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好像有无数个「宇宙中心」,这个名号迭代的速度已经赶不上网友们的地理大发现了。
今年 5 月,「山东菏泽曹县 666 」这么一句病毒式传播的口号又突然让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县城——曹县,火了起来。
可对于生在曹县,长在曹县的文化学者魏新来说,曹县从来不是什么「宇宙中心」,它就是座位于鲁西南,中国 3000 座县城中非常普通的一个。
几条大街,几家工厂,县城里的生活像土地一样凝固不动,又和节气一起周而复始。
曹县是「县城」的一个缩影,而魏新有关曹县的记忆,恰恰也是很多中国人关于过去,关于家乡,共同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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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县城
我是魏新,我是曹县人。
我出生在 1978 年,名字里有「新」这个字也是因为当时刚搬了新家,又赶上了十一届三中全会,感觉整个国家都要有新变化。
我成长的这一代,正好经历了国家从物质匮乏到极大丰富的过程。我经历了这一切,曹县也经历了这一切。
我在曹县生活的那个年代,对外面的世界其实是充满向往的。曹县就那么几条街,一条大街一条后街,几个路口,一个车站。我小时候还没通火车,第一次见火车还是在菏泽。
■ 曹县的汽车站路口
以前看书上写「公园」,公园是什么不知道;「少年宫」,这个厉害,少年的皇宫,没见过;「公交车」,没有,全是自行车,毛驴车,连汽车都不太多。
在八九十年代,曹县整个县城的面貌基本是没有变化的,它的变化只是每年更旧了一点。
但要说到曹县有什么特别的,那就是人口特别多,是山东人口的第一大县。即使在 80 年代,计划生育政策抓得最严格的时候,冒着被罚款的危险,冒着被开除公职的危险,曹县人民生儿育女的热情依旧非常高涨。
我隔壁一个邻居,当年已经有两个孩子了,儿女双全,琢磨着还是想再要一个。突然有一段时间,那个女的消失了。男的每天蓬头垢面地上班,人们都以为他媳妇是不是跟人跑了。
过了好多年,她带着孩子出现了。我们以为这女的肯定是藏到哪里去生孩子了。没有,她一直藏在家里,谁也没看见过。小孩子得了病,也是偷偷拉到菏泽的医院去看。
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他们超生了一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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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厂里的童年
曹县的工厂也很多。在成长的 80 年代,正是大力宣传「咱们工人有力量」的时代。工厂的工作是香饽饽,待遇和工资有的时候甚至比机关的都高。
我家就住在工厂家属院里。
■ 魏新的小学毕业照
我们的家属院不大,也就是二三十户人,所有的小孩都一起玩。那时,曹县的工厂就是我们一个又一个的主题公园。比如我们会溜进橡胶厂,捡橡胶皮的下脚料,做成皮筋,跳皮筋玩儿。
我姑父当年在菏泽的罐头厂工作,我们经常去找他们玩儿。菏泽的牛肉特别好,他们厂每个周末都要在一个特别的大屠宰场里杀牛。那个画面我至今回想起来都很残忍,但对当时的人来说,算是个娱乐活动。
你能感觉得出,牛被杀之前的恐惧,有的牛会落泪,有的牛会下跪,有的牛的腿直打哆嗦。可小孩儿不觉得恐怖。
现在想来,也算是经历了一种残酷教育吧。
曹县在叫曹县之前,曾经叫「磐石镇」,所以后来有了一个磐石大厦。这个磐石大厦当年是曹县最高的建筑,5 层。从顶楼天台可以俯瞰整个曹县,全是平房,灰蒙蒙的一片。
■ 印象中的磐石大厦 画/黎洵
