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大,有一位老人,他喜欢吃汉堡、喝可乐,他喜欢从夜里“偷时间”,深夜是他工作的黄金时段,他爱在园子里赏景。他的名片上印着“书销中外百余本,诗译英法唯一人”。他说自己是“狂而不妄,句句实话”。
他是北大教授、翻译家许渊冲。他与中国共产党同龄,成长于红色热土江西,求学于刚毅坚卓的西南联大,并最终扎根燕园,在中外文化互译的舞台上躬身治学八十余载,成就了“不老松”的传奇佳话。
今天,是许渊冲先生百岁生日。怀着敬意与祝福,让我们一同感受百岁大家许渊冲先生,对学术的热烈追求与对生活的恣意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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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好处就是与众不同”。4月14日,北大教授、翻译家许渊冲在北京亮相,即将迎来百岁的他,精神矍铄,声如洪钟。话语之间,这位追求美与快活的百岁老人,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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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渊冲是中英法文化的桥梁,是国际最高翻译奖项的获得者,是仍在向莎翁全集冲锋的老人。他走过的如歌岁月,是党和国家发展奋进的缩影,他的百余部翻译巨著,更是中外文明交流的精神瑰宝。
1 从夜里偷时间的人
“延长白天最好的办法是什么呢?从夜晚偷几点钟。我现在就是每一天从夜里偷几点钟来弥补我白天的损失。”
畅春园的一栋老楼,总有一抹暖色很晚才沉入夜幕。那是许渊冲书房的灯光。
退休以后,许渊冲每天在那里对着台式电脑,从晚上十点工作到凌晨三四点。晚上对他而言是黄金时段,是“高产期”。
99岁的许老在电脑前工作
每天连续面对电脑屏幕长达六七小时,这对于年轻人来说尚且十分辛苦,可许渊冲乐此不疲,坚持将自己每日的翻译成果一字一字地敲进电脑文档。
每至深夜,书卷甫一摊开,中西方的语言文化密码便渐次破解。一双依旧年轻、极易动容的眼眸,在剧目和诗行间辗转来回,一如多年前,“破译”马勒《大地之歌》所依据的唐诗时那样兴奋敏锐。
在耄耋之年,许渊冲仍然制定了“每天翻译1000字”的工作计划,93岁时制定了翻译莎士比亚全集的目标。这种永不停歇的精神,令人深感敬佩。
2 自信张扬,狂而不妄
“我是狂,狂而不妄,句句实话。”
2017年2月,许渊冲做客《朗读者》节目。九十六岁的老人拄着拐杖,徐徐迈入会场,颤巍巍给董卿递出了一张名片——“书销中外百余本,诗译英法唯一人”。乍一听,似乎有些张狂的意味。可他立马解释道:“我实事求是!”声音洪亮,感情激越。
许渊冲做客央视《朗读者》
许渊冲一向不吝于自我推介。曾任法国文学研究会会长的柳鸣九先生评价他:“他的自评并没有任何水分,没有任何浮夸,既当之无愧,何不当仁不让?”他在中英法三种文字之间互译之创举及业绩之丰硕无可辩驳。谈及业界对自己的评价,许渊冲坦言道:“我是‘当之无愧,当仁不让’,这8个字可不是我自己说的。”
生活中身边人称赞他道:“您现在(一百岁了)还是高大帅气嘛!”许渊冲则呵呵一笑,幽默回应:“作为一百岁的这还算可以了是吧?你这个(说法)可以考虑。”
许渊冲的家中,高悬着“自豪使人进步,自卑使人落后”的条幅。房间里那张塞满旧著新作的书架,也宛如一座熠熠发光的宝库,折射出数十年的翻译实践累积,构成了他张扬的底气。
许渊冲在书架前
如今,“百余本”的分量在不断加重,未来这个数量修饰语还会更易。这个“张狂”不畏人言的百岁老头儿在与时间赛跑的间隙,偶尔也会敛起锋芒、藏起棱角:“事实我是一个平常的人,我能够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吧。”
3 一个人走自己的路
“我过去喜欢一个人走我的路,现在也喜欢一个人走我的路,将来还要一个人走自己的路。”
许渊冲总爱独行。从前的联大门口,除了一条公路,另一条便是大家经年累月、成群结伴踏出的小路。时间一久,走那条路的人越来越多。许渊冲便避开热闹的大道,在自己开辟的蜿蜒小径上,用脚步独自丈量了西南边陲数载的月夜与黄昏。
骑自行车是许渊冲平生一大乐趣
搬到北大畅春园后,他依旧习惯在傍晚时分一个人骑着自行车,遛上个把小时,也不许旁人跟着。2017年中秋夜,出门赏月的许渊冲右腿不小心摔成骨折,此后便改由保姆下午用电动车载着他去海淀公园散步。
许渊冲在北大均斋南侧骑车
回忆起那晚的月色,许渊冲感叹,要不是为了走这美的路,就不会摔了。可再到柔和月夜,旁人问他为什么喜欢看月亮,他却又激动道:“嘿!月亮美啊!人生就是要追求美!不会看月亮怎么会翻《静夜思》呢?”
