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35岁才结婚。
我长大后,父亲告诉我,我的母亲是贵州人。她来到我们村里要饭,被奶奶留下来,到了第三天,父亲请了一些亲戚和村里人办了一场简单的酒席,那场酒席就成了他和母亲的婚礼。父亲比母亲大13岁。
父亲还对我说,那时母亲告诉他,她以前那个男人带着他们5岁的儿子坐拖拉机去镇里,拖拉机掉到河里,她男人和儿子当时就死了。男人和儿子出事不到半年,家里的木房子失火,所有东西都烧光了,她只好出来要饭。
父亲说:
“你母亲说的事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谁知道呢?
“不过现在想来,我还真应该感谢她,她给我留下了你。”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我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父亲说,母亲在我3岁时,和一个做柑橘生意的外地男人跑了。
在我儿时的记忆中,父亲腰间总是挂着一个小酒壶,银灰色的,有事没事他就取下来嘬两口。
有时他会喝醉,喝醉了就骂人。他骂得最多的是我那个早已远走高飞的母亲,骂她没良心。
姐姐虽然只比我大两岁,却要做家里的所有家务。她不但要做家务,还要喂鸡、喂狗、喂猪、放牛,还要打猪草、割牛草,每天像个陀螺一样转个不停。
父亲喝醉了,有时也骂姐姐。姐姐总是埋头干活,一声也不敢吭。那时的我,觉得父亲很可恶,虽然父亲对我非常宠溺。
父亲从来不让我干活。我每天在外边玩,玩累了,就回家找吃的。父亲买了一些糖果藏在家里,都是给我吃的,姐姐不能吃。
有时,我会偷偷给姐姐一点,姐姐就摇头,说:
“我不想吃,你吃!”
我知道姐姐在说假话,其实她很想吃。姐姐不吃,是因为她不敢吃。她怕父亲骂。
姐姐对我很好,每天晚上给我洗脚。我和父亲的衣服,都是姐姐洗的。我晚上起来去房间外上厕所,一个人害怕,姐姐就打着手电筒在厕所门口守着我。
姐姐从山上采的野果子,都会带回来给我吃。
有一次我和村里一个男孩子吵架,被那孩子打伤,额头上流了血。姐姐抄起灶膛前的一根吹火筒就往他家跑,追着他要打。
那次父亲不但没有骂姐姐,反而和姐姐破天荒地“站在了一起”。
在父亲的交涉下,那孩子的父母给我家赔偿了一只老母鸡,并且向我父亲道歉。
姐姐对我说:
“以后再有人敢欺负你,你就来叫我!”
姐姐也挨过父亲的打,但那是唯一一次。
那时父亲又喝醉了,骂骂咧咧半天,恰好碰到在炒菜的姐姐打破一只菜碗。父亲捡起灶膛里一根正在燃烧的柴火棍朝姐姐扔过去,砸在姐姐光着的脚背上。
姐姐的脚被烫伤,敷了一个多月的药。
那一个多月,姐姐忍着伤口的疼痛干活。我看了心疼,问她恨不恨父亲。姐姐摇头,说:
“妈妈跟别人跑了,爸爸心里难受,我不恨他。我们没有妈妈了,不能再没有爸爸。
“没了爸爸,我们就会受别人欺负,还有可能会去要饭,当叫花子。”
我8岁那年上二年级时,姐姐才报名上一年级,那时她已经10岁了。
每天,她把早饭做好,我吃了就去上学,而她还要把猪食煮好。喂了猪,喂了鸡鸭,把所有家务活做完才能去上学,所以她经常迟到。
姐姐说,每次迟到,老师都要她在讲台上罚站。她勾着头,不敢看讲台下的同学。
有时,她背对同学们站着,老师喊:“转过去!”她装作没听见,老师再次大声地喊:“我叫你转过去,听不见?”
她只好转过身,头勾得更低了。
放学后,老师罚迟到的同学打扫教室、背诵课文,姐姐回家时天都快黑了。学校和家相距三四里路,而且都是山路,路边是山林,还要经过两处坟地。
有一次她天快黑了回家,掉到了路边的一条深水沟里。
她再也不愿去学校了。老师来家访,知道了情况,说可以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允许她迟到,不罚她了。
但她下了决心,死活不去上学。
父亲说:
“老师你别费心了,不上就不上吧,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书也没什么用。”
不到一个学期,她就失学了,完全成了一个文盲。
我知道,其实姐姐是很想上学的。晚上我坐在灯光下做作业,姐姐干完活就会凑过来,坐到我对面。我抬头时,总看见她一脸羡慕的样子。
我并不喜欢读书,喜欢玩。我对姐姐说:“你不读书,我也不读书了。”
姐姐听了很生气,像个大人一样严肃,骂我没出息。
我说:“你不也不读书吗?”
