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发死了十多年了,我偶尔会想起他来。他如同一颗没有任何人在乎的牛筋藤草,生时没有人在意,死了没有人想起,任凭风霜雨雪,居然也顽强地活了五十多年。
那年,大哥来上海看我,说,来发死了。他才五十出头,居然死于鼻咽癌,当家人发现他得这个病时,他人已经人快不行了,据说他的三个善良妹妹是想要抢救他,但一切晚了,也就没有几天。医生总说抽烟喝酒会得这鼻咽癌,可他一个从来没有机会抽烟喝酒的人,也没有娶过老婆做过父亲的人,也会得这个病。按照我们家乡人说法,老婆不讨总是小,虽然寿命五十多,但也算是没有做过人。他就这样走了,我不知道他临终的心情,哥哥说他一点也没有痛苦表情。也许对于死亡与活着比较,他会感到活着会更痛苦些吧。而他越是有些快乐地走了,我心就越是会痛,但不是痛苦他的死,而是痛苦他的生。
来发与我大哥同岁,也大我六岁。但凡记得大哥的事起,我就记得这个来发。他们家无论是小生产队还是大生产队,我们两家全是一个队的。其实,两家还是同一个祖宗的,只不过隔了三四代了。因此,他父亲叫我父亲还是叫金生哥的。但来发小的时候怎么样,我是真的不知道的,能够记起他的事情时,他应该十多岁了。他也是十来岁就参加生产队劳动的,但比我哥哥晚几年。除了生产队的劳动,他还是要割草喂猪烧饭带弟妹。每天,他总是早早睡、早早起床。无论春夏秋冬,他是我们小村中最早一个起床的。冬天天冷的时候,河面会结冰,而第一个砸开冰面取水的一定是他。
来发虽然很早参加生产队劳动,但工分总是不太高。除了个子不高以外,干农活经常笨手笨脚,无论质量速度,总比同龄人差一大截,经常被队长骂。队里的一些技术要求高的活,他基本干不了。比如做秧田、播种、揇河泥、河底种菱等等,他是不会干的。尤其揇河泥,需要很高的奇巧与力气。他看上去身体也算壮实,但力气不大,也无法挑重担,像买公粮走跳板、挑粪挑水河泥等重活他也是基本不干的。因此,只能干一些粗活,所以,工分一直和女人差不多。为此,没有少挨他父母奚落。
来发与我大哥一样,没有进过一天学校,不识字。但他的记性特别好,他几乎记住了整个生产队每一个社员的干活的人工数,记住了每一块田的播种插秧治虫灌水收割时间,他还记得许多人的生日,死期,从不出错。
在生产队劳动时,来发总是大家的搞笑对象,是男女社员辛苦劳动时的乐子。许多人会问他很无聊的问题,他从不生气。但有时也会和那些存心与他搞脑筋的人争论,引得大家发笑。但从我记事起,也没有谁存心欺负过他。只是有一次,几个年轻人和老娘们打赌,说来发卵毛长了还是没长。结果把他的裤子扒了,据说还拔了几根下来,以证明来发已经成年长毛了。他爸爸把那些无聊的人骂了一顿,我记得他爸爸骂他们:拔你们自己的试试看,痛不痛,倷个班小娘生。
来发的爸爸妈妈对来发是比较严厉的,但看上去对他也不算凶。不像我们兄妹,经常要被妈妈打的,因为我们总和父母会对着干,会偷吃她准备请客的东西。而来发很少挨打,因为他很听话,从来就是逆来顺受,对于父母的任何要求,他只有一个字,呃。来发从小也穿得很暖和,至少不像我们兄弟,没有棉裤穿。来发的胃口也不错,见他总能餐餐捧着蓝边大碗大口吃饭(这一点在四五十年前是很不容易的)。我记得他们家里孩子少,负担轻些。来发成年后,他还有一个弟弟,三个妹妹。但我觉得奇怪的是他爸爸妈妈好像从来不和他亲近。比如,我爸爸我会粘着他,我要是和他出去劳动或者开会睡着了,爸爸一定会抱着我或者背着我回家;我爸爸要是有空,夏天,一定会带着我们坐着竹塔上乘风凉。冬天,他会找一处没有风的地方带着我们一起晒太阳。