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年龄渐增，依靠你的人会越来越多，属于你的时间也将越来越少。游戏，是中年男人最后的领地，在这个游乐场，他们卸下公文包、账单和奶瓶，重新变身为勇往直前的男孩，从藩篱中出逃。
2017年夏天，通过公司的旅游团，我认识了大伟，他可以说是工程师里的异类。
我所认识的IT男，一般戴黑框眼镜，套格子衬衫，脚踩人字拖，而大伟身材魁梧、阳刚，也不近视，穿着像脱了球衣的NBA球员。
他带着妻子同行，妻子相貌明艳。两人非常恩爱，大伟易出汗，黑色T恤上总搭着条白色毛巾，是妻子准备的，据说他们还有个4岁的可爱儿子。
作为单位的资深运维工程师，大伟的技术能力有目共睹，对刚刚转正的我而言，他完美诠释了人生赢家这个词。
因为不在一个部门，加上我怯生，旅途中我和大伟交流并不多，直到一则好友申请引起了我的注意。
点开头像，一个穿着T恤、露着大腿画画的二次元萌妹子出现在屏幕上。我万万想不到，这个微信的主人是80年的中年人大伟。
我明白互加好友是社交礼仪的一部分，同意申请后便没再寒暄。没料到旅游结束后，大伟突然在微信上热情地对我说：“Hey, 有空一起排位啊。”
我想他应该是从微信游戏圈里看到我的信息，当时我正在玩腾讯出的一款5V5对战手游《王者荣耀》。在我眼中，这游戏就像学生时代占领大街小巷的周杰伦一样，似乎随处都能听到它的播报音效。伴着开局的一声“欢迎来到王者荣耀”，我也被一个朋友拉进了王者峡谷，从此着迷。
这会接到大伟的游戏邀请，我欣然接受，一方面惊讶于他也玩游戏，另一面也好奇技术大神为何选了我做队友。
大伟拉我进了一个开黑（玩游戏时语音或面对面交流）群，除了我，还有一个公司合肥分部的同事一鸣。一鸣81年的，大我十岁。
《王者荣耀》有五个位置，分别是上单、中单、打野、辅助和射手。一鸣专职上单，大伟主玩辅助，他俩其他位置都可以客串补位，而我则只会射手和打野。
当晚，我们便打响了开黑的第一炮。“对面被我秒了，跟他们干！”我判断是一波机会，便带头冲向了走位分散的敌军，大伟会意掩护在我身边，大战一触即发，这时本来紧随其后的一鸣却突然扭头就跑，瞬间没了踪影，大喊：“地形不利，快撤，撤撤撤！”
一番激战后，虽然灭了三个敌军，但我和大伟也双双阵亡，我有些生气：“一鸣，刚才这波你怎么跑了，来的话对面可就团灭了！”
一鸣“嘿嘿”一声：“不是，你听我讲，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然后聊了五分钟对局势的分析和当时的心理活动，仔细得像个评书先生，惹得我跟大伟笑了起来。好在赛季刚开始，大家段位都不高，所以第一晚轻松全胜。
第二天，职场小白的我才意识到昨晚说一鸣时语气过重。据大伟说，一鸣是公司的开朝元老，三个模块的leader，是事业有成的标准精英。我赶紧向他道歉，没想到一鸣根本没放在心上，一笑而过。
大伟听了却认真地说：“电子竞技总要有些脾气才能玩得好，胜负欲强才能赢下比赛。”大伟跟一鸣在过去的几个赛季总一起排位。从“倔强青铜”到“最强王者”，游戏排位赛一共分为七大段位。遗憾的是，大伟每次都功亏一篑，止步于王者之前。
而我已到达王者段位，我终于明白了大伟选择我的原因。
作者图 | 2017年8月参加比赛获得的比赛证书
下班后，大伟晚上需要带小孩，孩子一般九点左右入睡，所以在第一次开黑后，我们只能每天晚上十点钟开打游戏，偶尔孩子早睡，我们就能提前战斗。
