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像个要饭的财主民国十一年五月初十,是古城青州的大集日‍‌‍​‍‌‍‌‍​‍​‍‌‍​‍‌‍​‍​‍‌‍​‍‌​‍​‍​‍‌‍​‍​‍​‍‌‍‌‍‌‍‌‍​‍‌‍​‍​​‍​‍​‍​‍​‍​‍​‍‌‍​‍‌‍​‍‌‍‌‍‌‍​ 这时节正是北乡平原上各村准备开镰收麦的当口,因此这个集日上的人流比往日少了许多​‍‌‍​‍‌‍‌‍​‍​‍‌‍​‍‌‍​‍​‍‌‍​‍‌​‍​‍​‍‌‍​‍​‍​‍‌‍‌‍‌‍‌‍​‍‌‍​‍​​‍​‍​‍​‍​‍​‍​‍‌‍​‍‌‍​‍‌‍‌‍‌‍​,今天小编就来说说关于民间故事大全李财主 民间故事窝囊财主?下面更多详细答案一起来看看吧!

民间故事大全李财主 民间故事窝囊财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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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像个要饭的财主

民国十一年五月初十,是古城青州的大集日‍‌‍​‍‌‍‌‍​‍​‍‌‍​‍‌‍​‍​‍‌‍​‍‌​‍​‍​‍‌‍​‍​‍​‍‌‍‌‍‌‍‌‍​‍‌‍​‍​​‍​‍​‍​‍​‍​‍​‍‌‍​‍‌‍​‍‌‍‌‍‌‍​。 这时节正是北乡平原上各村准备开镰收麦的当口,因此这个集日上的人流比往日少了许多​‍‌‍​‍‌‍‌‍​‍​‍‌‍​‍‌‍​‍​‍‌‍​‍‌​‍​‍​‍‌‍​‍​‍​‍‌‍‌‍‌‍‌‍​‍‌‍​‍​​‍​‍​‍​‍​‍​‍​‍‌‍​‍‌‍​‍‌‍‌‍‌‍​。

“鲜黄瓜啦! 贱卖了,鲜黄瓜啦! ”一个脸色黝黑的中年汉子蹲在一只荆条筐后,不住地扯着嗓子有些焦灼地对来往的行人叫卖着​‍‌‍​‍‌‍‌‍​‍​‍‌‍​‍‌‍​‍​‍‌‍​‍‌​‍​‍​‍‌‍​‍​‍​‍‌‍‌‍‌‍‌‍​‍‌‍​‍​​‍​‍​‍​‍​‍​‍​‍‌‍​‍‌‍​‍‌‍‌‍‌‍​。 这一阵接一阵的喊叫声,换来的只是路人瞥一眼了事,并无人问津。 真是奇怪了,从大清早直到眼下,都一个多时辰了,还没有卖出一根黄瓜。 头上红日高照,槐树上蝉鸣声声,中年汉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肚子里生出了一股无名的怨气。 心里恨恨地骂道:“他娘的,今天撞上哪个鬼煞了,晦气透顶了! ”便丧气地低下头来,望着筐中鲜嫩的黄瓜发起怔来。

“趿拉——趿拉——”一阵迟缓的脚步声传来,卖黄瓜的中年汉子急忙抬起头来,有些兴奋地说:“来来,买斤鲜黄瓜吧? ”眼睛仔细一打量来人,立刻兴致全无了。 走来的人是个衣着落拓的老汉,头上一顶破边残檐的毡帽下,青不青灰不灰的长衫大敞着怀,袒露着黑黑的胸脯,补着一个个大补丁的裤子直绾到膝盖以上,钉着皮掌子的大山鞋,一走路发出“趿拉——趿拉——”的声响。 觉得这人分不清冷热,不像生活在二十四节气里的正常人。 可老汉脏黑的手掌里牵着缰绳的燕皮色小毛驴,却膘肥体壮,毛发油光,比它的主人体面多了。

卖黄瓜的中年汉子正用狐疑的目光打量着这个怪异的老汉时,毛驴一摆头看到了路边筐中的鲜黄瓜,随即忽闪了下两只耳朵,张开大嘴毫不犹豫地伸进了筐中,叼出了两根黄瓜旁若无人地大嚼起来。