他有讲不完大头天话(故事),我们早早地听过我爸爸见过许多中国传统故事;我爸爸只要我们孩子头疼脑热他总会把医生请来或送去医院。而我从来没有发现来发有过这些享受,他很早就一个人睡柴房,独来独往,就是病了,也是顺其自然。有时他会喃喃自语,有时他会发呆,但多数时间,他会利用一切时间打草绳。我们小时候什么农村孩子玩过的游戏全玩过,回家打屁股也要玩。如老鹰抓小鸡、踢脚板板、丢手绢、躲偷伴(捉迷藏、打弹子、滚铜板、劈样纸、弹橡皮筋等等,每天换着花样玩。可来发从来不玩,如果挑水走过看一眼也要被骂的。就是连村里放电影、演社戏也是不许去看的,他要守家。他就像一个机器人,一只会吃饭、会睡觉的机器人。我从来没有发现他会快乐,但也没有看到他有痛苦表情,更没有看到他哭泣过。偶尔被打了,首先哭的是他妹妹,他妹妹很善良、很漂亮、很柔和,比他小十来岁,妹妹不想看到哥哥被打。所以,来发很少挨打得感谢她的妹妹。
来发与父母之间的这些反常关系,让我感到不可思议,但又百思不得其解。长大了一点后,我从我的父亲母亲那里得到答案。
原来,也不是我本家叔叔的亲生儿子,来发更不是我们这里人。他是一个“领来头”(绍兴人对领养孩子的称呼),他的家在上海,是上海城里人。
原来,在上世纪的一九五五年,上海市为了解决城市供应和就业困难,推行了城市人口回乡运动。当时只有二三岁的来发的父亲是上海国营建筑工程队的。作为被动员回乡的上海家庭,父亲祖籍绍兴、母亲祖籍上海颛桥。这样,他们家因此被一分为二,母亲带着弟弟回到上海县颛桥农村,他跟着父亲来到了我们绍兴湖塘公社农村。他父亲在上海时在建筑公司工作,会一些泥水匠活,在农村又不会务农,不会干农活,只好靠这手艺生存。但他对农村的粉墙黛瓦式建筑物不熟悉,手艺不精,几乎没有多少人家让他干活。偏偏祸不单行,又遇到三年自然灾害,这对没有收入来源的父子差点饿死。因为自己也吃不饱,只好背着儿子在十里湖塘叫卖,免费送儿子。
我本家叔叔在旧社会也是一户穷苦人家,早早和自己的童养媳女人成了家。因为童养媳婶婶当时年纪小发育迟缓,四年多没有生孩子,其实那时这个婶婶也就十七八岁,就以为不会生,看到有人送来一个孩子,十分高兴,就把来发领养了下来。
来发从此成为了本家叔叔的儿子,改名叫“来发”,意思是儿子来了,这户人家就发达了。大凡农村人家领养孩子,基本会取名“来发、来福、来富、来兴”等等,讨个好彩头,从此这户人家顺顺利利、人丁兴旺。来发的到来,确实给本家叔叔增添了人气,来发从此也就衣食无忧,不用跟着这个颠沛流离、一事无成亲爸爸饥寒交迫了。
但是,来发的好日子没过几年,本家婶婶居然芝麻开花节节高,生了一个儿子。来发的地位一下子从独生儿子变成了小佣人。从此,他被一家人呼来唤去,倒尿壶、洗尿布、抱孩子、喂猪猡。大人外出劳动,他还要烧饭,每天忙完一切后,他就到柴草房一个人睡,下雨天,父母不劳动,他就搓绳或打绳,到了读书年龄,他没有去上过一天学,他也没有像其他任何农村孩子一样有过快乐的时光,尽管他从来未曾有过痛苦的表情。
又过了两年,本家婶婶又生了一个女儿,来发更忙了。但这时候他也要像其他农民孩子一样,既要生产队劳动,挣工分,也要做家务。但不知为什么,他干活的样子总像城里来的知识青年一样,笨手笨脚干不好,以至于久而久之,成为大家嘲笑的对象。为此,有人给他取了一个草号,叫“戆大”。记得这名字在绍兴好像是指鹅,我到上海后才知道这是侮辱人的。我后来想,要是他亲爹不是自己回乡,要是来发在上海好好读书,要是他后来考上了大学。不,就算那个时候考了一所中专,那他就是国家干部了。他记性这么好,也许他成为了专家、也许他成为了领导、也许他有了自己的事业,他还会是农夫们眼里的“戆大”吗?