他们有家室，不能熬夜，我们只固定玩三把。每天打游戏的时候，是大伟一天里不多的自由时刻。当我羡慕大伟已成为人生赢家时，或许他也在暗暗羡慕我。
到第二天午饭时间，大伟会带头在群中复盘，根据昨晚的战绩和评分，积极地分析昨晚的战局。他总在第一时间贴出最新的游戏攻略。尤其当昨晚有败局时，复盘会持续很久，大伟不仅会反省我们自身的失误，还会研究对手的战绩跟他们的打法套路。
《王者荣耀》像大伟心爱的宝贝，他甚至讲究手感，关注如何能在玻璃屏幕上顺滑操作。为提升手感，大伟试过好几款淘宝热卖的产品，从套在指头上的塑料薄膜，到防止手汗的爽身粉。他还总结出使用爽身粉的窍门，前提是pad或手机一定要贴膜，否则屏幕会接触不灵。我被大伟推荐，也抹上了爽身粉。
如此一个月后，我们先后来到了王者段位前的星耀段位，让人没想到的是，一向给力的一鸣成为了我们进阶路上的最大阻碍。
那晚，一鸣总是在游戏画面中游离，角色好像失去了控制，连输三盘后，一鸣说：“今天喝大了喝大了。”然后在群里发了张照片：一桌菜、半杯酒。我知道一鸣下了班就喜欢端着酒杯，跟同事或同学喝上几口白酒。我想或许十年之后，我也能过上像一鸣这样的悠哉生活。
第二天，难得大伟不用带娃，我们八点就开始了，可一鸣玩着玩着就不动了，屏幕不断跳出提示：“XXX已掉线，你需要他跟你继续战斗吗”。看重游戏的大伟心急，赶紧在群里问了句：“今天又喝酒了？”
一鸣没有任何回应。第二局开始，他又进了游戏，打了一句：“不方便语音。”我和大伟一头雾水。这把一鸣开局便掉了线，直到结束也没回来，我跟大伟以少打多，艰难取胜。
到了第三晚，一鸣依旧凭借一己之力带崩全场，让人怀疑他的状态一去不返。三人打开语音，一鸣略带痛苦的声音打破了沉闷的夏夜：“今天去踢足球，扭了脚，刚才躺着呢，容我坐起来。”在我印象中，一鸣挺热爱运动，上下班路上有机会就骑单车，他也是公司足球俱乐部的。
这时听到这，我忍俊不禁，说：“哈哈哈，一鸣你想躺赢啊！” 我猜游戏大概仅是一鸣生活中一项简单的娱乐项目。后来一天，一鸣玩到一半又被儿子抢了手机……
我们开始习以为常地在欢声笑语中打出GG（good game，表示认输和称赞对方技术好）。这时候我慢慢体会到，开黑本身的乐趣其实超过了打段位，游戏的过程或许比结果更让人着迷。
这周我们虽然战败掉了几颗星星，但收获了更多的快乐。
战事密集，一个晚上，我们三人开了个视频会议。
第一次见到一鸣真人，我吃了一惊。他的形象和我脑海中的职场精英相去甚远，一鸣发福明显，穿着睡衣。鼻子上架着副全黑框眼镜，胡子拉碴，叼着根烟，牙齿泛黄。
“唉，我现在自己研究些新东西，脑子都快不够用了。” 说着一鸣掐掉了手里的烟。原来一鸣最近在带头攻克一个安全方面的机器学习项目，刚好中科大有相关选修课，一鸣就去旁听学习了。当时在上课，所以不方便语音。
没想到他快四十了，还在折腾自己学习。IT这行迭代速度快，加班也疯狂，一鸣遇到过在公司的庆功宴上，领导想让员工上去讲两句，才发现那个员工还在公司忙工作的情况。喝酒、吸烟、运动，也是为了放松过度紧绷的身体。
聊起来，还是一鸣拉着大伟入了《王者荣耀》的坑，说玩游戏，是他加班之余缓解工作压力的方式。
烟吸得多了，一鸣还有点烟嗓，笑声因此魔性。想到开黑时，听得最多的其实是一鸣魔性的笑。对面三个人来抓他，他跑掉了，会边跑边说：“来啊来追我呀嘿嘿嘿！”
作者图 | 开黑时的聊天记录
而在女友看来，大伟特别可怜，她喜欢在我们开黑的时候坐在旁边观战，听我们语音， “你跟一鸣每次一个喊着‘上上上’、‘锤锤锤’，一个‘跑跑跑’，‘撤撤撤’，大伟夹在中间，都不知道听谁的。”只要一打团战，我跟一鸣的这段戏码就会反复上演，欢乐也层出不穷。
