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诗人罗隐的一首《牡丹花》,可谓是写尽了牡丹的天姿国色:似共东风别有因,绛罗高卷不胜春。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亦动人。芍药与君为近待,芙蓉何处避芳尘。可怜韩令功成后,辜负秾华过此身。
暂且不论罗隐在作此诗的时候带有着没落的冷冷的讽刺意味,但其中的这两句对仗“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亦动人”已经真真切切地传达出了牡丹的倾城倾国。
《红楼梦》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 死金丹独艳理亲丧”众人占花名,宝钗得的花签词就是这一句“任是无情也动人”,且签注为“在席共贺一杯,此为群芳之冠”,便清楚地表明了宝钗在作者曹雪芹心里的地位。
百年来,《红楼梦》的追随者、研究者中不乏“拥林派”和“拥薛派”, 拥护者将自己所拥之人奉以极高的赞誉,而将另一位装进“反面形象”的套子加以批驳。
我称不上是追随者或研究者中的任何一个,幼年时因着家境的贫寒,《红楼梦》这部伟大的著作也只是高中时代才得一契机接触,如今又做着与文学毫不沾边的工作。不过,少年时代青涩的内心世界,是既爱黛玉的孤傲,又敬宝钗的才学。那时的我,不仅家境贫寒,因为求学的原因还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因着自己的家境和遭遇不与大多数同窗相同,难免的推己及人,更加怜惜黛玉自幼丧母后又丧父只得寄居外祖母家的境遇,且也为这样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子的孤傲内心世界着迷;而之于宝钗,是将她丰富的才学、温婉的待人接物、处事不惊的人生态度当做榜样的力量,从而不断地激发自己读书与学习的动力。
儿时的想法再多,不过也是单纯的、缺少深入的思辨的。成年后因为学业和工作的琐碎忙碌,读《红楼梦》的次数并不多,更加谈不上赏析。2007年因为87版电视剧《红楼梦》的女主角陈晓旭的香消玉殒,再次深深触动了我之于《红楼梦》的万般情肠。我想,也是自那时,我开始以稍加成熟的心智去解读我心中的宝钗。
美好、智慧、温婉的化身
我的眼中,曹雪芹笔下的薛宝钗,是美丽的。她鲜艳妩媚却又不觉奢华。“肌骨莹润,举止闲雅”、“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就连宝玉也曾赞叹道:“宝姐姐是个绝色人物。”宝钗自己在诗作里也自比是“冰雪招来露砌魂”。书中第八回,通过宝玉的眼睛,我们不难领略到宝钗“群芳之冠”的美丽:“宝玉掀帘一迈步进去,先就看见薛宝钗坐在炕上作针线,头上挽着漆黑油亮的簪儿,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
宝钗的才学,更是不言自明,她自幼涉猎广泛,不仅在古文和诗歌上颇有造诣,而且还通读佛学经典、诸子百家以及医学著作,并且在绘画创作上也有着独到的见解。相信熟悉原著的读者们一定还记得这样一幅场景:在刘姥姥离开大观园之后,惜春受贾母之命开始绘制大观园的全景图,而宝钗则提出了具体的执行建议和方案:这幅画景物人物都颇为繁杂,应该先从构思整体出发,按照画纸的地步远近和景物的远近疏密做好统筹;同时,宝钗还说:“你就照样往纸上一画,是必不能讨好的”,在细节之处要有创作升华,这正是“艺术源于生活却高于生活”的体现。随后,宝钗还列出了本次创作所需要的颜料、画具、画器等,大大小小不下四五十种。
宝钗通读史书典故,我们也举个例子。红楼梦第十八回当中,元春回到贾府省亲,并让姐妹们和宝玉一起作诗。宝玉写了一首五言:“深庭长日静,两两出婵娟。绿玉春犹倦,红妆夜未眠。凭栏垂绛袖,倚石护青烟。对立东风里,主人应解怜。”而宝钗提醒他,娘娘刚把“红香绿玉”改成了“怡红快绿”,此处再用“绿玉”不妥,同时还提示他可以用“绿蜡一词”。一向“通晓杂学”的宝玉一时之间想不起来出处,宝钗又提醒到:“唐钱翊咏芭蕉诗头一句:冷烛无烟绿蜡干,你都忘了不成?”宝玉佩服地称宝钗为“一字师”。