从联大少年到翻译大家,朦胧月色与茵梦湖的水莲这类美好事物,始终令独行路上的许渊冲沉醉不已。
4 论战卫道的“少数派”
“实际上,我并不是为了要走我自己的路,不是这样的,我是走了这路觉得不错才这样(走)。”
“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许渊冲的名字取自《道德经》。他曾自笑“渊”字取得不贴切,“我很不谦虚”,但是“冲”字倒是很合适。许渊冲在哪儿都有一股冲劲儿,狂得可爱,也倔得可爱。
许渊冲部分译作
许渊冲对译文“三美”超人的领悟力和平衡力,鼓励着他在“意译”的实践上倔强地敢为人先。这使得他曾与翻译界不少同行都有过论战。在《红与黑》的汉译大讨论中,以许渊冲为代表的“创译派”与“等值派”两派针锋相对,许渊冲因此饱受争议。
央视新闻视频:《相对论》百岁许渊冲
译场上口诛笔伐、快意恩仇,并不耽误许渊冲在生活中与这些“对手”化敌为友。某次会议上,他遇见批评他是“鸳鸯蝴蝶派”的翻译家王佐良,拿了自己的书请对方“斧正”,令对方哭笑不得。译作出版后,许渊冲甚至在扉页“记仇”地题了一句“五十年来《红与黑》,谁红谁黑谁明白”,将其赠予了论战过的赵瑞蕻。
5 青鸟殷勤,结发情深
“三日无音信,坐卧心不定。塞上春宵寒,昭君可安宁。”
2018年6月,夫人照君先生逝世。9月,许渊冲出现在自己的纪录片《我的时代和我》的现场,九旬老人说,自己只是为了再多看夫人一眼。
97岁的翻译家许渊冲现身观看纪录片《我的时代和我》
时间倒回1948年,彼时照君赴西柏坡从事国防翻译工作,主攻密码破译。新中国成立后,她结识了同样从事翻译,但工作内容与自己大相径庭的许渊冲。1959年,二人结为伉俪。两人婚后一度分居两地,只能靠书笺寄情。
许渊冲和夫人
上了年纪后,两位老人常常携手游未名湖,在湖畔的长椅上,这位翻译大家为夫人朗诵自己亲笔所译的《饮湖上初晴后雨》,这是夫人最爱的诗句。
许渊冲和夫人合影
伉俪情深,相伴意长,风雨动荡,携手相将。将近六十年的时间里,照君先生担任着许先生的生活助理兼学术秘书,包容着他吃汉堡、喝可乐的习惯,守护着这位“老顽童”的浪漫与才情。
6 求美抒情,他投身译林
“把最美的表达方式放在最好的地方,于是在理性的乐趣上增加了感性的快乐,这是我情趣发展的三部曲。”
1938年高中毕业时的许渊冲
1939年,许渊冲翻译了第一首诗。这一年对他来说是一场奇遇:良师遇上了钱钟书,益友遇上了杨振宁,还有一段无疾而终的暗恋,则交给了同桌的姑娘周颜玉。他至今仍能背诵那首林徽因的《别丢掉》,“一样是明月,一样是满山灯火”。这首诗,包含着他的少年情怀。
那时,西南联大有“五大才子”,号称“文理法工五堵墙”,其中“文”就是指许渊冲。联大求学期间,颇具语言天赋的他在俄文、莎士比亚、法文等科目上都取得了优异的成绩,翻译功力也日渐长进。
从左到右:朱光亚(两弹一星功勋科学家)、许渊冲(翻译终身成就奖)、杨振宁(诺贝尔物理学奖)、王传纶(金融终身成就奖)、王希季(两弹一星功勋科学家),西南联大五才子,并称为“文理法工五堵墙”。
1940年前后的联大正值黄金时代,外文系译家云集,弦歌不断。其中,良师钱钟书对许渊冲影响最深,钱老将“博和精”译为“know something about everything, know everything about something”,令他大为叹服。
7 一颗红心,扬中华文化
“我觉得在不歪曲作者原意的情况下,翻译一定要把一个民族文化的味道、灵魂体现出来。”
1948年,许渊冲赴法留学。新中国成立时,许渊冲身处巴黎,在心中抱定了读成东归的志向。
1948年,许渊冲(左四)留学法国
1949年,西南联大校友会成员在巴黎,左二为许渊冲