到了还有几局就能上王者的那天，大伟备战似的，早早叫上我和一鸣。我跟大伟都用Ipad连wifi玩游戏。
大伟提出在门侧位置，如果有人开关门，网络波动会影响战局，这次考虑到信号穿墙会削弱，我俩都坐到了路由器旁，在大伟的提醒下关掉了所有的消息通知，一鸣也在等手机充满电。
将近5个小时的鏖战之后，第一次熬夜到凌晨1点多，我们渡劫成功。“终于上了！”大伟高昂地说，这是他第一次得到王者段位，激动地睡不着觉，干脆起床看电视到凌晨三点。
第二天早上，我在公司的茶水间遇到大伟，他朝我扬起手里的杯子，大声说：“得靠咖啡续命啊！”
看着大伟疲惫但兴奋的脸，我不禁想到他曾说过的一句话：“我觉得人生的意义就是，你干了一天的活，甚至加完班带过娃后，能够玩上一两局王者，这样活着，才有意思！”
之前有段时间，大伟儿子肺炎住院，他不得不暂停了王者，而陪慢慢恢复身体的儿子玩游戏机，教儿子玩他自己喜欢玩的游戏。我想，这也是一个游戏迷对儿子表达爱的方式。
新的赛季，王者荣耀推出了防沉迷系统，还给游戏里穿着暴露的女角色们加了件打底衫。大伟从辅助转战上单，练起了颇有难度的花木兰，一鸣也开始尝试英雄关羽，我继续专注射手和打野。
我们花了更短的时间上了王者后，一鸣忙于其他，我和大伟三排二缺一，只能偃旗息鼓。直到11月月末，大伟带来了另个同事季老师。
季老师同样是81年的，身上带着浓厚的中年感，非常朴实。他的衣服基本都是公司的文化衫，同样的配方，不一样的颜色。木质的键盘托上刻着公司的LOGO。
我让季老师给我推荐路由器，季老师惦记着帮我省钱，在二手网上低价给我拍了一个。路由器的密码，季老师设的是“ilovexxx”（“xxx”是公司的英文名）。
季老师是居家好男人，在家做饭洗碗，据说是因为妻子吃饭慢，洗碗也慢，季老师看不下就都自己包揽。修大小电器不在话下，在工位上，他也放着一个带有电钻的工具箱。
季老师曾兴高采烈地带我跟大伟参观正在装修的办公楼，从地板下的走线、办公桌的材料到茶水间的水龙头，季老师都如数家珍。“知道为啥叫他老师了吧，季老师啥都会。”有次我买了个小柜子，拆开快递只有几块木板和螺丝钉，也是季老师帮我组装的。
因为三个人都在同一个分部，我们第一次相约下班后线下聚会。地方定在公司旁边的汉堡王。
吃过晚饭，大伟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圆盒：“新货，试试。”旋开盒子盖头，白色的粉末洒到桌子上，大伟捏起一小撮，在指尖上轻轻摩擦。
季老师跟着擦了点儿，不明所以，大伟哈哈一笑：“放心放心，玉米粉，天然无刺激。”这是大伟新购置的爽身粉。我们擦完后，便面对面打开了游戏。
作者图 | 爽身粉和游戏设备
季老师刚刚入坑，玩的主要是中单法师和辅助。一向乐呵呵的季老师，看中的英雄是怒发冲冠的张飞，平易近人的他，奉行的游戏原则却是“生死看淡，不服就干”，为兄弟两肋插刀。
你只要喊了上，他就一定会上。一言不合，他就迎着对方五个人吼出自己冷却1分多钟的大招，好像兄弟都在身后一样，吓得对面不敢轻举妄动。
我还发现季老师特别仗义，每次对面过来抓我，他会毫不犹豫交出控制技能，用身体抗住伤害，以命相护。他不像大伟、一鸣对于上分那么执着，我们俩在一块，时常冒着防御塔的炮火不管不顾往前冲，热血沸腾，让权衡局势的大伟压力山大。
玩起王者来，用季老师自己的话来说就是“随便浪骚”，和平日的稳重持家判若两人。有时在千钧一发之际，反杀对方，季老师淡定地甩一句“常规操作”；被对方包抄偷袭但没死，季老师快乐地喊：“不慌，吃口药!”