商场特别热闹,但对我们小孩来说,最好玩儿的是顶楼一个叫「龙宫」的地方。 以前有些地方会有这种非常低配版的「鬼屋」,就在里面放点儿镜子啊,弄点儿迷宫什么的,小孩儿特别爱去。
除了去这种地方,我们那时候没啥可玩的,就是野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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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城的声音,县城的味儿
90 年代,在改革开放的热潮下,我们这个小县城也涌进了很多新新事物,成了我们那代人最早的文艺熏陶。
那个时候你走在曹县的大街上,经过录像厅门口能听到《英雄本色》《喋血双雄》那种枪战片的声音;经过游戏室门口,都是在打《街霸》的青年;大街上很多卖磁带的小摊,哪首歌火放哪首,都是口水歌,那些年听得最多的是《纤夫的爱》《忘情水》;后来还有卡拉 OK 摊,经常能看到有男女对唱《心雨》。
突然有一天卡拉 OK 摊上听到有人唱黄家驹,这可能是我们县城最早的摇滚的声音。
大街上还有一些吆喝,我们那儿管花生米叫「落生豆」,他是这么叫卖的,「落生豆,落生豆,焦咸落生豆,落生豆,焦咸落生豆。」还有一段时间,满大街卖那种没孵出小鸡的毛鸡蛋,「五香毛鸡蛋一块钱 4 个,五香毛鸡蛋一块钱 4 个。」
■ 曾经喧闹的县城大街
尤其是在我们放学的时候,一听到这种叫卖声,加上闻见的各种烧牛肉、羊肉、羊杂碎的味儿,别提有多馋了。
我有个同学特别馋,馋到什么程度,有次他特别想吃羊杂碎,没钱,于是把自行车 5 块钱卖给了别人。那哥们儿开心啊,5 块钱一辆自行车,破就破点儿吧。
我同学拿着钱去买羊杂碎,拿起来就着烧饼一通吃,特过瘾。回家以后,他爸问他,你车呢?听说用 5 块钱就卖给别人了,气得不打一处来。
找到人家家后,发现他们已经给自行车换了零件,弄得焕然一新。只能再添点儿钱,把车要了回来。
虽然我同学最后挨了顿打,但想想吃了这 5 块钱的美食,也值了。所以说今天你是没有办法想象,对于小时候的我们来说,美食的那种诱惑有多大。
曹县好吃的太多了,火烧、蒸碗、烤全羊、什锦火锅,等等等等。即使后来我离开家乡了,这种故乡的味道好像变成了一条隐形的脐带,不论我走多远、走多久,都不会忘记。
我在外地的时候常做梦,梦见吃我们曹县的水煎包。
■ 曹县的水煎包
曹县水煎包和别的地方不一样,它是牛羊肉馅的,肉和面的融合性特别好,这个味道只有曹县有。
梦境特别真实,我站在一个大锅前,锅里正倒上面汤、香油,「哗」的一声,特别好听,就等着出锅了。结果,每次都是还没出锅,梦就醒了。我记得只有一次,我感觉好像是在做梦,赶紧从锅里捞一个出来吃。醒来以后,会满大街找和记忆里相似的味道,但我知道,找不到。
我小时候经常吃的是曹县一家叫「李魁水煎包」,已经做了至少三四十年了。老板人很瘦,他还会开玩笑说,「『黑旋风』李魁,就是我!」疫情好了以后,我准备回去吃他的水煎包,结果他已经不干了。做水煎包太辛苦,身体受不了,孩子也没有人愿意接班。
■ 魏新和「李魁水煎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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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县人
县城是一个熟人社会,好像所有人都认识所有人。而我们曹县人又生性好客、热情,彼此打交道更加直接。
比如我们在饭店,旁边有一桌熟人,在济南可能就是过来敬个酒,在曹县那就得送箱啤酒过去,或者送俩菜。然后我们这边还要拿上两烟盒回礼。
我小的时候就有这种记忆,曹县人打招呼很特别,见了熟人喜欢问,「带钱了吗?」一边问,一边把手伸进自己的口袋做掏钱的动作。感觉你要是没带钱,我就把我的掏出来给你花。其实很有可能自己也没钱。
但当时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一直延续到现在。我现在回曹县,只要在外面喝酒,第二天醒来,兜里肯定有好几盒烟。