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来发家发生了一件十分不幸的事情。本家叔叔自己生的儿子在玩水时溺水死亡,这让本家叔叔夫妻几次昏厥、痛不欲生。不过,我们绍兴几乎每年会有几个小孩被鉴湖吞噬,这也是枕河人家经常发生的悲剧。在一段时间里,我们这些爱玩水“浪里白条”(光屁股小孩)人人自危,不敢玩水,说有湖水鬼在水里。但我父亲另有说法,他说是我们本家叔叔不该逢年过节总帮着人家杀猪宰羊,积凶太多。他们两人年轻时都学杀猪,但我父亲自从杀过一只羊还没有杀死,见血就扔了屠刀,觉得太残忍,再也不碰杀猪刀。从此,这套杀猪设备到我们长大还锈蚀在框里。但我妈妈生气时,总骂我们五个兄弟,为什么不去淹死几个呀。但要是那个孩子真的病了,她就第一个受不了了。
自从来发失去了这个弟弟以后,他的日子不仅仅没有好过,反而有点难过。父母的坏心情让他成为了出气筒。我不知道,来发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淹死的不是他。为了再生一个儿子,本家叔叔加快了造人的节奏,三年里又生了两胎,遗憾的全是女孩。并且第三个女孩生时,计划生育工作已经抓得十分紧,要他们夫妻罚款并尽快节育。本家叔叔哪里肯依,发誓不生男孩永不罢休,计生工作者日日蹲点守候,而他们夫妻却是旁若无人,但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一天早晨,本家婶婶到河边淘米时,如祥林嫂一样,被抓到机船上拉到卫生院做了节育手术,等本家叔叔赶到,麻药也醒了,他痛不欲生,恨不得拿着杀猪刀把计划生育干部杀了。这点没有我爸爸自觉,他看着自己五男一女六个孩子,偷偷去做了结扎。对此,他羞于启齿,什么时候手术,我们一家人全然不知道。
在没日没夜的劳苦中,来发慢慢长大了。话说回来,农村人家孩子都是在劳苦中长大的,相比较,本家叔叔家里还是能够温饱的。要说来发在吃饭穿衣上,绝对比我好。我冬天没有棉裤穿,没有袜子穿,吃饭还粗粮多。可来发总是吃得饱,穿得暖,餐餐有大米饭吃。
由于来发睡觉的柴房靠近我家,因此,我放学回家有空时候常常去看他打绳,出于好奇也会帮他打一会绳子。这时候我也逐步走近了来发。来发告诉我,他的外婆还住在上海县颛桥,在上海还有很多亲戚。他在上海的名字叫自觉,有一个弟弟叫自君,好像应该还有阿姨舅舅等等一大堆亲戚的,其它我没有记清楚,但记得他说弟弟自君就和外婆在一起,他很少说起妈妈。
来发到了谈婚论嫁的时间,但在本家叔叔家里是不会有人在乎他的婚姻大事的,何况他这样的干农活半残废,谁家姑娘要他。本家叔叔对于人家的背后议论,也早有耳闻,明确说:“我是没有办法给他结婚的,村里好好的小伙子也找不到女孩,像他这样半劳力谁要。如果谁家女儿喜欢来发,我就给他结婚”。
如巴黎圣母院的卡西莫多也爱美女,何况身体健全的来发。来发也怀春了,他单相思了。来发看着三个如花似玉的妹妹渐渐长大,自己也到了谈婚论嫁年纪,家中的妹妹他是万万不敢有非分之想的,要不会被打死,但别人家的女孩他更是没有指望。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绍兴不知什么原因,女人平白无故只生男孩很少生女孩,以至于女孩奇货可居。日后人贩子发了财,他们纷纷把外省市女孩介绍来绍兴,名“灰鹅”,意思不是本地姑娘。所以,来发注定只能是做一只骡子了。可发育正常的他怎么也难以抑制自己荷尔蒙作怪,经常早晨洗短裤时让大家看他夜里画的地图。