姐姐却说:
“你怎么能和我比呢?我是个女孩子,读书没有用。
“但你不一样,你是男孩子,要好好读书,将来长大了才有出息,不会让别人看不起我们,为爸爸争一口气。”
我搞不明白,姐姐才比我大两岁,为什么会懂得那么多呢?
13岁那年,姐姐得了一场病,反反复复发烧,在村里打针吃药。后来不烧了,她却不再是那个伶牙俐齿、能干利索的她了。
她的眼睛虽然还是那么清澈,却不会活泼机灵地转动了,看什么都是呆呆的样子。
她的脑袋烧坏了,成了智障人。
虽然她还能做简单的家务活,但经常把饭烧煳,炒的菜要么是没放盐,要么就是咸得下不了嘴。随着我长大了一些,我把姐姐要干的家务活大部分揽过来。
姐姐的样子,让我感到心疼。
父亲喝醉后也不怎么骂姐姐了。
他很懊悔,说:
“都怪我,都怪我,当时要是把她送到镇医院去检查,而不是只在村子里治,她应该不会把脑子烧坏,变成现在这样。哎,还不是因为没有钱吗?”
病后的姐姐经常自言自语,又说又笑。她仿佛活在一个和现实生活完全不一样的、只属于她自己的世界里。她和家里的狗说话,和牛说话。喂猪的时候,她和猪唠唠叨叨好久。
她呆呆地一个人坐着,坐上老半天,脸上带着微笑。
姐姐被村里人称作“傻姑”,她每天在村子里走来走去,一边走一边跟自己说话。
很快,姐姐身边就会围起一堆人,她成了别人的开心宝。他们喜欢逗弄姐姐,像耍猴子一样,姐姐让他们天天开心,让他们哈哈大笑。
有一次我放学回家,看见一伙人围着姐姐嘻嘻哈哈,说说笑笑,有大人小孩,有男人女人,还有老人。
有人说:“傻姑,你把衣服脱了,我就给你1块钱!”
又有人说:“傻姑,只要你敢脱,我加1块钱,给你2块钱!”
接着有人说:“傻姑,把裤子也脱了,我给你5块钱!”
我怒火中烧,像一只暴怒的狮子冲进人群:“是谁在说?是谁在说?我打死你们!”
那时我已经上初二,长成了一个高挑的15岁少年。平时看上去温和文静的我,眼睛里喷射着冲天怒火。我忽然的暴怒震慑了在场所有人,众人一下子散开。
我感到自己的心在滴血,平生第一次,为姐姐伤心地哭了。
我说:
“姐,你以后不要再一个人在村子里到处走了。你看,他们都欺负你,就在家里好好待着,好不好?”
姐姐不怎么听父亲的话,却很听我的话。姐姐此后很少出去,不干活的时候,就一个人坐在家门口,不叫她,甚至可以坐大半天。
姐姐看似傻,却似乎什么都懂。我每次身体不舒服,她都吵着要父亲带我去镇医院看病。
她对父亲说:“不带弟弟去镇里医院看病,弟弟也会和我一样变成傻姑。”
父亲不说话,我看见他低着头,很想哭。
1987年,我以全乡第一名的成绩考上县一中,那是全县唯一一所省重点中学。
我拿着录取通知书告诉姐姐,我要去县城读高中了。姐姐咧开嘴笑着,比我还高兴,笨手笨脚地杀了一只老母鸡,说要为我祝贺。
每次放月假回去,姐姐都会高兴地跑到村口接我,像个孩子一样,一边跑一边大声笑着、叫着:“弟弟回来了,弟弟回来了!”
有一次,姐姐把一叠零钱递给我,我接过来,数了数,1角的、2角的、5角的,还有1元、2元的,一共是9.8元。
姐姐说,这是她在山上摘金银花卖的钱。
那时候,经常有做药材生意的人来村里收金银花。
我向姐姐伸出大拇指,夸她很棒,可是她却一定要把那9.8元给我。我不要,她就生气、伤心,流着眼泪说我看不起她。
有一天,我正在上课,父亲来学校找我,说姐姐不见了。他说,也不知是昨天晚上还是今天早上走出去的,反正他早上起来就没看到她,他把整个村子里的人都问过了,都说没有看到她。村子周围都找遍了,也没找到她。
这个消息,给了我一个晴天霹雳。我感到问题很严重,说不定姐姐已经走了很远,不知在哪里迷路了,或者也有可能被什么人拐跑了。
我问父亲:“是不是你又喝酒骂她了?”
