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凌晨三点半,朱家角古镇一片寂静。

穿过幽深小巷,摸黑转过几道弯,一串红灯笼亮得热烈,浓浓夜色中,位于北大街深处的“江南第一茶楼”早已灯火通明。茶馆内热闹非凡,缕缕茶香飘来,交谈声、偶尔扯着嗓子的争论声、喝口茶后的轻叹声交织在一起。百年茶楼里,数十位年逾花甲的老茶客成了尚在沉睡中的古镇最具活力的存在。

这是“江南第一茶楼”里的寻常黎明,同样的场景也发生在沪郊古镇零星几家流传至今的老茶馆里:四方桌、热水瓶、碎茶叶,还有浅斟慢饮的老人。他们聊天、吃早点、唱曲,或安静地听别人说笑。在破晓前的老茶馆里,除了喝茶,热闹、人气,也是老茶客们披星戴月也要赶来的缘由。

上海最原汁原味的古镇(沪郊古镇上的百年老茶馆)(1)

凌晨三点半,“江南第一茶楼”已灯火通明

从凌晨三点半到八点半,是“江南第一茶楼”专门开放给当地60岁以上老人的免费早茶时间,因疫情暂停开放了8个月后,已于11月中旬重新开门待客,老茶客们得以欣喜回归。近日,记者走访了几家藏于沪郊古镇内的老茶馆,感受其特有的市井气息之外,更见证了老茶馆与老茶客之间相互联结、彼此需要的精神维系。

沪郊茶馆往事

茶馆是江南古镇的标志,近年来,随着各类新式茶馆涌现,传统语境中聚集三教九流、市民百姓,充满市井烟火气的老茶馆已不多见。老茶馆作为民俗文化的载体,稍有落寞之势。

在有着数百年历史的朱家角古镇上,茶馆不在少数,但大多是时髦的新式茶馆,“江南第一茶楼”这样的老茶馆已经很鲜见。走进茶楼,古朴的大厅里,摆放着十余张木制四方桌,桌上标配竹壳热水瓶与茶具,墙面立柱是灰红相间的仿明清文化砖样式,处处透着人们对老上海茶馆的记忆。

翻新后的百年茶馆古朴且精致,大部分时间里,江南第一茶楼已转型成了游客喝茶休闲的新式茶楼。但每个尚未日出的清晨,茶楼会褪去平日的时髦,变回老茶客们印象中的模样。

凌晨两点四十分,63岁的陈正明从青浦南门的家出发,一路晨跑40分钟后到达江南第一茶楼,灯笼虽亮着,门板却尚未卸完。听闻动静,66岁的烧水师傅杨金大匆匆赶来,“你总归是第一个,茶已经给你泡好了!”茶馆内明亮温暖,炭盆烧得火红,老式铜质烧水壶冒出汩汩的水汽。陈正明接过温热的红茶,咕嘟一大口后方舒心坐下。

上海最原汁原味的古镇(沪郊古镇上的百年老茶馆)(2)

杨金大在茶馆里烧了三年水,据他介绍,茶馆的早茶是老板开放给当地60岁以上老人免费享用的,目前登记在册的已有近400位,最热闹时能有七八十位老人同聚一堂。眼下正值寒冬,来的客人虽少些,但总有老人风雪无阻,每天起码要烧25壶热水才够。

作为青浦本地人,杨金大与这间茶馆的渊源可以追溯至五十年前。“以前茶馆分上下两层,楼上喝茶,楼下澡堂。我小时候经常跟我爸爸来洗澡,洗完澡他喝茶聊天,派我去买菜。以前茶馆特别热闹,几十里地开外的居民都来这喝茶。”

4点30分,72岁的陈秋雨端着茶杯前来,径直走向老位子,提起桌上的热水瓶冲泡自带的茶叶。老清早“孵”茶馆,这个习惯他已保持了近40年。他现在回忆起来,对茶馆最初的印象,是“烟灰气”。“小时候跟大人去茶馆,到处是扯着嗓子聊天、抽烟不断的茶客,觉得乌烟瘴气的。”后来与茶馆和解,倒也是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冬天。中年下岗后,肩负全家生活的陈秋雨做起了环卫工作,每日三四点就要出门。为抵御严寒,他会先到彼时的江南第一茶楼喝盏茶,也渐渐开始参与到其他茶客们之中,一道拉家常、说新闻,身子暖了,一天的工作也更有劲儿了。茶馆内气氛火热,心境也开阔起来,记忆中的烟灰气慢慢成了烟火气。“茶馆热闹,各种奇人异士都有,跟他们聊天总能有惊喜,是个神奇的‘小江湖’。”

上海最原汁原味的古镇(沪郊古镇上的百年老茶馆)(3)