“你……你给我管住你的驴。 ”正窝着一肚子怨气的汉子一边怒吼着,一边恼怒地伸出大手,一把将缰绳拽了过来。 窝囊老汉正低着头盘算着心事,毫无防备,一下被拽了个踉跄,身子扑在了驴头上,才所幸没摔倒在地。 可脚上的大掌子山鞋却甩出了好几步远。 壮年汉子乜斜了他一眼,随即厉声骂道:“你这个熊叫花子样,你的败家驴,现在你不赔一斤黄瓜钱,这驴你先别要了! ”

窝囊老汉仰起脏兮兮的黑脸,仔细地听完了壮年汉子的怒骂,低头看了看正使劲地伸着头,在津津有味地啃着鲜黄瓜的毛驴,慢条斯理地说:“你先别急,我先找上我的鞋。 ”说着赤着一只脚丫子,把鞋子勾了过来,然后笑吟吟地伸手取下了毛驴身上的破烂钱褡儿,摸出了一块银元,轻轻地掷在了壮年汉子的面前,说:“小兄弟,别自以为身强力壮,就和我的毛驴一般见识,全收了你的市。 ”说完把黄瓜篓子顺地一倒,碧绿鲜嫩的黄瓜满地乱滚,“驴啊驴,我叫你尝尝鲜吧! ”

壮年汉子瞪着一对惊愕的大眼睛,看着毛驴紧低着头“咯咯吱吱”的大口吞嚼着鲜嫩的黄瓜,油光光的尾巴悠然地左右甩动着,又转眼打量着这个衣着破烂的窝囊老汉,用狐疑的口吻说:“你……你该不是个坑蒙讹人的老街混吧? ”说着急忙把手中的银元对准嘴巴使劲地吹了几口气,放在耳边听响声。 银元清脆的“铮——铮——”声传进耳鼓,没有一丝杂音,断定这银元是真的。 窝囊老汉将肩上的破褡裢放在了地上说:“要是假的,里边的这些银元,我全赔给你。 ”说着用一只黑乎乎的大手展开了褡裢,里边有数十块白花花的银元叮当作响。 “咦,你这副穷相……”壮年汉子下意识地说了句半截子话,就和围观的人们一样惊呆了。

这时,一个肩挑青菜担子的中年人走了过来,笑吟吟地对傻愣着的壮年汉子说:“小子哎,你运气不赖,碰到财神爷了,他就是咱远近闻名的窝囊财主章万富大叔。 我说章大叔,你也照应照应我,收了我这担青菜吧? ”

“我的毛驴肚子有限,盛不下你这担青菜了。 ”章万富用手抚摸着驴尾巴笑着说。

章万富是青州府方圆百里鼎鼎有名的大财主。 在他所居住的章府村,北东南三面一马平川的坦荡平原上,拥有数百亩良田,周围的七八个村落全是他的佃户。 村子西面平原的尽头,那低缓起始的山岭上,有他一方方的桑园和大片的桃李杏柿树林; 距村二十里之遥的青州府城里,有他的钱庄货栈,收茧贩丝,买卖山货; 向东三百里的海港青岛,有他的旅店当铺,货贸商行。 他是日进斗金、富甲一方、名震四乡的主儿。

家财虽拥万贯,可他却有个外号叫“窝囊”,是个十足的觅汉身子。 夏天,一身青不青、蓝不蓝的裤褂上是补丁摞着补丁,自家做的青帮布底的大山鞋底,钉着厚厚的大皮掌子,走起路来“趿拉——趿拉——”直响。 赶集上店,头上那顶残边破檐的毡帽,比巴掌大不了多少。 冬天,戴一顶黑乎乎油渍渍、前卷后翻的破毡帽,披一件露着暗色棉花头的长袍子,腰间扎一根泛黄的茅草绳。 那脸那手那脖子,终日像刚从煤窑里钻出来的一样,远看像个要饭的,近看像个捡破烂的。 有人揶揄地问他:“是不是家里地多肥少,积攒下一年的灰垢,大年三十洗下来好上二亩地? ”他听后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一本正经地说:“洗脸干啥? 脸面是做给人家看的。 ”