两年后,31岁的许渊冲学成归国。在大学执教的同时,继续着自己对翻译事业的热忱。到1958年,他出版了英译中《一切为了爱情》、法译中《哥拉·布勒尼翁》、中译法《农村散记》、中译英法《毛泽东诗词》,成为我国将中国诗词译成英法韵文的第一人。
许渊冲先生译著文集
毛泽东《七绝·为女民兵题照》中一句“不爱红装爱武装”,许渊冲译为“To face the powder and not to powder the face”。在英文中,“face the powder”意为“面对硝烟”,“powder the face”则意为“涂脂抹粉”。
这两个地道表达是许渊冲大二阅读英国报纸时默默记下的,此时妙手拈来,豪迈勇健的巾帼形象便宛然在目。
许渊冲译《毛泽东诗词》
钱钟书曾称赞许渊冲翻译的《毛泽东诗词》“灵活自如,令人惊奇”。许老对美的追求不仅体现在翻译学问中,更蕴含在他的人生哲学里。
8 创造美,是人生一乐
“存真的译文可以使读者‘知之’,存美的译文可以使读者‘好之’,只有既不失真、又能存美的译文才能使人‘乐之’。”
“人生最大的乐趣,就是和喜欢的在一起,做喜欢做的事。把一个国家创造的美,转化为全世界的美,这是全世界最大的乐趣。”
1979年,许渊冲在写给美学家朱光潜的信中首次提出译诗“三美”论,即译诗应该讲究意美、音美和形美这“三美”:在传达原文意美的前提下,尽可能传达音美,并在此基础上尽可能传达形美,努力做到三美齐备。而他本人,便是这“三美”原则最好的践行者。
1983年,许渊冲到北大教书,他蓬勃的才情随着改革开放的时代浪潮喷涌而出,大放异彩。
许渊冲译著Songs of the Immortals(《中国不朽诗三百首》)
2017年,许渊冲用中文、法文抄写《诗经•采薇》的名句
后来许渊冲陆续翻译了英文或法文的《唐宋词选一百首》《诗经》《楚辞》和《牡丹亭》等中国古典文学作品,也将《红与黑》《约翰·克利斯朵夫》等外文佳作译到国内。
许渊冲曾说,把一个国家创造的美,转化为世界的美,这是世界的乐趣,也是他翻译诗歌的初衷。他不仅尽最大可能保留诗歌的音韵美,更采用了外国人能看得懂的表达方式,真正实现了翻译中的文明互通,架起了一座中外语言之桥。
9 “诗译英法唯一人”
“只要我沉浸在翻译的世界里,我就垮不下来。”
“一点不累,翻译的快乐对于我就像水和空气。”
“好上加好,精益求精;不到绝顶,永远不停。”这几句简短直白的话,是许渊冲对自己的学术要求。躬耕译林,许渊冲乐在其中,“不知老之将至”。他常常忘记自己的年龄,只有在面对蝇头小字的书本需要拿出放大镜时,才会笑叹一句“确实是老了”。
2007年,他被医生诊断为直肠癌,断言只有7年可活,2014年他却神采奕奕地站在领奖台上,成为摘得“北极光”杰出文学奖的首位亚洲翻译家。
颁奖现场
“北极光”奖评价他是“中英法文化沟通的桥梁”,《朗读者》节目组的感慨则更为动情,“这是一场文化的遇见,因为他,西方世界遇见了李白、杜甫,遇见了杜丽娘。”
许渊冲上台领奖
在翻译实践中,许渊冲奉行“求美”重于“传真”的原则,重视诗的“美”,重视创造力的发挥。他说,“译诗的主要目的不是使诗人流传后世,而是使人能分享诗人美的感情”。
回首长达一个世纪的人生,这位昔日西南联大的才子、留法归国、最终扎根燕园的学者,译著等身,名扬海外,却仍然没有停下攀登翻译高峰的脚步,向莎翁全集发起冲锋。
一方书桌,字斟句酌,自在天真,笔耕不辍。
正如许老所说:“生命并不是你活了多少日子,而是你记住了多少日子。”
而许老在诗行与音节中寻美、逐梦和求真的每一天,都是值得记忆的。
(来源:北京大学微信公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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