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洒落在河面,驳船缓慢地行驶,将落日的倒影揉碎成点点金光。我站在河堤的垂杨柳下,初春的鹅黄绿芽在傍晚模糊成一片昏暗,让我不禁产生了一丝沧桑之感:2500年前,当吴国的水工在江淮大地奋力挖土的间隙抬起头,是否也见过同样的暮色?

公元前486年,吴王夫差为北上争霸,开凿邗沟,连通长江与淮河。《左传》以简短的七个字记录了这个惊人的工程,“吴城邗,沟通江淮”。这一年被认为是扬州建城之始,邗沟则是我国最早有文字记载的人工运河,亦是列入世界遗产的中国大运河最早的一段河道。20多个世纪以来,扬州的命运与运河紧密相连,也同样几经变迁。我尽可能地靠近河流、沿河而行,运河孕育了竹西佳处的风景、滋养了千里通波的商贸,也见证了古老城镇的兴衰。沿着大运河穿过扬州,漫长的时光如水流淌。

从扬州沿大运河能走到通州吗(沿着大运河穿过扬州)(1)

扬州瘦西湖畔杨柳依依,物候学显示已入春。 (黎瑾/图)

从瓜州北上

“这里没什么好看的。”看门的大爷登记后将显示行程码的手机递回给我。我尴尬一笑,还是迈进了公园的大门。与烟花三月游人如织的扬州城相比,瓜州古渡实在是清净。春日柳叶新发,只零星几个人在树荫下的诗廊散步,随着 “楼船夜雪瓜洲渡”等诗句走到最南端的石碑前,与“瓜州古渡”的大字合影。

石碑面朝着长江的方向,从眼前开阔的水流再往南一些,运河便与长江交汇。全长一千多公里的大运河分成许多段,其中瓜州古渡至高旻寺的12公里河道称为瓜州运河,始于唐开元年间开凿的伊娄河。瓜州运河缩短了漕运的线路,入江的渡口也自然成为了南北航运的要津。江南的航船由此进入运河北上,所以造访瓜州最怀古的方式莫过于像王安石一样,从镇江乘船渡江来此,体会何谓“京口瓜洲一水间”;北方的航船则由此南下入长江,“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头”,与船同行的还有北方少妇的闺怨愁思。

但一如大爷所说,现在的瓜州古渡只是个踏青的公园,并无古迹可看。仿古的亭台楼阁试图唤起历史的回声,不断提醒我唐代高僧鉴真从这启航东渡,还有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凄艳传说,然而眼前稀疏的泊船终究难以匹敌想象中的千帆云集、舳舻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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瓜州古渡,石碑面朝着长江的方向。 (黎瑾/图)

告别瓜州,我往北来到高旻寺,这座禅宗四大丛林之一始建于隋、毁于清末、又在现代重修,殿宇依旧轩昂。至此河道几乎是笔直的,但再往北不远,水流拐出了三个弯,形成一片芦荻萧萧的湿地。扬州的地势北高南低,古运河从扬州城直下长江,因水流速度快而难以蓄水,货船常会搁浅,直到明万历年间将一段100多米的河道改成1.7公里的三个弯道,从此水流减缓,漕运畅行。

缓慢的流水逐日滋润出丰茂的水草,“十里栽花”的传统也在运河三湾得到了延续。我穿行水畔的栈道,满目桃花灼灼、海棠明艳,绣线菊如喷雪般开得热闹,衬得梅花更静雅脱俗。茂密的芦苇与翠绿的柳林中鸟鸣不断,清凌凌的水流映出鹭鸟展翅的身姿,再加上由岸至水连成一片的缤纷花树与小桥,仿佛印象派的油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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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大运河上驳船航行。 (黎瑾/图)

