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跟朋友聊天，提起知乎那篇之前引发很多讨论的帖子“儿子被同学掀裙子”：7 岁的男孩想穿裙子去学校，因为裙子“漂亮又凉快”，在学校被老师训了一节课，还被同学掀了裙子。就想到一个问题：为啥女孩穿裤子从来不会被训呢？
▷ 知乎@仰泳的海星
在成人世界，这个差异更明显了：一个男性穿女装，总会遭来异样的目光，“异装癖”也总被当成一种病；相比之下，“中性风”“男友风”是时尚，大家对女性穿男装的宽容度要高很多。
英国当代艺术家、伦敦艺术大学校长格雷森·佩里（ Grayson Perry ）从 12 岁起就喜欢女性的衣服，这个爱好一直持续到现在：他是艺术领域世界排名第二学校的校长，有一个心理咨询师妻子和一个女儿。他觉得自己身体里一直有个女性角色，给她起名克莱尔，请他的学生一起给克莱尔设计衣服。但佩里也热衷山地自行车和摩托车，会被杂志上最新款的跑车广告吸引。
他还写了一本书，用大段篇幅向我们解释：男人爱穿女装不是问题，因为衣服的性别，本来就是人为定义的。
01 男人爱穿女装，就是“有病”吗？
一个男性喜欢在日常生活里穿女装，极大可能被认为“不正常”。但根据目前对异装者的研究，男性想穿女装的原因是非常多样的，大多数都不是因为“病”。
1.跨性别者表达身份的需求
1997 年美国一项研究面向 1032 名定期变装、年龄区间在 20-80 岁的男性进行调研，发现其中有 172个人认为自己是跨性别者，也就是“困在男性身体里的女性”，穿女装是表达他们真实性别认同的方式。
还有研究发现，很多定期变装的跨性别者在晚年实现了完全的性别逆转，完全跟女性一样生活（ Benjamin,1966 )。
▷ 电影《达拉斯买家俱乐部》
2.对二元性别文化的反抗
同样是 1997 年的这项研究，有 747 位男性选择异装的动机是：认为自己有女人的一面，想寻求自我表达。但这并不影响他们的男性性别认同。
异装可以被视为男性挣脱性别角色限制的一种尝试：不是只有穿西装打领带，穿黑白上衣牛仔裤才叫男人，男人身上也可以有女性的一面。
这是一个连续的研究，研究者把异装者的动机跟 1972 年的做了比较。当被问到“更喜欢自己作为男性还是女性，还是两者都一样”，60% 的人选择“都一样”——相比 1972 年的 12% 提高了整整 4 倍。这跟当时异装杂志倡导的价值一致：男性气质和女性气质融合在一个人身上，是 ok 的。
▷ 英剧《性爱自修室》
3.对美的追求
还有一部分男性喜欢穿女装，原因很简单：女装就是更漂亮、更多样好嘛！
2014 年一项研究对 9 名异装者进行了半结构化访谈，发现一些人打扮的动机就是：觉得这些衣服很漂亮，并不是想成为女人——他们只是喜欢穿漂亮的衣服，但并不想改变自己的身体、说话方式、姿势和声音。
顺便提一下，历史上很多艺术家、作家都曾穿过女装，比如马克·吐温，菲茨杰拉德（写《了不起的盖茨比》那个），安迪·沃霍尔还结交了很多当时的“变装皇后”，作为自己的艺术灵感来源。
▷ 菲茨杰拉德
DSM-5 （《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第五版）》明确说明：不是所有装扮为异性的个体都是异装障碍（即使在日常生活里经常异装），异装障碍必须满足这样的诊断标准：
◍ 至少 6 个月，通过变装激起个体反复、强烈的性唤起，表现为性幻想、性冲动或性行为。
◍ 这种性唤起带来了临床意义的痛苦，或导致职业、社交和其他重要功能方面的损害。
但是，相当一部分男性仅仅是因为喜欢女装就经历了痛苦——这种痛苦来自他们“觉得自己有问题”。
他们会因为自己的喜好感到强烈的羞耻：
在上述针对 1032 名异装癖男性的调研中，有 3/4 的男性表示，曾以某种方式清理了自己的女装；2014 年的一项研究中，有人在访谈中说：
我第一次变装是在 21 岁，当时我觉得我在心理上是不正常的，所以我把我的女性用品都扔了。5 年后我又复发了。那是一种内在的动力，一种身份认同的需要，这与性无关。但几年后我又感到懊悔：我一定是病了，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了！所以我又把它们全扔了。
因为担心被开除、歧视和骚扰，他们会选择在职场隐藏自己异装的部分。而长期不能展露自己非常重要的一面带来的压抑、担心被发现带来的恐惧，会让他们非常痛苦。在访谈中，有位“伪装”了 40 年的异装者需要长期请病假来缓解自己的这部分压力。
▷ 电影《达拉斯买家俱乐部》
02 衣服的性别，究竟是谁来定义的？
“穿女人衣服是不正常的”，这种“不正常”很多时候并不代表真实的疾病，而是歧视带来的压力。构成这种歧视的力量，究竟是什么？
1.暗含的“厌女”，和对男性气质的推崇
人类学家盖尔·卢宾提出，人身上有两重性别，一重是生理性别（Sex )，指两性在生理结构上的差异，它是自然形成的；另一种社会性别 (Gender) ，是两性在角色、行为、思想和感情特征方面的差异，它是社会文化构建的。
“女孩喜欢洋娃娃、爱化妆、聊八卦，男孩喜欢宇宙飞船、运动和竞争”，这些都属于社会文化构建的“社会性别”，它总是存在一些刻板印象。
而服装作为人类表达“我是谁”的最直接工具，承载了很多“社会性别”的规则：女性是装饰性的，被观看的；而男性则是功能性的，是观看者。正如加拿大作家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在《女性身体》里所写的：