“嗨呀! 闻名的大财主,竟是这般的模样呀,真是开眼了,浑身上下哪有点儿财主样,这整个一叫花子嘛! ”人们不停地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着,将信将疑地散开了。

今天这次赶大集,使他陡添了一块心病,听说西南山里起了胡匪,心中产生了一股隐隐的不安。 回家的路上,在一个村头喂驴歇息时,把头上的那顶破烂不堪的毡帽摘下放在了路旁。 歇息了一阵,因心思过重牵驴走出了大半里地后,猛然想起了头上的帽子忘记了戴上,待他赶回来捡时,早被在那里歇息的人们用脚踢到了路边的草窠里。 他笑眯眯地弯腰拾起来,弹了弹上面的草屑,吹了吹黄土,翻开那脏活活的卷檐,露出了数块白花花的银元,让一群歇息的人面面相觑了!

这么一个窝囊邋遢,有些玩世不恭的的土财主,他是凭什么手段创立下这万贯家财呢? 说来话长,章家有着悠长的历史背景哩!

二 不负百姓的知府

明万历三十年初春的一天,风和日丽。 将近中午时刻,青州府城南乡章家庄一户人家的柴院中,传出了一阵“哇哇”的婴儿啼哭声。 这气大力足的哭声,似乎向世人宣告,章家又一个延续香火的子嗣出生了。 待小儿出了满月,又过了“百岁”之喜,在本村中做私塾先生的父亲,见小儿眉清目秀,甚是得人喜爱,心中窃喜,取古书中“游子天所弃,力子天所赋”之句,取名章力赋。 力赋六岁入塾读书,其禀赋过人,在父亲的悉心指教下,学业日长。 十五岁这年,首下考场,在县院试中考取了科举的进身之阶——秀才,且名列第八位。 如此年龄中试,一时轰动了四乡,称其为神童。 他自此踌躇满志地承载着世人的钦慕、家族的期待,沿着得举人、中进士的科举理想阶梯,以期步步高升,光耀门第时,乡试中却连连两场败北。

特别是第二次乡试落榜,章力赋在青州府城西的范公亭中,形单影只地徘徊了三日。 踏着暮色,怀着一颗羞愧的心情,迟迟疑疑地回到了家中​‍‌‍​‍‌‍‌‍​‍​‍‌‍​‍‌‍​‍​‍‌‍​‍‌​‍​‍​‍‌‍​‍​‍​‍‌‍‌‍‌‍‌‍​‍‌‍​‍​​‍​‍​‍​‍​‍​‍​‍‌‍​‍‌‍​‍‌‍‌‍‌‍​。 想不到塾师周先生在厅堂上早已等候多时了。 力赋望着正襟危坐、神情肃穆的恩师,向前深作一揖,喉头一紧,哽咽叫了一声“恩师……”便泪如雨下。 周先生望着爱徒丧魂失魄的可怜样子,心中是爱恨交加,翻腾着阵阵酸楚,沉吟了片刻轻叹了一声,缓缓地说:“先吃饭吧,吃完饭后,将这次做的策问题对,默写出来,交给我看看。 ”

师命难违,章力赋草草地吃了点儿饭,接过书童递上来的笔砚,用工整的蝇头颜楷默写了下来。 今科的策问命题取自《论语八章泰伯篇》中“民可使由之”。 待力赋将自己的策对双手捧送给恩师,周先生拿在手中,凑在灯下浏览一眼后,顿生不悦,不怒而威地说:“这道策问的对答,对你来说有这么难吗? ”大概碍于力赋父亲在场,说完将文稿一卷,放在了袖口里,转身回了学堂。