逆流至邵伯

古运河从北往南流,而我逆流从运河三湾向北而行,穿过扬州古城区。说到扬州的运河,总是绕不开隋炀帝。尤其4月末琼花粲然绽放时,隋炀帝为了来江都(今扬州)赏花而开凿运河的传说总会被翻出来。实际上,隋建成大一统帝国后,南北交通运输的问题本就是急需解决的。然而这项浩大的工程非常劳民伤财,遥遥无期的苦工最终导致的结果只能是“尽道隋亡为此河”。

南游的隋炀帝死于扬州、朝代灭亡,但随着河水流入扬州的人与财富却连绵不绝。古代的长江入海口比如今靠近扬州得多,大运河在此与海上丝绸之路相连,东西方的商人、传教士、冒险家们汇聚在这座伟大的城市,“扬一益二”的繁华流淌在无数文人墨客的诗赋中。

运河穿城而过,在河西侧的古城区内,清朝时因盐运兴盛而建的盐商大宅与园林星罗棋布,狭窄巷弄里的市井热闹非凡——流水不腐,运河与扬州城共生不息。载满游人的古运河游船北行至便益门码头,而我从此再往北出了城,路过了茱萸湾。这处弯道因遍植茱萸而得名,是隋唐大运河流入扬州城的门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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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伯明清运河故道,水面倒映出堤上的古镇。 (黎瑾/图)

地图告诉我,数条河流如芒稻河、金湾河、凤凰河等在茱萸湾北边与大运河交汇,越往北河道越是宽阔,直到与邵伯湖相连。湖泊东南方向的邵伯古镇因东晋太傅谢安在此筑埭而得名,自此南来北往的船只途经邵伯,使得这座堰埭逐渐成长为一处繁荣商埠,水上舟楫繁忙,岸上商铺鳞次栉比。

暮霭沉沉,我沿河漫步,除了几只不怕生的野猫,石板路上人烟全无。17世纪初,为了避免邵伯湖的风浪影响漕运,湖东侧修建起堤坝,将大运河的主航道与湖水分开。邵伯古镇留有一段长约2公里的邵伯明清大运河故道,其前身是邗沟的一部分。随着漕运衰败,古镇萧条,这段河道的航运功能也已废弃。但清朝时修建的古堤与四座古码头仍然保留着,过去客商喧闹的停船处此时沉默地迎接我的到来。

四野寂静,我依次踏过老屋之间竹巷口码头、大码头、朱家巷码头和庙巷口码头,再穿过河道走到对岸。暮光中的河水如镜子般明澈,将伸向水面的垂杨、老树与沿岸的古迹一一倒映,水上水下一片苍茫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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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伯明清运河故道的古堤与古码头 (黎瑾/图)

高邮的运河故道

我沿着河畔的省道S237北行,过邵伯后这条路紧贴着大运河,左边的车窗外是慢悠悠的驳船,右边的车窗外是广袤的田野,金黄的油菜花在风中摇曳。公路与河流一起,从邵伯湖延伸到高邮湖,再往北至宝应,皆属于水网密布的里下河地区。这段运河属于大运河分段中的里运河,自古因黄河夺淮数次改道而多水患,一度成为大堤夹筑的“地上河”。邵伯节制闸上的斗野亭公园里有只清康熙年间的镇水铁犀,便是昔年大运河泛滥、百姓祈求安康的产物。

我在高邮停下。名副其实,这座城镇因邮驿而设、因邮驿而兴,高高的河堤上还有重建的秦邮亭,述说着高邮的来源。河堤下的几条明清古街在盐运繁忙时都曾兴盛一时,留下了许多古色犹存的民居、商铺,还有壁垒森严的当铺。南门大街旁保留着目前中国规模最大、保存最完好的水马驿站:始建于明初的盂城驿,如我一般沿着运河来此的古人们将这里用作邮局、招待所。

登上驿站里的鼓楼,我眺望着四周的老街巷。现代运输工具的发展使得大运河的航运早已不复昔日辉煌,高邮也蒙上了一层老派而缓慢的节奏,乃至旅游开发的速度都比扬州慢上许多。但百年老面馆里的炊烟、小摊上硕大的咸鸭蛋,还有汪曾祺先生如高邮湖水般清澈透明的文字,却让我忍不住喜欢上这座小城的俗世烟火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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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邮的老街,还保留着一些清代老建筑。 (黎瑾/图)

