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瞿长海校对 | Sakura286

若要在杜诗中选一首最精巧的,只怕见仁见智,难分高下;但若要选一首最粗笨的,则非《羌村》莫属。《羌村》达到了一种理想的艺术境界,即以毫不雕琢的写实和抒情,传递出震撼人心的力量。

峥嵘赤云西,日脚下平地。

柴门鸟雀噪,归客千里至。

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

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

邻人满墙头,感叹亦嘘欷。

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

杜甫的这次归家是反常的。

他本来应该死了。

羌村三首其二(羌村三首其一)(1)

天宝十五载六月,安史之乱爆发,长安陷落,玄宗逃蜀,杜甫携家逃往鄜州羌村,几死于叛军;七月,肃宗在灵武即位,杜甫安顿好妻子,孤身前往投奔,几度挣命于刀剑丛中;同月,为叛军擒获,押回长安,途中忍辱含垢,几自刭死;被叛军囚禁长安半年多,没有一天能安稳睡眠;次年四月,逃离长安,赴凤翔行在,一路兵荒马乱;不久后上书救房琯,言辞激烈,触怒肃宗,几乎被杀;后放归鄜州,又是一路的风霜刀剑。当他到达羌村老家时,能活下来,实在是一个奇迹。

五百多年后,南宋文天祥出使元营、面斥敌酋汉奸、被扣押冒死逃脱、颠沛流离、万死南归。在《指南录后序》里,他连用了二十二个“死”字,描绘自己屡次犯险、存亡一线的处境。杜甫倘若能读到,感同身受,只怕也要掬一捧清泪。

上天庇佑也好,祖上积德也罢。一连串的奇迹之后,杜甫真的站在了羌村老家的门口。有个成语叫“不速之客”,形容未受到邀请的意料之外的客人。杜甫此次归家之反常,当得起一句“不速之主”。连天公都有些讶异,于是以天象来为杜甫营造一些仪式感:“峥嵘赤云西,日脚下平地。”

羌村三首其二(羌村三首其一)(2)

读者可以在脑海里幻想一下:在层峦叠嶂般的红云下,在透过云朵斜射到地面上的阳光中,在门口罗雀的喧噪声里,风尘仆仆的诗人,踏着乡间的小路,回家了。这两句诗朴实无华,不事雕琢,但却营造出强烈的画面感和故事感。等待这位归客的,会是什么?

反常的归客,面对的也必是反常的情景。妻子和仆人见了诗人,第一反应竟然是诧怪:你竟然还活着?

久别重逢,狂喜者有之,悲伤者有之,那都是还未从生离死别的伤痛中走出来,乌云一直黑压压笼罩心头。因此骤然重逢,压抑着的感情一下子宣泄出来,于是或手舞足蹈,或泫然泣下。

而诧怪,则是另一种心绪。只有在离别中期待过、悲痛过,终于麻木不仁、心如死灰、彻底接受了永不再见的事实,甚至已经过了一阵子平静的生活以后,面对骤然重逢的归人,才会生出一股“诧怪”的念头。这也侧面印证了杜甫一路行来是如此的九死一生,连至亲的妻子儿女都已经接受了他死去的事实,重新过上平静的生活了。

羌村三首其二(羌村三首其一)(3)

但杜甫终究是回来了。于是诧怪过后,尘封的记忆再次苏醒,熄灭的爱火再度点燃,失而复得,死而后生,妻子的心绪已经难以用悲或喜来表达。她只是一个劲儿擦着眼泪。此情此景,诗人也忍不住长叹:“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

我们太平盛世的人们,常常理解不了这句感叹。在我们看来,安居乐业才是常态,偶然有一个人遭遇不幸,大家都为他悲痛落泪。但杜甫是在唐朝,是安史之乱爆发的头两年,“黄昏胡骑尘满城”、“边庭流血成海水”,乱世里,人们生离死别才是常态,大家的眼泪都已流干,心早已麻木,偶然有一个人活下来了,才是真正值得震惊的事。

一传十,十传百,邻里街坊都闻风而来。他们不忍打搅这对夫妻的重逢,于是纷纷趴在墙头,有人长吁短叹,有人泣不成声。也许有人脑海里还响起了那首民歌:“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个飘零在外头?”他们或许都有参军的丈夫、离家的儿子、不知去向的妻子,这一刻他们心中有向往,有嫉妒,但更多的应该还是祝福吧。应酬唱和,自不必说,转眼又到了夜深人静之时。

羌村三首其二(羌村三首其一)(4)

按常理,诗人九死一生,终于与妻子团聚,其身心疲惫,自不待言。但即便到了深夜,二人依然秉烛而坐,都不提睡。为什么?“相对如梦寐”。又怕是在梦里,又怕这梦醒的太早,于是秉烛达旦,默默无言。这两句对人情的刻画是如此真挚,以至于被后世反复化用。司空曙“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后主“了知不是梦,忽忽心未稳”,晏几道“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莫不受此句影响。其梦也?其真也?在狂喜、怀疑和悲叹中,夫妻相对,坐到天明。归家的第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此诗全文未尝雕琢,平铺直叙,直抒胸臆,但千百年后,始终带给我们持久的感动。时代会变迁,文字会改动,华丽的辞藻和精致的语句都会褪色,唯有真挚的人性散发着旺盛的生命力,如古卷堆中一盏灯烛——这便是《羌村》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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