以前我们认为,这种紧密的、命运共同体般的生活永远不会终结,但在 90 年代,中国从计划经济时代向市场经济转型的过程中,曹县的工厂纷纷倒闭,工人也集体下岗。
经济条件不好的时候,人的心态也非常压抑。比如说路上的栏杆都被人破坏了,自行车上的铃铛盖儿也总会被人拧掉。
街上也经常能见到人打架,曹县也是武术之乡,挺多人身手还不错,大家都停下来欣赏。我有个同学,当年也爱和人打架。他喝了点儿酒以后,就喜欢瞪眼。要是隔壁桌和他眼神交互上,瞪眼超过 5 秒,有可能打,超过 10 秒,那必打无疑。
■ 电影《小武》剧照
我们那个地方人太多了,资源稀少,承载不了那么多人,于是,很多人往外寻找机会。
曹县人做事非常认真,一旦有了什么机会,就一定会把它利用好。这也算是生存的一种智慧吧。
2000 年前后,我一个朋友准备在曹县开个广告公司,他想派两个人来济南学习 3D 动画。济南的老板说,学习行,但你得买我们的设备。
其实那套设备是要淘汰的,买回去可能也越来越不值钱。但我那个朋友答应了。
济南的老板之后来曹县考察,我朋友盛情接待,晚上 11 点才到曹县,就在酒店等到 11 点。然后招待得无微不至,还带着一丝狂野。
比如,请济南的老板喝王八血酒,就是把王八血滴到酒里面。现在想想那酒根本就没法喝,但让你感觉真是盛情难却,对他是一百个放心,就算不放心,你也不好意思开口让他交设备的钱。
后来我朋友派人到济南学完技术之后,设备也没买,就是学了个技术,还喝了顿王八血酒。
我想这也许是曹县人生存的狡黠吧,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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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与机会
90 年代后期,时代的大手开始翻腾起我们一成不变的县城生活。很多人选择走出去,到外地打工。我的人生也来到了分水岭。
1995 年,那一年我 16 岁,已经上高三了,当时我们县刚成立了有线电视台,面向社会招聘 10 个人。
那个时候还有什么比电视台更瞩目的工作了呢?当时一个月 400 块钱,比大学生工资都高。过节发福利,各种吃的、喝的,都要拿三轮车才能拉回家。
我去报名了,没想到被选中了。
■ 年轻时候的魏新
我到台里没多久,就编了一个「十等人」的顺口溜,在台里广泛传唱,「一等人是台长,小车开得呜呜响,二等人是主任,吃了上顿有下顿……十等人送欢乐,啥时候点歌啥时候播。」
这里的「十等人」就是我,我当时被派去一档叫《欢乐时光》的节目,负责点歌服务。
当时点歌是县里非常时髦的一种娱乐方式,分三档:第一档 30 块,一首歌配祝福字幕;第二档 50 块,要插人声口播,我也播过几回,但说话不太利索后来就不找我了;第三档是插画面,比方说婚礼啊,我们去拍些画面,加上满屏的字幕,要 100 块钱。
每天都有好多人来点歌,生意非常火爆。有一次,我一看是我曾经挺喜欢的一个女孩儿结婚,我记得还免费给她升级送了个口播。
在电视台待的那两年,也是我最想离开县城的两年。
所有人见到我都说,你才 16 岁,你就不上学了?而且从高中一下进入社会,你和周围人拍子合不上,他们天天去喝酒什么的,你也不会。很迷茫。
我想做摇滚,我想当作家。但在县城,理想一不小心,就会变成别人的笑谈。
■ 电影《小武》剧照
我那时候如果在电视台心情郁闷了,就会骑着自行车,跨过旁边的一座桥,走到西护城河边的一片荒地,看着前面的河堤和芦苇,我会陷入思考。
其实那个时候曹县的文艺青年很多,有梦想的人也很多,但在现实面前,这些梦想好像不堪一击。如果留下来的话,实现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我想,我还是得离开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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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回来