季老师还有我没有想到的浪漫。他会带着妻子一块玩，这时他会选项羽，而妻子玩虞姬。
由于汉堡王的wifi信号不太稳定，我们后来转移到了星巴克。
像酒吧的乐队一样，我们开始每周一到两场，巡回在各个星巴克开黑。大伟一定会选高脚凳的座位，说是双手能搁在桌子上，方便操作。
这天到店时，我们点了三杯星冰乐便赶紧开局。第三盘刚起头，一个扎着马尾辫的服务员一边打扫卫生一边说：“不好意思，店里还有10分钟就打烊了，请大家注意时间。”
我看了下手机，才发现已经快十点：“哎，没看时间，今天来得晚了。” 季老师没抬头，说：“速战速决吧。”大伟跟着分析：“这把对面很会玩，势均力敌，估计不行。”
不久，店里就只剩我们三个还有一桌谈生意的，我看他们面前放满了图纸。服务员又劝了一次，见我们两方都没反应，第三次走进时手里拿着把回形锁：“我要锁大门了，你们在里面过夜吧！”
在如此强硬的逐客令下，那桌终于起身离开，而我们正好在打一波决定胜负的团战，谁都没有动，想着不能坑队友：“她不会真关了吧。”
话音未落，灯灭了，我们听到了上锁的声音：“哎我怎么动不了了？靠！断网了！”
我跟大伟的平板没了星巴克的wifi，立马掉线，只有季老师靠着4G屹立不倒：“啊我也跪了，要团灭了……咦还没有，大伟你还在草丛里站着，没人发现。”
不过季老师觉得我和他的复活时间都将近40秒，大伟一人独木难支，这把胜负已定，把手机揣进了兜里。
女服务员没吓唬人，大门确实关了，但还留着扇小门，我们跑到了屋外。大伟给自己的pad开了手机热点，突然发现对面居然没有继续进攻，大喊：“快回来！”
急忙连上手机数据，我们在星巴克门外的椅子上挤着坐了下来，我激动得给队友发了句：“稳住，稳住！”
接着，我们埋伏成功，杀死了对方的两个关键战力，一鼓作气直捣敌方大本营，赢下比赛。“对面肯定是看不到我，状态又都不好，不敢贸然行动。”赛后大伟分析了一番对方的心理活动，颇有点空城计的意思。
在这个满天繁星的夜晚，三个老男孩因为这个奇迹笑成了傻子。
作者图 | 那晚我们战斗过的星巴克
年底的时候，我主动找到领导，提出调换岗位，他接受了我的请求。我放下手里趋于稳定并轻松的工作内容，就像在游戏中，选择一个感兴趣但没玩过的英雄。
18年6月份，我和女友结婚，发了一条朋友圈。从不发状态的一鸣第一个评论：“恭喜恭喜，祝福你们白头偕老，多子多福。”后面跟着他最喜欢用的龇牙笑的表情。
今年3月，公司又组织旅游，我跟大伟一个线路。出发前，大伟拍拍我肩膀说：“看来我们需要带上pad。”
现在，我也有了一个女儿。生活的步履不停，我和这群老男孩开黑的故事也还在继续。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 END -
撰文 | 余舟
编辑 | 张舒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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