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公在承天寺,讲了三天律学,仍旧回到温陵养老院。中间,在十一月十四日这一天,又在承天寺为戒子们作一次通俗讲演——题目是“参学处与应读的佛书”。于十九日再度受到惠安佛教界的邀请,偕同泉州专员黄元秀,到惠安讲经去了。
当天晚上,住在惠安黄善人家中。第二天在城郊科峰寺讲演,有十人受皈依。
弘公在惠安的行程,虽仅仅十多天,多是在乡间宏法。
他在“惠安宏法日记”中记述:
二十一日,为一人证受皈依。下午乘马,行二十里,到许山头堡,宿许连木童子家。
二十二日,在瑞集岩(许山头堡乡间)讲演。
二十三、四日两天,在许连木宅讲演,并为二十人受皈依及五戒。
二十五日上午到“后尾”,宿刘清辉居士斋堂,下午讲演。
二十六日上午到“胡乡”,居胡碧莲居士斋堂,下午开讲《阿弥陀经》。二十八日讲完,十人请受皈依及五戒。
二十九日上午到“谢贝”,居黄成德居士斋堂,三十日讲演。
“——唉,你问我这些,是没有用的。你该问我念佛没有?病中有没有忘了念佛?这是念佛人最重要的一着,其他都是空谈。在病中忘了佛号,在何时何地不会忘却佛号吧?生死之事,蝉翼之隔,南山律师告人病中勿忘念佛,这并非怕死,死,芥末事耳。可是,了生死,却是大事。……”
广洽法师,在弘公病中离去。弘公病中离去。弘公生平不多言,对他最相契的法侣而言,他把生死,放得远些,看得淡些。这件事,迟早要来临。人,生而痛苦,但是欢乐如朝露,痛苦也如朝露,消失时,同样令人易于忘记。
在痛苦中,他不能起床,觉得死亡渐渐地掩盖了一切,除了嘴巴还能“孤军奋斗”,实在不能再做别的事。可是,他依旧强忍奇痛,撑着身子,动笔,草一段临终的话给传贯法师——他告诉贯师说:“我命终前,请你在布帐外,助念佛号,但也不必常常念。命终后,不要翻动身体,把门锁上八小时。八小时后,万不可擦身、洗面。当时以随身所穿的衣服,外裹夹被,卷好,送到寺后山谷。三天后,有野兽来吃便好,否则,就地焚化。化后,再通知师友。但千万不可提早通知。我命终前后,诸事很简单,必须依言执行……”
传贯法师看了这篇遗嘱,只有眼泪和着悲伤,期待着弘公能早点康复。他不相信弘公在这一次病中会舍却人世而去。然而,事实上,泉州的佛界师友法侣,已知道弘一法师病卧草庵,只是人们不能惊动他。
这种强烈的溃疡,延到一个半月之后,高烧已退,弘公的两臂肌肉大部落脱,腐烂的白骨,赫然出现,奇臭,目不忍睹。在一九三六年的春天来临,斑烂的骨上,又生了些肉芽。他把这次病中的情形,告诉他的老友夏丐尊和性常法师。
他在丙子正月间给丐尊的信中说:
“——一个半月前,因往乡间讲经,居于黑暗室中,感受污浊的空气,遂发大热,神智昏迷,复起皮肤外症。此次大病,为生平所未经过,虽极痛苦,幸以佛法自慰,精神上尚能安顿。其中有数日病势凶险,已濒于危,有诸善友为之诵经忏悔,乃转危为安。近十日来,饮食如常,热已退尽,惟外症不能速愈,故至今仍卧床上,不能履地,大约再经一二个月乃能痊愈。……此次大病,居乡间寺内(即草庵),承寺中种种优侍,一切费用皆寺中出,其数甚巨,又能热心看病,诚可感也。乞另汇四十元,交南普陀寺广洽法师转。此四十元,以二十元赠与寺中(以他种名义——弘公自注),其余二十元自用。屡荷厚礼,感谢无尽,以后通信,乞寄‘厦门南普陀寺养正院广洽法师转’,我约于病愈春暖后,移居厦门。……”(注“夏丐尊当弘一大师初出家时,发誓护法一生,而又能始终不渝,因此,弘公的资财,大半来自丐尊及“晚晴护法会”。也因此,弘公能坚持不受供养的行持原则。丐尊与弘公,从浙江师范,一直到弘公入寂,函件未断,供养也不绝。丐尊虽未出家,但对弘公的一生德行,该有绝大的影响,就他本身来说,这种美德,实足感人!)