我以前写过一首诗,《每年都有人从故乡离开》:
「从故乡离开的人不再说方言,不再打架,不再骂街。
从故乡离开的人,多少有些复杂,填写籍贯时,叛徒一样心虚。
故乡已被我们涂改得面目全非,可它永远无法一笔勾销。」
1997 年,我前往济南上大学,我也成了诗中的一员。
后来的 20 多年,我时不时会回家乡看一看,每次回乡,这座县城都有着肉眼可见的新变化。大街拓宽了。以前连自行车都过不去的小巷,拆了;绿化升级了,工厂学校拔高了。慢慢地,不借助导航,我已经找不到想要去的地方了。
这种变化在近 10 年尤为明显。曹县搭上了互联网的东风,给当地的传统手工艺带来了新商机。
年轻人的面貌不一样啦,不管是在曹县创业也好,工作也好,精气神比过去好了很多,脸上洋溢着的是向上的,抓住机遇的笑容。
■ 魏新回乡一定会去回味曹县的小吃 图/西瓜视频
比如我表弟,他之前在西藏、北京工作,一开始也不想回来,我是硬把他拽回来。后来承包了一个快递点,就不想再出来了,因为在济南根本找不到这样的工作:收入不低还舒服。
看到曹县的这些变化,其实我很骄傲,虽然记忆和以前确实不一样了,但那种人情味、热情还是像曹县从未有过的海洋一样,从未消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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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有不变的家乡
曹县火了之后,今年 9 月,我受到西瓜视频的邀请,又回了一趟曹县。这次的返乡之旅,我有一个心愿,就是想回自己的母校曹县一中看一看。
我提前联系好了当年的一个老师,他现在是学校的书记了。我当时熟悉的那些老师大部分已经不在学校了,退休的退休,去政府当公务员的当公务员。
书记告诉我,学校当年的大礼堂还保留着,还有一棵老树,还保留着。我非常期待这次重访。
结果在约定的当天,他突然告诉我有事儿不能来了,让我找其他相熟的老师替代。我仔细地想了想,好像连一个可以和我逛逛当年校园的人,都没有了。
他后来告诉了我实情,其实当天是他父亲去世,他要在家处理后事。我突然感受到一种命运的残酷。过得太快了,当年的他还那么年轻,现在却要开始面对人生的无常。
家乡在变。作为一个离家的人来说,我真的希望回去的时候,还和过去一模一样吗?那时候满大街都是打架的,农村偷羊偷牛的,治安也不好。
曹县如今的这些变化都是可喜的,住房条件、交通条件、生活环境,这些都是刚需。我觉得没有必要,非得让它和我们过去的记忆一样,和过去的记忆一样,顶多也只能唏嘘感慨一番。是唏嘘感慨重要,还是让它欣欣向荣更重要。我想,肯定是后者。
我特别认同王朔在小说《动物凶猛》开头的一句话,「我特别羡慕那些来自乡村的人,在他们的记忆里总有一个回味无穷的故乡。尽管这故乡可能是个贫困、凋敝、毫无诗意的僻壤,只要他们乐意,便可尽情地遐想。」
对于我来说,曹县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它有很多秘密,有很多回忆,有很多故事。不管它变没变,只要它还在,就可以安放所有的记忆。
而对于千千万万个像我一样离乡的人来说,家乡,不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吗?
■ 魏新和老友们弹起为曹县以及曹县的回忆写的歌《曹县去哪儿了》 图/西瓜视频
四方坑填平了,打靶山消失了
小石桥,大石桥,你还能找到吗?
石蛤蟆吊走了,磐石大厦没有了
大隅首,跃进塔,还是两个路口吗?
你是否去过沙土庄,看到春天的桃花
你是否去过太行堤,对着荷叶弹吉他
你是否去过游戏室 打过最美的街霸
你是否去过录像厅 看过成龙周润发
曹县啊,它去哪儿了?
有着太多的变化
曹县啊,它去哪儿了?
我已长出了白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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