第二天一早,章力赋刚走进学堂,周先生便愠怒地瞪了他一眼,章力赋不由心中一凛。 随后周先生厉声说:“给我跪到至圣先师的位前回话。 ”力赋立刻顺从地直挺挺跪倒在地,先生从袖中取出他的策文,在空中使劲地摇晃几下厉声问:“为啥不照策问上‘民可使由之’命题引申阐述,却反其意而为之,刻意偏言民重君轻? 宋朝大儒邢昺在《论语注疏》中曰:‘圣人之道深远,人不易知。 ’《易传》亦云:‘通其变,使民不倦。 神而化之,使民宜之。 ’你悖论考题,就我等为考官,也要将你的考卷剔除! ”先生说完余怒未息,将他的文稿“啪”地一声重重地摔在了桌案上。

章力赋听完先生的质问,一改平时的温顺,挺起头来大声说:“回先生的话,您一定也看到了,自万历朝后,宦官擅权,奸人当道,他们视百姓如草芥,土地高度兼并,百姓流离失所,盗贼遍地,使朝纲败坏,世风日下。 考官只见树木,不见丛林,曲解圣人之言,为擅权者寻找注脚,一代贤相魏徵在《谏太宗十思疏》中亦言: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载舟覆舟,所宜深慎。 我乃有感而发,为圣人正言! ”

“大胆,竟敢妄议国事,顶撞师尊,难道为师者,这点还瞧不出来吗? 科举乃进身之阶,做不了入阁封疆之吏,焉能布施君惠而拯救黎民于水火? 你一白身之躯,妄谈什么有感而发,人微而言轻,空谈有啥用? 你一向自视清高,已两榜落第,为师今天就给你长点儿记性! ”说着手提戒尺,在章力赋的屁股上狠狠地责打了二十戒尺,然后说:“回家思过三天。 ”

三天后,面对塾师的怒责、父母的失落神情,平时成绩不如自己、今科却考中者或明或暗的奚落,力赋从《论语》“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的圣训中得到启示,愤然改名章弘毅,挑一担书籍,一卷被褥,住进了离家五六里之地的宝泉寺中,心无旁骛,又挑灯苦读了三载。 崇祯六年,再赴乡试一举夺魁,考取了头名解元。

时光很快到了明朝崇祯十年,章弘毅进京会试。 他才思泉涌,笔走龙蛇,以二甲十八名进士及第。 在河北一个小县做了三年知县后,擢任南京户部主事,不久升迁为司郎中。 崇祯十四年升任庆康府正四品知府。 一介布衣平民靠自己的才能,跻身于达官显贵之列,不免有点儿诚惶诚恐。 上任接过府印后,郑重地端放在公案上,双膝跪地朗声说:“皇天在上,下官章弘毅一定勤于政事,一不负朝廷,二不负百姓,三不负所学! ”

可此时的崇祯末年,由于宦官专权,豪门权贵大量兼并土地,赋税加重,徭役不断,已是民怨沸腾。 加上连年天灾,庄稼歉收,饿殍遍地。 闯王李自成领导的起义军,一呼百应,正一往无前地进逼北京。 大江南北,人心惶惶。 盗寇借机四起,国无宁日,民不聊生。 试想如果是歌舞升平的时期,这堂堂的知府肥缺,有他这出身平民百姓、毫无家庭背景的穷进士做的吗?

是年春天,守卫官仓的士卒捉到了一个偷盗粮食的盗贼。 官仓一旦遇到天灾人祸时乃一府之中所有官吏兵丁和朝廷赈灾救济的养命之源,岂容盗贼偷窃? 一旦此风蔓延,其害无穷。 此事非同小可,章弘毅立刻升堂亲自审问。

盗贼被兵丁五花大绑地带了进来。 章弘毅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只见此人四十出头的年纪,身材魁梧,这身高在南方人中是很少见的。 黑黑的圆脸膛,络腮胡子,通心眉下,一双圆圆的大眼睛里毫无惧色。 观其相貌,通身透出一股凛然、厚重的正气,不像个猥琐狡黠的惯偷蟊贼。

“如实报上你的姓名,为何胆大包天地盗窃官仓? ”章弘毅一拍惊堂木厉声问。

“回老爷的话,小人名叫张仁可,本地五里河人氏。 世代良民,从小崇尚精忠报国的英雄岳飞,曾经拜师学艺,开过小镖局。 近年因李闯王起兵谋反,豪强四起,镖局关门,因别无进项,家中断炊,上有近八十岁的老母,下有妻儿,绝粮数日,坐已待毙。 无奈之下盗窃官仓,以救全家性命。 被兵丁发现时,小人并未起杀心伤害无辜,遂束手就擒。 自知死罪,请万勿告诉我的老娘亲……”