诗歌创作与理论方面,宝钗也有过人的见解。比如原著第六十四回当中有这样一段描述。宝钗读过了黛玉写的《五美吟》之后,说到:“做诗不论何题,只要善翻古人之意。若要随人脚踪走去,纵使字句工整,一落第二义,究竟算不得好诗。…… 后来王荆公复有‘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永叔有‘耳目所见尚如此,万里安能制夷狄’。二诗俱能各出己见,不与人同。今日林妹妹这五首诗,亦可谓命意新奇,别开生面了。”这里宝钗列举了王安石与欧阳修两位大家所作的咏王昭君的诗词,提出诗歌创作的立意要新,否则就算字句工整,也不算是好的创作。
同样,在其他方面,宝钗也很博学。红楼梦第二十二回当中,众人坐在一起听戏,宝钗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于是宝玉说道:“只好点这些戏。”宝钗说:“你白听了这几年的戏,哪里知道这出戏的好处,排场又好,词藻更妙。”宝玉回复说:“我从来怕这些热闹。”而宝钗笑着说:“要说这一出热闹,你还算不知戏呢.你过来,我告诉你,这一出戏热闹不热闹.——是一套北《点绛唇》,铿锵顿挫,韵律不用说是好的了,只那词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的极妙,你何曾知道。”宝玉于是又称赞宝钗是“无书不知”。
书中第四十五回里还有这样一段描述:黛玉每到春分秋分前后,咳疾就会发作。因为这年秋天陪着贾母游玩,劳心费神,咳嗽就比往常重了。宝钗前来探望时,就聊起了黛玉平时用的药方:“昨儿我看你那药方上,人参肉桂觉得太多了.虽说益气补神,也不宜太热.依我说,先以平肝健胃为要,肝火一平,不能克土,胃气无病,饮食就可以养人了.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窝一两,冰糖五钱,用银铫子熬出粥来,若吃惯了,比药还强,最是滋阴补气的。”你看,她不仅能看出中医药房里的门道,还能够给出合理的食疗建议;不仅有一位大家闺秀的才学和通识,还有着一位善良姑娘对同伴的联系的挂念。
宝钗的性格,又是怎样的呢?我们且不妨一观原文,先看看曹雪芹是如何描画的:“年岁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而且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多喜与宝钗去顽。”(《红楼梦》第四回)第三十五回中,贾母的一段评说印证了第四回中的说法:“提起姊妹,不是我当着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万真,从我们家四个女孩儿算起,全不如宝丫头。”
贾母和大观园里的众人对宝钗的评价为何如此之高?
我想,我们还是在原著里寻求答案。第二十二回中宝钗过生日时有这样一个细节“(宝钗)深知贾母年老人,喜热闹戏文。爱吃甜烂之食,便总依贾母往日素喜者说了出来。”“点戏时贾母一定先叫宝钗点。宝钗推让一遍,无法,只得点了一折《西游记》。”这份细致和周全,充分考虑到年纪最长者的习惯和喜好,恰到好处地表现出宝钗作为皇商世家的女儿,具备了一名大家闺秀应有的气度和风采。
第三十七回,宝钗设螃蟹宴,提供好酒、果碟,均是从自家铺子里取来的。她充分考虑到史湘云因为寄人篱下在家做不得主,手里的零散银子且也不多,而那个年代贵族世家多又偏爱螃蟹,以吃螃蟹为乐,这样安排了一处轮流做东食蟹肉饮酒赏美景,正好也是“替王夫人还了愿”。贾母对此事的评价是:“我说这个孩子细致,凡事想得妥当。”那时的贵族大家,多以吃螃蟹、轮流做东设螃蟹宴为消遣,本算不得什么大事,但是宝钗能够设身处地为史湘云的境遇着想,发自内心地怜惜她,而且又全方位地照顾了湘云的感受,让每一个参与的人都乐在其中,这份体贴和周到,更是显现了宝钗的聪慧与知书达理。
第五十七回里,原著中的一位人物邢岫烟因为手头不宽裕,为了换得几个银钱使不得不在冬日里把棉衣送进当铺当了,偏巧的,这当铺原是薛家的产业。宝钗认为邢岫烟“家道贫寒,但为人雅重,虽然需用之物或有匮乏,又不张口求人”,于是每每暗中相体贴接济。这一次宝钗又出手相助,要来了当票,悄悄地将过冬的衣服赎回来归还给了邢岫烟。这位皇商世家的女儿,深受儒家伦理道德价值的熏陶和浸染,仁者爱人,乐于助人,而且是非明辨,内心有着十分坚定的价值观。她帮助邢岫烟是因为其“为人雅重又不张口求人”。可见,宝钗绝不是爱心同情心泛滥,她认可邢岫烟的人品,才因为这份心底流露出来的“惺惺相惜”和“怜惜”伸出援助之手。只有内心有着强大的价值观构建起的清晰的是非观念,才可能做出准确的判断——这与滥施爱心绝对有着本质的区别。