父亲支吾着,说不出话。
姐姐曾经离家出走过两次,都是因为父亲酒后骂了她。有一次她躲在村外河边的拱桥下边,有一次躲在村外的庵堂里,但我们很快就找到她了。
可是这一次,我和父亲找了整整一夜,都没有找到她。
第二天,我和父亲去派出所报了警,回来的时候,看见姐姐正坐在院子里自言自语。
邻居说,姐姐是被一个大娘送回来的。那大娘告诉邻居,早上,她起床后打开门,看见姐姐躺在她家门口一侧的柴堆上,睡得沉沉的……
她把姐姐叫醒,问姐姐是哪里人,怎么睡在她家屋檐下?姐姐答非所问,只说自己是桃花村人。
那大娘知道我们村,也就五六里路。于是她要姐姐赶紧回家,可是她看到姐姐脑袋有问题,不放心,便先让姐姐在她家吃了早饭,亲自把她送回来了。
我想要亲自登门感谢那个好心的大娘,可是不知道怎么找到她家,问姐姐,姐姐说记不清,找不到,我也就只好算了。
我对父亲说:“你要是再骂姐姐,姐姐要是因为你出了事,我就不再认你这个父亲!”
我说的是真的,因为那时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我用一双通红的眼睛瞪着父亲,我想我那眼神应该会让父亲感到恐惧。
姐姐虽然脑袋有病,外貌却不差。不时有人来给姐姐做媒,父亲看了3个男的,都不同意。不是盲人就是腿脚不好,反正都带了点残疾。
父亲说,姐姐自己是个残疾,如果找个男人也是残疾,两个人都养不活自己,那将来怎么办?
我想,其实,父亲或多或少还是爱姐姐的。他骂姐姐,只是他心里太苦了。可是,他再怎么苦,姐姐也是他的亲骨肉呀,也不能把自己内心的压抑和苦闷发泄到姐姐身上呀!
难道,仅仅因为姐姐是个女孩子?
这个问题太复杂了,那时的我无法想明白。
姐姐的婚事,成了父亲心中沉重的负担。
1987年12月,姐姐18岁,嫁给了邻村一个比她大8岁的男人。男人是个泥水工,高高大大,五官端正,只是说话有点口吃,头顶上长有癞子。
父亲很满意,心想姐姐终于有了依靠,他可以放心了。
可是,不到两个月,父亲去看姐姐,发现姐姐手臂上有被什么抽打过的痕迹,问她,她却只知道哭。父亲再撩开姐姐的衣服看,背上、腿上,好几个地方都青一块紫一块。
父亲把姐姐直接带回家,然后找派出所,找民政局,费了半年工夫,终于让姐姐和那个男人离了婚。
父亲每日烟酒不离,身体越来越差,白天黑夜不停地咳嗽。50多岁的他,已经弓腰驼背、白发苍苍,脸上皱纹横七竖八。
每次放月假回去,我都劝他把烟酒戒了。我发现他变了,即使喝了酒,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唠唠叨叨、骂骂咧咧了,而是沉默寡言地坐着,没过一会,头就低下去,眯起眼睛打瞌睡。
总之,父亲像一辆正在下坡的汽车,快速地奔向衰老。
父亲听了我的话,戒了烟酒。
父亲说:
“我随时都愿意去死,可是,我死了,你姐姐怎么办?是我害了她。
“有哪个男人能让我放心把她交出去?如果当初我让她好好上学,对她像对你一样关心;如果她小时候那次发烧,我一开始就把她送到镇医院,她绝对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她这一生,都让我耽误了。”
1989年9月,我上高三,不到一年就要参加高考。那年寒假,离过年还有几天,村里一个婶子带了一个陌生男人来到我家。陌生男子三四十岁,长得很矮小,穿一身皱皱巴巴的西装,戴一顶鸭舌帽子,说一口外地话。
我一见就猜到八九分了,这是来给姐姐说媒的。
父亲把我叫到一边,问我那个男人怎样?我说:
“这么老了,你应该叫他弟弟!而且这么矮,可能只有一米五吧?你放心把姐姐交给他?”
父亲却很高兴,说:
“这个人年纪是大了点,36岁了,比你姐姐大16岁。但是,年纪大一点,对你姐姐可能会更好一些,懂得关心人。我不也比你那个妈妈大了13岁吗?