另一封信,给开元寺丰德(性常)及念西二位法师,弘公说:“此次大病,实由宿业所致,初起时,内外病并发,内发大热,外发极速的疗疮,仅一日许,下臂已溃坏十之五六,尽是脓血(如承天寺山门前乞丐的手足无异),然后又发展至上臂,渐次溃烂,势殆不可止。不数日,脚面上又生极大的冲天疔,足腿尽肿,势更凶恶。观者皆为寒心,因此二症,如有一种,即可丧失性命,何况并发,又何况兼发高热,神智昏迷?故其中数日已有危险之状,朽人亦放下一切,专意求生西方。乃于是时,忽有友人等发心为朽人诵经忏悔,至诚礼诵,昼夜精勤,并劝他处友人亦为朽人诵经,如是以极诚恳之心,诵经数日,遂得大大之灵感,竟能起死回生,化险为夷,臂上不发展,脚上疮口不破,由旁边足趾缝流脓血一大碗。至今饮食如常,虽未痊愈,脚部仅有轻肿,可以勉强步行,实为大幸!二三日后,拟往厦门请外科医疗……”
然而,日后他给仁开法师信中又说,“……朽人初出家时,常读《灵峰》诸书,于‘不可轻举妄动,贻羞法门’,‘人之患在好为人师’等语,服膺不忘。岂料此次到南闽后,遂尔失足,妄踞师位,自命知‘律’,轻评时弊,专说人非,罔知自省。去冬大病,实为良药’但病后精力乍盛,又复妄想冒充善知识,是以障缘重重,……朽人当来居处,无有定所,犹如落叶,一任业风飘泊……”
这封信写在鼓浪屿日光岩,为了责备自己,竟然在佛教刊物上声明,取消“法师、律师、大师”的称号。
这一年正月中旬,师五十七岁初度,带病从草庵移居厦门,先住南普陀寺,目的是在厦门医病,同时,准备作另一次隐居的打算。
在这儿,弘公的病,由著名外科黄丙丁医学博士治疗,连续使用电疗及药物治疗,从正月底,到五月初,才完全康复。事实上,这场大病,正是一种突发的急性溃疡,结果却形成慢性的闽赣地区“烂脚症”。前后治疗半年,始脱离苦厄。
在这种慢性的病苦中,与胃肠却拉不上关系。因此弘公病后感觉精神焕发,胃口比从前好,只是手脚包着,行动时不方便。
因此,一到南普陀,便在瑞今法师创办的养正院去养病,一面时常为院中学人,作通俗讲演。
这年正月尾,是养正院正式开学的一天,师以“惜福、习劳、持戒、自尊”四事,向青年僧侣说法。
“惜福、习劳、持戒、自尊”,也是弘公提出的院训,他告诉学人说:他脚上穿的一双黄鞋,是民国九年,在杭州打佛七时,一位出家人送给他的。一双鞋子的寿命,在他脚上度过十六年。他床上的棉被面子,是出家前杭州教书时的东西,那就有二十年了。他用的伞,则是二十五年前买自天津。他的草鞋、罗汉衣、小衫裤,缀缀补补,总都伴他六七年。因此,他穿的、用的,多是十年以上的旧东西,平时靠修补缝衲,延续寿命。至于别人送他好的东西、礼物,在非收不可的情况下,他收下来再转送别人。
他说:“我知道我的福薄,好东西没胆量受用,吃的东西,除生病时稍好,此外不敢乱贪口腹!”
他说:“印光大师也是这样!”他一生崇拜印光祖师。他说:“有人问印光大师:‘法师,你为什么不吃好的补品?’
“‘我的福气薄,不堪消受!’印光老人说。
“听见没有,同学们!印光大师福气薄吗?告诉诸位,我们即使有十分福气,也只好享受二三分,其余的留给别人或留到日后享受,诸位如能以自己的福气,布施别人,共同享有,那岂不更伟大……”
这是“惜福”啊!
然而,弘一大师天性如此,他安详、平静、淡泊,粗茶淡饭破衣。
之后,他叫学人动手、动脚,为自己安排生活。一个和尚,不要等别人侍候你。释迦牟尼也为他的弟子盛饭,穿针,看护呢!
他叫人们不要随便受戒,但要切实地守戒。
他说:“削发、披袈裟的人不能随便,在这个时代没有国王,但是你应该有国王出巡时那份尊严。出家人随便,叫人看不起,那不是别人的错!错在你缺乏比丘的自尊与自爱。”
因此,他对比丘教育有如下见解:
“我平时对于佛教是不愿意去分别哪一宗、哪一派的,因为我觉得各宗各派,都各有各的长处。
“但是有一点,我以为无论哪一宗哪一派的学僧,却非深信不可,那就是佛教的基本原则,就是深信善恶因果报应的道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同时还须深信佛菩萨的灵感!这不仅初级的学僧应该这样,就是升到佛教大学也要这样!
“善恶因果报应和佛菩萨的灵感道理,虽然很容易懂;可是能彻底相信的却不多。这所谓信,不是口头说说的信,是要内心切切实实地去信的呀!
“咳!这很容易明白的道理,若要切切实实地去信,却不容易啊!
“我以为无论如何,必须深信善恶因果报应和诸佛菩萨灵感的道理,才有做佛教徒的资格!
“须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种因果报应,是丝毫不爽的!又须知我们一个人所有的行为,一举一动,以至起心动念,诸佛菩萨都看得清清楚楚!
“一个人若能这样十分决定地信着,他的品行道德,自然会一天比一天地高起来!
“要晓得我们出家人,就是‘僧宝’,在俗家人之上,地位是很高的。所以品行道德,也要在俗家人之上才行!
“倘品行道德仅能和俗家人相等,那已经难为情了!何况不如?又何况十分的不如呢?……咳!……这样他们看出家人就要十分的轻慢,十分的鄙视,种种讥笑的话,也接连的来了!
“记得我将要出家的时候,有一位住在北京的老朋友写信来劝我,你知道劝告的是什么?他说:“‘听到你要不做人,要做僧去。……’
“咳!……我们听到了这话,该是怎样的痛心啊!他以为做僧的,都不是人,简直把僧不当人看了!你想,这句话多么厉害呀!
“出家人何以不是人?为什么被人轻慢到这地步?我们都得自己反省一下!我想:这原因都由于我们出家人做人太随便的缘故;种种太随便了,就闹出这样的话柄了。
“至于为什么会随便呢,那就是由于不能深信善恶因果报应和诸佛菩萨灵感的道理的缘故,倘若我们能够真正生信,十分决定的信,我想就是把你的脑袋砍掉,也不肯随便的了!
“以上说来,并不是单单养正院的学僧应该牢记,就是佛教大学的学僧也应牢记,相信善恶因果报应和诸佛菩萨灵感不爽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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