基本的女性身体会有以下配件：吊袜束腰带、紧身衬裤……背心式内衣……细高跟、鼻环……带梳妆镜的粉饼盒……镶花边内衣、床、脑袋……
如果说女性穿男装是在女性主义思潮下对这种“装饰性”的反抗，那么一个男性胆敢把这些“女性配件”穿戴在自己身上，就是对“男性气质”的背叛。
男性背叛“男性气质”的压力是巨大的。社会心理学家罗伯特·布兰农 和黛博拉·戴维曾罗列了传统性别角色的四大要素，男子气概的头条要素就是“娘娘腔免谈”。2014 年一项对男性异装者的访谈中，研究者发现异装者可能比同性恋更难“出柜”，因为性别二元的力量造成了压倒性恐惧。
▷ 电影《达拉斯买家俱乐部》
这会对工作产生直接影响：因为在工作场合，表现得“像个男人”非常重要，异装者暴露出的“女性气质”，会被看轻。
上文提到的伦敦艺术大学校长、《男性的衰落》一书的作者格雷森·佩里（ Grayson Perry ）在书中说：男性气质的受害者，有一半都是男性——男性异装者的痛苦，就是“男性气质”困境的缩影。
2.什么是“男人/女人……的衣服”，标准一直在变
有趣的是，很多现在被认为属于女性的服装元素，之前都曾穿戴在男性身上。
就拿最典型的“女孩粉色，男孩蓝色”这个“传统”来说。其实在 19 世纪到二十世纪初，粉色一直被认为是属于男孩的颜色。记者乔恩·亨利在《卫报》中提到，1918 年第一次世界大战即将结束前，妈妈们普遍接受的规则是：粉色更坚定强烈，更适合男孩；蓝色更精致讲究，对女孩来说更漂亮。
到了二十世纪四十年代，零售商们已经确立了“粉色属于女孩”的新规则。普遍认为这跟 1953 年的总统就职典礼有关：当时艾森豪威尔的夫人梅蜜穿了一件粉色裙子，正式确立粉色是淑女的颜色。
再比如，历史上的丝袜和长筒袜最早是为男性设计的：出于保暖、缓解跟鞋子的摩擦、骑马活动更方便、遮腿毛的各种原因，刺绣丝袜也一度是贵族阶级和富人的着装象征；
▷查理九世穿丝袜
还有高跟鞋， 高跟鞋最早出现在 10 世纪，是为了帮助波斯骑兵将鞋子固定在马镫上。在这之后很长时间，高跟鞋是”男性气质”的符号：象征着高贵的社会地位、军事实力和时尚品味。法国国王路易十四是红色高跟鞋的狂热爱好者，还颁布过法令，规定只有贵族才能穿高跟鞋。18 世纪中叶之后，高跟鞋才成了女性着装的代表元素。
▷路易十四的红色高跟鞋（此处应有蔡健雅 bgm )
正如佩里在书中所说：“所有标志某个明确社会性别的道具、姿势和剧本都非一成不变，而是暂时的社会构建的产物。”没有一件衣服，是天生就属于一个性别的。
03 穿衣服，本来就可以更自由
最后，跟大家讲讲佩里本人的故事。他 12 岁就发现自己喜欢女装，在母亲的衣橱翻来倒去的时候，他“内心惊恐，觉得自己古怪而孤独”。还曾因为异装，在 15 岁时被父亲和继母赶出家门。
他曾花了很大力气让自己符合“男子气概”的标准：很少照镜子，在上学之前认真研究领子怎么翻、裤子的长度，穿迷彩服理平头，皮夹克马丁靴。
他承认，自己直到现在还会有被男性气质支配、或情不自禁想要证明自己是个男人的时刻：酷爱竞争，领地意识强，经常想在琐事上超过别人，看到最新款的跑车广告会想证明自己买得起。
但喜欢异装促使他对男性气质这件事进行了反思：男子气概就像是一个隐形权威，每个男性都在扮演这个角色，却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必须要这么做。
他接纳了自己女性的这一面，也意识到，“男子气概”只是一种选择，自己可以有不一样的选择：男装不是长在我背上的皮毛，它们是服装。
2017 年 11 月，他在利物浦的沃克美术馆举办了一场名为“让自己成为克莱尔：格雷森·佩里的衣服”的展览，展示为自己身体里的女性角色克莱尔设计的衣服。
▷佩里装扮成克莱尔为展览宣传
在探索身份认同的本质时，他意识到一件事：身份认同是进行时，不是静止状态。
如果说衣服是一个人关于“我是谁”的表达，那选择的标准，本来就应该是更多样的。它没有对错，只要没有伤害别人和自己，就不应该是个问题——只是一件衣服而已啊。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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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格雷森·佩里著，张艳 许敏 译，《男性的衰落》，2020年6月，湖南文艺出版社
Richard F. Docter & Virginia Prince ，Transvestism: A Survey of 1032 Cross-Dressers，Archives of Sexual Behavior，1997，doi:doi/10.1023/A:1024572209266
Torkild Thanem&Louise Wallenberg，Just doing gender? Transvestism and the power of under doinggender in everyday life and work,2016,doi :10.1177/1350508414547559
Vern L Bullough，Transvestism：A Reexamination，doi/10.1300/J056v04n02_05
作者：李歪歪
责编：kum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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