“重要的是,人家头脑灵活,做生意的,会赚钱,虽然不是大钱,但养家糊口没有问题。
“再说了,你姐姐这个样子,还能挑个什么样的?有一点不好,就是有点远,出了我们县,一两百里路呢。”
父亲说得很有道理,我找不出任何反对的理由。但道理归道理,我心里还是堵得慌。
我只能在心里默默祝福姐姐,为姐姐祈祷,但愿这个男人是姐姐从此安身立命的依靠。
姐姐出嫁那天,我请了一天假,匆匆赶回家里。姐姐见到我,呜呜地哭,说不想嫁那么远。
她要我送她去,可是路途那么远,我正忙着高考,没法送她。我答应她,等高考完就去看她。
姐姐上了车,还把头伸出车窗外,哭得稀里哗啦,伸出手,紧紧抓住我的衣袖不放。
1990年夏天,我考上了军医大学。上军校不用花家里一分钱,每个月还有津贴,这为年老体弱的父亲卸下了一份沉重的经济负担和精神压力。
拿到录取通知书第二天,我去看姐姐。我把自己考上军校的事告诉她,姐姐很高兴,嘻嘻地笑个不停。
我在姐姐家住了3天,帮姐姐挖地、种菜、喂猪、劈柴。姐姐逢人就说:
“这是我弟弟,我弟弟考上了军校,是个军官呢!”
我很欣慰,自己成了姐姐的骄傲,让她脸上有了光彩。
然而,我没想到的是,我见到的所有人,包括姐姐的公公婆婆、小姑子、小叔子,都喊姐姐“傻姑”。
姐姐是有名字的,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姐姐的名字不见了呢?从她生病以后,在我们村子,除了父亲,就没有人叫她名字了。
我对姐夫说:
“我姐姐是有名字的,你知道我姐姐的名字吗?你要告诉他们,告诉你的父母以及其他人,她是有名字的!”
我向姐夫说出这话时,感到心口像针刺一样地疼。
姐姐接连生了两个女儿。本来,姐夫对姐姐很好,可是姐姐没生儿子,姐夫慢慢地不耐烦了,三天两头骂姐姐。至于姐姐的公婆,更不用说了。
大学期间,我和父亲又去看过姐姐两次,每一次都没有见到姐夫,他在外边做生意。
姐姐见到我和父亲就哭,说她想生个儿子,要不然,所有人都看不起她。
为了姐姐能生一个儿子,父亲竟然卖了一头怀孕的母牛,花了整整1000块钱去观音庵里求拜送子观音。他每天清早起来洗过脸,刷过牙,第一件事就是为姐姐祈祷。
然而,姐姐最终没有生下那个能改变她境遇的儿子。1994年11月18日凌晨3点,我接到父亲的电话,说姐姐没了。
姐姐在楼上晒稻谷,肚子里怀着3个月的身孕,她的婆婆忽然在楼下朝姐姐大喊。
姐姐急匆匆地往楼梯口跑,一脚踩空,从楼上摔了下去。
那时我刚毕业参加工作不久,有紧急任务,无法脱身,所以没有赶回去送姐姐一程,这是我终生的遗憾。
她的两个女儿,一个3岁,另一个才2岁。
姐姐死后的第二年,父亲一病不起,去医院检查,才知道他已经是肺癌晚期,全身扩散了。我匆匆赶回去,父亲已经没什么力气说话。
他拉住我的手说:
“我这辈子,只有一个对不起的人,就是你姐姐。
“对于她,我是有罪的,你姐姐这一生所遭遇的一切,都是我的原因。
“我欠她的,这辈子是没法偿还了,下辈子我去做她的女儿吧。”
我想,对于姐姐,如果父亲有罪,那我又何尝没有呢?
从我出生那天开始,我就是有罪的。原因只有一个——我是个男孩。
1997年春节,姐夫也去世了。
我不能让姐姐的两个女儿再步姐姐的后尘,于是耐心地说服妻子,把她们接到身边,让她们在城里上小学、中学。后来,她们成功地考上了自己心仪的大学。
现在,姐姐的两个女儿一个是医生,一个是教师,都已经结婚生子。每到节假日,她们都要带着全家来看我,我们3家人在一起有说有笑,其乐融融。
有一次,她们问我,她们的妈妈长什么样子。我这才懊悔地想,姐姐这一生,竟然连照片都没有留下一张。
为什么我就没想到给姐姐拍几张呢?
说到照片,我又莫名其妙地想到那个传说中的母亲。
我也从来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因为,她也没留下一张照片。
口述:李晃。撰文:寸草心。本文经授权转载自微信公众号全民故事计划(ID:quanmingushi),转载请联系原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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