与精致的江南第一茶楼不同,在金山枫泾古镇,一间同样有着深厚历史的老茶馆始终保持原貌。从热闹的中大街向左拐入新枫路,在稍显逼仄的小巷里,从二楼传来阵阵笑声的老宅就是老茶馆所在。爬上狭窄的楼梯,只见茶馆入口处的柜台上的两只不锈钢碗里盛放着两种茶叶,不管是哪种茶都是3元,茶客可自助选择,无限续杯。茶馆面积不大,墙壁已斑驳,老式木头桌椅已掉漆,桌子上几十只五颜六色的老式热水瓶,时间宛如停留在上世纪八十年代。

上海最原汁原味的古镇(沪郊古镇上的百年老茶馆)(4)

同时被定格的,还有老茶馆的典型场景。下午三点,老茶馆内尚有20余位茶客,他们每日天不亮就来占座,三五人一桌,早上喝茶、聊天,晚一些就掏出自带的扑克牌跟茶友们“杀”几局,直到傍晚时分才起身回家烧饭。

上海最原汁原味的古镇(沪郊古镇上的百年老茶馆)(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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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以前热闹了,20年前刚接手茶馆时,每天要烧800壶水。”据68岁的老板严荣安回忆,鼎盛时期的茶馆里,最多的客人是周边的农民。枫泾古镇周围水网密布,不少农民天不亮就到附近打鱼,赶着早市来古镇摆摊售卖。通常情况下,负责布网、拉鱼的男人上茶馆喝茶休息,女人则在茶馆楼下卖鱼,鱼卖完了,茶也喝得差不多。“干完农活上茶馆喝茶,都像是我们这的传统了。”严荣安笑称。

老茶馆与老茶客:

相互联结、彼此需要

4点45分,江南第一茶楼里的老茶客陆续到来,安静的茶馆开始沸腾。

分贝最大的,要属倚坐墙边,跷着二郎腿唱曲儿的王友弘。他的手机架放在桌上,屏幕上一曲《金瓶似的小山》正播到高潮部分,左手轻扣木桌打着节拍,眼睛半眯着,偶尔瞟两眼手机上的歌词,唱得专注忘我。伴随旋律,坐在对面的陈正明也忍不住摇头晃脑起来。王友弘今年68岁,4年前退休后,每日都与他71岁的哥哥结伴到茶馆报到,喝茶之余,兄弟俩总要一起唱上几曲才算过瘾。“茶馆热闹又自在,还有人能听我唱歌。在家里唱,老婆总嫌我唱得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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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不引人注目的,是抱着茶杯缩在墙角炭盆旁取暖的蔡文新。今年88岁的他行动有些迟缓,举手投足间显尽老态,连倒水也需杨金大帮忙代劳。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每天走半小时来茶馆喝茶。为何如此执着?“茶馆的人很亲近,家里一个人吃(茶)不好,人多好。”他吐字缓慢,回答得像个老小孩。此时,一旁添水的杨金大也低声补充,“他老伴很早就过世了,现在一个人住。”蔡文新听不清楚,只是附和着,“嘎嘎三胡呀,茶馆比家里热闹,还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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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沪郊,留给老人们的社交场所并不多,除了公园、为数不多的老年活动中心,很难寻到能够遮风挡雨,适合老人们坐下来聊天解闷的地方。老茶馆的存在填补了这块空白。枫泾古镇老茶馆的常客从根觉得,老茶馆有不一样的“味道”,这种味道并非来自名贵的茶叶香,而是来自老伙伴们、来自热热闹闹的烟火气。

用朱锦祥的话来说,江南第一茶楼暂停早茶服务的那8个月,“每个早晨都格外漫长。”三点半起床,四点烧水泡茶,担心吵醒家人,他只能坐在黑暗的房间里独自饮茶,“没地方去,太冷清了。只希望茶馆赶紧重开,人不能没有交流。”

上海最原汁原味的古镇(沪郊古镇上的百年老茶馆)(9)

老茶馆提供了免费自在的天地,茶客们也会用自己的方式回馈。每到大年初一,江南第一茶楼会以独特的“元宝茶”招待茶客,讨个新春吉祥,老茶客们也会纷纷掏出红包,给老茶馆发“压岁钱”。红包里的钱不一定要多,更多是心意。在张德林看来,茶馆十几年如一日免费招待老茶客们喝茶,茶客若想不到回报,实在说不过去。

张德林在茶馆里的老位子,是进门口的第一张木桌,有熟人进来,他便主动寒暄两句。“阿三,好几天没看到你了哦,去哪玩了?”“老朱,身体还好伐,降温了要当心。”阿三跟老朱究竟是谁,全名是啥,张德林其实并不清楚,茶客间虽每日一同喝茶聊天,却从不问过隐私,熟悉全靠刷脸。这种熟悉也会延伸到日常关心中。铁打的茶馆,流水的茶客,在老茶馆喝了十几年茶,73岁的张德林已经发现有太多熟悉的面孔消失在茶馆里了。“来喝茶的都是老人,某天有人突然就走了,是难免的。所以,如果有谁连着几天不来茶馆了,大家都会去打听他的情况,互相关心一下。”