章弘毅听罢,沉吟了片刻,换了一副平缓的口气急忙询问:“家中无粮断炊,究竟是赋税过重,还是天灾歉收呀? ”

张仁可见知府虽带怒容,但问话的角度和声调有变,心中断定此人一定是个好官。 便长叹一声如实说:“去年天气大旱,大田里的庄稼几乎颗粒无收,但田赋税丝毫没减,加上盗贼猖獗,四处抢粮夺米,以致家家粮尽囤空,只能靠剥树皮、捡树叶度日。 家母已经饿得遍身浮肿,两眼失明……”说着话语哽咽,泣不成声。

“啊——盗窃官仓按大明律应是不赦的死罪! 不过,本府念你家境困窘,孝心可敬,免究罪责,给你两升白米,回家侍候你的老娘亲去吧! 回去告诉乡亲们,本官刚刚上任,明日下察民情,具实情上奏皇上,减免田赋税银,开仓放粮,赈济灾民。 到时你可来领粮糊口。 ”章弘毅说完,轻轻地挥了挥手臂,即命兵丁松绑放人。

张仁可松绑之后,赶忙匍匐在地,眼含热泪颤声说:“谢谢知府大人的不杀之恩,我们张家永世不忘大人之德! ”张仁可涕零拜谢而去。

章弘毅不敢怠慢,第二天便四处访察民情,依据灾情的轻重,连夜写成奏章,以八百里加急具实上奏朝廷。 不日朝廷下旨,获准减免当年全府的田赋税银,允许开仓放粮赈济灾民​‍‌‍​‍‌‍‌‍​‍​‍‌‍​‍‌‍​‍​‍‌‍​‍‌​‍​‍​‍‌‍​‍​‍​‍‌‍‌‍‌‍‌‍​‍‌‍​‍​​‍​‍​‍​‍​‍​‍​‍‌‍​‍‌‍​‍‌‍‌‍‌‍​。

三 张浪机智出重围

崇祯十七年,闯王李自成攻破北京,崇祯皇帝吊死在煤山,所谓的新帝苟存南京,大明王朝气息奄奄,摇摇欲坠; 紧接着吴三桂引清兵入关,国号改为大清。 顺治二年六月,清军挥师江南,攻下合肥,大军直下围困庆康府。 章弘毅亲率兵民誓死守城。 那张仁可受命做了民丁总管。 清兵接连攻打将近一个月,因为城池坚固,兵民齐心防守,一向号称攻无不克的清军铁骑望城兴叹,整日勒马围城打转,毫无计策破城。 清军不得已,只得放下身段,开始采用怀柔手段,以高官厚禄来诱惑收买他。

晚饭后,他照例带着随从们巡城,刚到南城门口处,民丁总管张仁可趋前来报:“大人,兵丁在大街上捡到了一封城外射来的书信,是个叫邬义衷的人写给您的。 ”说完将书信双手递了上来。 这个邬义衷是他同榜的科考同年,在司郎中衙门又一同共事过,清军攻陷京城后,叛明投清做了二臣。 章弘毅展开信笺,上面用行书写满了两页道林书笺,劝他只要放弃抵抗,开门弃城,封赏白银一万两,并官升两级,后半生可享荣华富贵……

章弘毅没有看完,怒气冲冲地将信撕了个粉碎,随手向空中一抛,义正辞严地说:“回信给这个不忠亦不义的无耻之辈,章弘毅生为大明人,死为大明鬼,誓不做二臣逆子,有负朱明皇天,有负自己的诺言! ”