来发知道自己如果不努力,这辈子也没有机会再娶妻生子了,但他并不死心。有一年生产队收成不太好,他的养父母知道他上海有外婆,主动让他来上海看看外婆,而实质上到上海来要点粮票钱什么的,好像来发在上海住了半个多月。回来后,一段时间养父母对他好了不少,说明上海这边亲人对他还是不错的,也可能带了一些钱物回来,据说还带回不少茄子干,我也是第一次听说有这个食物。有一次,我像往常一样看他打绳,他居然拿出了信纸和信封,要我帮他写信,还给了我一粒从没有见过的上海糖。信是写给他在云南插队落户的表妹的。他表妹叫什么名字,我已经忘了,大致意思是他十分想念表妹,以后我就经常帮他写信给他表妹,但从没有见过回信。当时,我只是个十多岁的孩子,他已经快二十多岁了,一年多后,他再也没有再让我写信,我感到他更沉默寡言了,也许,他的短暂的单相思的恋爱就此终结了,如同阿Q与吴妈的爱情,注定没有结果。但有时,他还是会与我分享他在上海的“艳遇”,说云南回来探亲的表妹如何漂亮,表妹在上海还带他散步、逛街;他还说外婆家门口的理发员是个漂亮女孩子,他特地去理了一次发,还多给了她五分钱,女孩子要找他钱时他们的手碰在了一起,他们都脸红了。
我与来发接触的机会少了。我十四岁辍学务农,来发正好二十岁,但我记得我的身高已经超过了他,第二年我成了生产队小会计,每天收工前为大家记工分,我还是劳动能手,很快工分超过了来发。其实我和来发一样,也要每天劳动、做家务、带弟妹,几乎没有空和他聊天。十七岁那年我去学了竹匠,那年年底征兵,我十分希望到部队去,以为那里可以读书,所以主动报了名,经过漫长的一个冬天等待,我们八十个身体及格小伙子中才被选了十个人到空军地勤。第二年春天就换上军装参了军,一家人是对我十分失望,因为,学了手艺,师傅答应给我一块二一天的学徒工资了。
以后每年回家探亲,我总要去看看本家叔叔婶婶,也顺便看看来发和他们家的三朵金花,后来这些妹妹也一个个名花有主,只有来发,还依然如故孓然一身,与他七八十岁养父母一起生活。但他也会冷不丁问我上海颛桥的情况,也许他依然记着他的表妹。但十分遗憾,我的单位虽然离那里很近,但我从未去过。最后一次见到他时,好像他已经是五十来岁的小老头了,但他依然十分听八十多岁老父亲的话,依然对他每一天指令回答“呃”。过了一年,哥哥来上海说:来发走了,走前也去看了看他,给了点钱。我听了先是有点心痛,后来我又淡淡释然了。释然的是他一个上海城里孩子,就他亲生父亲的一个决定。让他一辈子成了农民人家寄人篱下的包身工,不知道什么是亲情,什么是爱情,什么是幸福,他死了,是解脱。
来发,奥,你的名字原来叫自觉,上世纪五十年代很上海的一个名字。从此,你也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了,再也不用唯唯诺诺、再也不用受人摆布。这几天,清明刚过,我想到了你。如今,我也退休了,如果你活着,我回绍兴可以多和你聊聊上海颛桥的事,如果你想知道你们家里的人,我可以开车去一次看看,回来告诉你。我知道,你来去匆匆的一生,如同蝼蚁、如同野草,如同干燥沙子上的一滴水,恐怕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再想到你。对不起,在你死去十多年以后才有时间为你写点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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