和邵伯一样,高邮最初的航运是直接利用城西的高邮湖,后来在宋至明清期间修筑了分隔河湖的堤防。而如今我眼前航船通行的运河是1956年拓宽建成的,明清运河故道反倒成为了现运河的西堤——堤高于河,远望一眼便可知旧日的里运河曾如何高悬,令岸边居民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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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邮明清运河故道已经成为现运河的西堤,市民在此踏青游憩。 (黎瑾/图)

我跨过桥梁来到西堤,这块狭长的堤防上还留有多处古迹。最显眼的莫过于与西堤相连的河心岛上的镇国寺,寺内有座古朴端庄的唐代方形砖塔,沿着大运河一进高邮,就能远远望见它高耸的塔身。我沿着西堤的道路往北驶去,堤上林木森森、绿草茵茵,孩子们在清代码头上放着皮卡丘、哆啦A梦形状的风筝,年轻人在宋代耿庙石柱旁铺开毯子野餐,老人们对着水中的帆船安静地坐守在鱼竿旁……

水流不尽,大运河的光辉即便比明清时暗淡许多,但活力仍在:现代拓挖的河道承担着南北运输的功能,明清的故道则成为市民游憩的场所,而且再无需如古代般日日为洪灾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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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邮市民在西堤朝向高邮湖的一侧钓鱼。 (黎瑾/图)

界首到宝应

沿着西堤一直往北,右侧的里运河船只航行,左侧的高邮湖芦苇茂盛。30公里后车辆将我带到了高邮最北边的界首运河大桥,过桥回到运河东侧,便是始建于北宋的界首古镇,因地处高邮、宝应的交界处的地理位置而得名。

这又是一处因运河而兴旺、又因时过境迁而衰落的小镇。常见的乡镇楼房后面藏着几条狭窄的古旧石板路,路旁的房屋显然是刚刚修整过了,虽是古时样式,门墙却显得簇新,大抵是想借着大运河申遗成功而在旅游业上有一番作为。但此时的街道还很宁静,没有那些模式化古镇的网红店铺,只有几个老居民在自家屋外晒衣服,在我路过时好奇地看我一眼,大概游客在界首还不太常见吧。几处标识在地图上的遗迹如大清邮局旧址等也没有开门,我只好选择离开,继续顺着省道S237往北,驶入宝应。

在大运河沿岸的城镇里,宝应的历史格外古老,运河在宝应的变迁也格外频繁。最初吴王凿邗沟,便是经宝应射阳湖入淮河,这是宝应有史记载的开端。宝应地区多河湖,后来黄河、淮河的改道与淤积,以及里下河地区众多湖荡水位的涨跌等,都给宝应的运河带来了诸多变数,甚至改变河水的流向。我没法历数两千多年来宝应运河的变化,但只需看一眼地图,当今河湖的走向已足以说明变化之剧:与里运河平行的S237从宝应县城的西边划过,往西北方向笔直地驶入淮安,而射阳湖却在宝应县的东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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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道S237与运河平行,北方的树木还未发芽。 (黎瑾/图)

我选择了沿着里运河北行,公路两侧遍植高大的杨树,但和邵伯、高邮铺面而来的葱郁绿意不同,这里的树枝还未发芽,只有嶙峋的枝干光秃秃地向着青空伸展。截然不同的气候与风景让我意识到,行至此处终于是进入北方了。

地处苏中的扬州无论从地理还是文化上都可谓是南北的融汇与过度。当我沿着大运河从瓜州古渡一路向北穿过扬州、邵伯与高邮,等于是在一步步作别南方、逐渐来到北方。而过了宝应之后,大运河彻底告别了扬州的地界,奔流在了北方的大地上。又一个暮色降临,我从古邗沟开始的扬州大运河追寻之旅也该结束了。

黎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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