同样,宝钗深受儒家伦理价值的影响,她的宽厚和平等待人也在书中有刻画。贾探春的生母赵姨娘和探春的亲生兄弟贾环,在书中是多遭人嫌弃的角色,不少遭人贬斥和痛骂。但是第六十七回里,薛蟠远路带来土特产,在分送给贾府上下人等时宝钗心思周全地给了贾环一份。赵姨娘看到东西的直接反应也是连连赞赏:“怨不得别人都说那宝丫头好,会做人,很大方。”这同样也绝不是滥施爱心:赵姨娘虽是贾政的妾室,但是育有子女,在那个年代的伦理价值里,她在贾府的地位其实是十分稳固的;贾环虽不得人待见,其身份也是贾府的公子,他和他的生母,都应当受到礼遇和应得的尊重。宝钗此举,使得这个样一位封建淑女的贤淑、大方、宽厚,通过这一个小小的细节,由作者的笔端自然地流淌出来。
原著中宝黛的关系又是怎样的呢?长久以来“拥林贬薛”的论调征服了数以万计的国人。我们不难看到,黛玉清高、任性,她因着与宝玉的相知深爱着他(且不论到底这前世的木石前盟是不是真的投报对了对象——甄家不是还有个甄宝玉么),于是也就因为“金玉良缘”的故事心里早已对宝钗存了戒备,平日里与宝钗不时会有冷嘲热讽的对答。宝钗早在这样的情形下,依然以一颗宽容的心接纳了黛玉。第四十五回“金兰契互剖金兰语,风雨夕闷制风雨词 ”宝钗流露出的对黛玉的那份体己和呵护,也绝不是虚伪之词,而是深刻地发自肺腑。这样的体贴,犹如绵长而温暖的溪水,融化了黛玉长久以来对宝钗的隔阂和猜忌。
薛宝钗人格魅力
少时因为对《红楼梦》的热爱和倾慕,免不得多看一些关于原著的点评。这其中,清宣宗道光初人涂瀛在《红楼梦论赞》里的一段论述,我个人认为是比较全面和客观的:“观人者必于其微。宝钗静慎安详,从容大雅,望之如春,以凤姐之黠,黛玉之慧,湘云之豪迈,袭人之柔奸,皆在所容,其所蓄未可量也。”我绝不否认,因为自己对宝钗的敬慕,会自然而然对这个人物心生好感且在言语中流露出来,但是我想,我的这些敬慕连同喜爱,不影响我对《红楼梦》的热爱与欣赏,而我仅能编篡出的些许溢美之词,也是真诚的:我一再感慨与感恩——如若不是得遇良友肯与我分享这许多的名著,让我在阅读的体验里早早地构建了人生观和价值观,不可能也没有机会做出偏离人生轨迹的举动——如若不然,当年那个叛逆到不写作业不愿考试的我,如今会是什么样子?
宝钗的美,在《红楼梦》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杨妃扑彩蝶”这一段,更是作者对其性情的一个极致的完美描述和一处画龙点睛之笔:“......忽见前面一双玉色蝴蝶,大如团扇,一上一下迎风翩跹,十分有趣。宝钗意欲扑了来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来,向草地下来扑。只见那一双蝴蝶忽起忽落,来来往往,穿花度柳,将欲过河去了。倒引的宝钗蹑手蹑脚的,一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香汗淋漓,娇喘细细。”脂砚斋批此处行文为:“可是一味知书识礼女夫子行止?写宝钗无不相宜。”一位妙龄少女的美丽、天真、烂漫、顽皮、对大自然的好奇与热爱,就在这短短的几十字里,美好地洋溢出来,让读者观其文如见其境其人,浮想联翩,余香不尽。
儒家伦理价值观中尤为重要的另一点,就是对死亡的态度:“未知生,焉知死”、“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敬鬼神而远之”。这样的价值体现,在宝钗身上也十分的鲜明。书中第三十五回,宝钗对金钏儿没有新衣服入殓一事,就毫不避讳地拿出了自己新做的两身衣裳,显示了她内心坚定的儒家价值观念,对死亡既不恐惧,也不避讳,她更加热爱和关注的,是当下,是她所生活着的这个现实世界与现实人生。
《红楼梦》里的宝钗,不仅仅是我少年时梦想成为的才学丰富的榜样的力量,她对于我的现实人生,这些年来也有诸多启发。我更愿意用欣赏的眼光来看待曹雪芹笔下的这个灵魂丰满的美丽女性。同样的,也要学会以更加客观的态度,来解读和欣赏这部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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