枫泾古镇老茶馆的柜台角落,倒扣着二三十只样式各异的旧水杯,不少已落了厚厚一层灰。严荣安告诉记者,这都是茶客们留下的杯子,原本是图方便,后来却越积越多,清理起来很是头疼。“不知道要不要扔,也不知道他们还来不来。”据他形容,每次扔杯子,都像是跟一群茶客告别。

上海最原汁原味的古镇(沪郊古镇上的百年老茶馆)(10)

6点,天色渐亮,老茶馆开始散场。陈秋雨走得最早,他急着去菜场买最新鲜的猪蹄,“买不到,老婆要生气。明天一定多玩会。”蔡文新也向杨金大摆摆手,“明天三点半再来!”他离开时候,茶馆对面的旗袍店刚拉起卷帘门,在古镇复苏之际,一场属于老人们的盛会已经落幕。

换上新面貌的茶馆:

“很好,但总还感觉缺点啥”

近年来,随着沪郊古镇装潢翻新,不少老茶馆淡出了当地老人们的视野。令人欣慰的是,已经有部分老茶馆经过整修重新开门待客。不过,这些换上新面貌的老茶馆,能否满足老人们的茶馆情怀?

11月中旬起,位于奉贤庄行老街的东兴楼茶馆重新开放,于每周六上午开展活动,免费供周边居民参与。相比其他古镇,庄行老街不算热闹,走在路上,远远就能听到东兴楼里传来委婉软糯的沪剧唱腔,大门上悬挂的黄色旗幡上硕大的“茶”让茶馆形象深入人心。重新装潢过的东兴楼古朴雅致,二楼厢房内摆放了木方桌与长凳,最东面搭着戏台,就连天花板上的吊灯也设计成了灯笼模样,尽可能还原老茶馆的气质。记者赶到时,两位沪剧演员正唱到最精彩处,场内老人或跟着轻哼,或拍手叫好,气氛热烈。

上海最原汁原味的古镇(沪郊古镇上的百年老茶馆)(11)

78岁的朱金娥是老街的原住民,老宅与东兴楼仅一墙之隔。据她介绍,东兴楼是庄行有名的百年老茶馆,早年间茶馆内还设了书场、能听评弹,从凌晨两点起便座无虚席,一直到深夜茶客们才肯散去。“当时5分钱一壶茶,1角5分一场书,苏州的评弹演员也常来,我每天基本都泡在茶馆。”因此,茶馆重开,还带回了沪剧、评弹等老节目,让她十分惊喜,“来茶馆听听曲,日子也不无聊了。”

上海最原汁原味的古镇(沪郊古镇上的百年老茶馆)(12)

不过,依然有老人坐在老街巷口的廊檐下,远远听着东兴楼上的热闹。冬日寒冷,何不进去坐坐?“里面只有唱戏,没有茶喝呀。况且每周只开一小时,坐不了多久就得走。”78岁的金永有些惋惜。他是廊檐下的常客,像他这样在路边一坐就是一整天的农村老人并不在少数,归根结底,是因为“没有地方去”。金永还是希望,老街上的茶馆能够彻底回来,若有烧暖的茶,收几元茶钱也无妨,让老人有个休闲交流的去处。

有关这一点,东兴楼负责人薛国强并非没有考虑过,只是常态化供应茶水看似简单,考量因素却不少。比如,最基本的食品安全与茶馆的运营难题;又如,茶水的定价方案。薛国强告诉记者,茶楼本身不作商用,若常态化开放,运营成本难以负荷。同时,东兴楼每周的演出都是纯公益行为,若贸然向百姓收茶水费,或许会引起争议。此外,他也担心,一旦收费,原本想来听戏的百姓会因此望而却步,“几元钱看似少,但有些农村老人节俭惯了,他们舍不得。”因而,为了让茶馆更平等的给老人们带去休闲娱乐,老茶馆只能有些缺憾。

不过,薛国强也提到,目前东兴楼还处在开放初期,未来茶馆内活动还将继续拓展,不仅让老人们的文化生活丰富起来,也让老街更具文化氛围。

上海大街小巷、街镇乡村,咖啡馆、奶茶店、中西合璧的新式茶店越开越多,那些沪郊古镇的老茶馆还有必要存在吗?事实上,老街、老茶馆、古旧物什、氤氲茶水、老人相聚时的快乐……这些都是独特的古镇味道和人文生态。留住老茶馆,就是留住一方江南传统文化空间,留住一份浓浓的乡愁。

栏目主编:黄勇娣

视频摄制:沈思怡 内文图片均 沈思怡 摄

来源:作者:沈思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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