的一个深夜撒手人寰,年仅36岁。
不严慈相济的教育理念作为父亲,周伯宜对孩子们的学习和成长非常重视,在知识的积累上持以包容的态度,而在人品的培养方面则家教严格,从不含糊。这种严慈相济的教育理念,无疑为鲁迅兄弟们的成长提供了有利的家庭环境。
1922年鲁迅与俄国盲人诗人爱罗先珂、周作人等九人在北京的合影。
周福清在京为官多年,孙辈的学业,他偶尔过问一下,平日里主要还是赋闲的周伯宜来管教。对于鲁迅等人课外涉猎的范围,周伯宜一般不予干涉和约束,孩子们往往能按照自己的兴趣爱好读书。《海仙画谱》是日本江户幕府末期的文人画家小田海仙所画,又称为《海仙十八描法》,内容乃十八罗汉,图中罗汉的图案各不相同,一旁有衣纹描法的说明。鲁迅兄弟们用积攒的零钱偷偷买了一本,趁大人不备就拿出来浏览。某日,父亲知道了这个秘密,鲁迅感到有点惶恐不安,因为这是属于闲书,绝大多数官宦人家都不许小孩子接触。不料父亲拿过去翻了一遍,一声不响地还给了他们,这实在让鲁迅兄弟们喜出望外,从此放心大胆地买些闲书杂书回来。
在人们眼中,周伯宜看上去不怒而威,自家孩子也不敢去接近他。实际上周伯宜并不冷酷,他高兴时还会给孩子们讲故事,甚至在病中也表现出慈爱的一面,跟他们分享一些下酒的水果,讲《聊斋》的鬼怪故事。
当然,在科举应试的沉重压力下,寄希望于儿子们显祖扬宗的周伯宜,从未忘记督促鲁迅兄弟们学习的责任,有时甚至会显得不近人情。
鲁迅兄弟三人
在绍兴民间,“五猖会”是除了过年过节最热闹的盛会,既是求神祈福的传统仪式,也是孩子们率性玩乐的节日。想到要坐船走60多里水路去东关看赛会,少年鲁迅的一颗心早就起飞了。就在他不停催促着家里的佣工往船上搬东西的时候,父亲忽然出现在背后,慢慢地说:“去拿你的书来......给我读熟。背不出,就不准去看会。”那书不是别的,正是开蒙时所读的《鉴略》。《鉴略》的内容枯燥乏味,对于7岁的孩子来说难度过大。30多年后,鲁迅依然不解地提笔写道:“我至今一想起,还诧异我的父亲何以要在那时候叫我来背书。”
周伯宜一生时运不济,却踌躇满志地说过,自己的儿子,将来一个送去东洋,一个送去西洋留学——当时能有这样的眼光,实属难得。
父亲对鲁迅人生的影响“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父亲的去世使得鲁迅一家失去了顶梁柱,孤儿寡母受到了同族欺负,包括家产的分割。从家庭的变故,鲁迅渐渐看清了现实和自己的出路,于是决定去南京求学。1898年,17岁的鲁迅离开生长于斯的绍兴城,“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
鲁迅笔下多次写到父亲,尤其是晚年的文字里提及父亲为他的担心和操劳,对父亲的深切怀念不言自明。1935年,鲁迅在给朋友的一封信中这样介绍自己:“我的祖父是做官的,到父亲才穷下来,所以我其实是‘破落户子弟’,不过我很感谢我父亲的穷下来(他不会赚钱),使我因此明白了许多事情。”
鲁迅父母周伯宜和鲁瑞
父亲对鲁迅的影响首先表现在外表方面。从周伯宜的画像来看,鲁迅跟他长得并不十分相像,但在身体的某些特质上,还是明显存在一些遗传因素的。鲁迅在《从胡须说到牙齿》一文中提起自己牙齿很坏,有蛀牙、破牙,而且“牙龈上出血了,无法收拾”,他说“这是我的父亲赏给我的一份遗产。因为他的牙齿也很坏”。
酒量一般来说也有遗传。周伯宜喜欢喝酒,但厌恶别人强行劝酒。“他的酒量,据小时候的印象来说似乎很大,但计算起来,他喝黄酒恐怕不过一斤吧,夏天喝白酒时用的磁壶也装不下四两,大概他只是爱喝而已”。周伯宜喝酒刚开始总是兴致很好,可是酒喝得多了,也会酒醉失控,有一次去人家吃宴席,周伯宜竟然为一点小事将桌子掀翻。鲁迅也曾有过纵酒的时候,父亲当年酒后失态以及嗜酒对身体的伤害,又让鲁迅经常告诫自己不要贪杯。
鲁迅和他父亲一样,性格中都有孤傲的一面,但其实他们待人外冷内热,对下层民众深表同情,而且从不无端去欺侮他人。父亲眼光超前、忧虑深远,这些对鲁迅后来的成长均带来不小影响。
周伯宜生病之后变得喜怒无常,他有时独自生闷气,有时无缘无故地把妻子端来的饭菜摔出窗外。鲁迅与许广平定居上海之后,有一天两人怄气,鲁迅便到阳台的水泥地上躺下。小海婴觉得好玩,跑过去和父亲躺在一起,鲁迅嘴里哼了一声,拉着海婴起来,心里的气也就消了大半。
1912年周家合影,后排左为周建人、右为周作人,前排左起:羽太芳子(周建人妻子)、周母鲁瑞、羽太信子(周作人妻子,怀抱的婴儿是周作人长子周丰一)
鲁迅人生道路的选择,也与父亲密切相关。1902年他从南京矿路学堂毕业后公派赴日留学,经过弘文学院的过渡,鲁迅本应进入东京帝国大学工科所属的采矿冶金科学习,却最终选择去了仙台学医。他解释说:“我的梦很美满,预备卒业回来,救治像我父亲似的被误的病人的疾苦。”后来他深刻认识到国人的麻木愚昧,“只有从精神上使中国复活才行”,于是弃医从文。
风雨如磐黯故园,在命运面前,周伯宜虽曾拼命挣扎一番,但终觉力不从心。鲁迅也有过苦闷和彷徨,但他以坚韧的品质、执着的精神,与黑暗势力进行着“绝望的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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