清军头领哈拉汗见他是条软硬不吃的汉子,命士兵用硬弓强弩,将最后通牒射向城中,宣称:如再执迷不悟,一意孤行,不弃城受降于大清,天兵攻陷之时,将屠城三日,以解大清军士们的心头之恨……章弘毅仍不为所动。 清军只好耐下性子,采用了最无奈的法子——困城。 白日里城下旌旗翻卷,四面围困的清军呐喊叫骂,“攻下庆康府,活剥章弘毅”的声浪震耳欲聋,晚上凭墙俯瞰瞭望,城下营火连绵,如繁星闪耀。

守城将近一月,庆康府粮草日见减少,城中每天都有饿死的人,危机一天加重一天。 满城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章弘毅也因为连续夜以继日地巡检队伍,部署防守,殚精竭虑,已是心力交瘁,人整个儿瘦了一大圈。 救兵迟迟不见,突围无望,败局已定,所剩的只是气节了。 可残暴的清军一旦攻陷城池,这满城无辜百姓的性命将何以托付? 章弘毅闷坐在府衙内,苦苦地思索着。 夜到五更,民丁总管张仁可慌忙来报:“知府大人,防守南门的参将萧泰,经不起清军的利诱,已开门投降,清军已经攻进城中,兵丁们正在巷战,赶快脱下官服,换上清兵衣裳,让我的儿子张浪护送你逃走吧! ”

“你儿子他……”章弘毅望着张仁可身后站着一英俊干练的年轻后生。

“大人不可有疑,我儿在清军围城之前,假做孤苦伶仃的落难人,被清军招进了军中,因会武功,又是当地人氏,做了清军的斥候兵,我平日向您报告的清军动向,都是他暗中通报给我的。 ”张仁可急忙解释。

“不行,我不能临阵脱逃,要为大明江山尽忠! ”章弘毅毫不畏惧地说。

“老爷,你听张仁可的话,赶快逃走吧! ”他的夫人姚氏从后堂奔出来劝说他。 姚夫人是章弘毅的二房,当地人。

“我身为大明王朝的正四品命官,岂能一人偷生逃走,丢下全城的百姓和妻子于不顾,宁为大明守城死,不愿被世人骂万年,我要同庆康府的百姓共存亡! ”

“大人,小的得罪了。 ”张仁可见劝说无望,疾步向前点中了章弘毅的穴道,章弘毅立刻像植物人似的呆立不动了。 张仁可和儿子张浪一同将他的官衣脱下,换成了清军的衣衫。 张浪弯腰弓步将他轻轻地背起,消失在了夜幕中……张仁可提起手中的大横刀,向着阵阵喊杀声传来的地方奔去!

此时正是丑寅相交的时刻。 张浪跨上枣红战马直奔重兵把守的北城门,守军远远听到疾驰的马蹄声,一扫周身的困顿,手举火把,各持刀枪,横列在街道中央。 为首的军卒高声大喊:“来者何人? 通禀姓名! ”

张浪勒住战马,从腰间取出知府令牌递了过去。 他急促地说:“我是知府的亲兵,南门出了内奸,激战正烈,知府大人让我二人乔装成清军模样,出城去求援兵,以解围城之困。 徐开城门,吊桥放至离护城河岸丈余即停。 ”

守门的兵丁们听到南门将陷落清军之手,脸上不免惊现出了些许慌张之色,为首的军卒看过令牌无误后,率众开始推开横架的粗大圆木,徐徐地将大门打开了一扇,其空隙仅容一战马通过,待慢慢放下的吊桥离护城河岸丈余高时,张浪一提缰绳,低沉地喊了声:“驾——”枣红战马一昂头颅,四蹄腾起冲下了地面,“咚——”的一声闷响,战马前蹄触地,由于冲力过大,枣红战马踉跄一下险些扑倒,随即一挺脖子,打了个响鼻,原地打了两个转才稳住四蹄。

这时,困城的清兵一声锣响,几十号人马手执刀枪,从营帐中奔涌而出,将张浪围了起来。 张浪身为清军斥候兵,熟知军中口令,身上带有标明身份职位的兵符,因此他显得异常镇静。 一个操着大嗓门的关东汉子手提横刀高声大喊:“口令! ”张浪毫不迟疑地高喊:“困城! ”关东汉子稍有惊异后,立刻回答:“捉章! ”

口令对答正确,可关东汉子仍狐疑地站在张浪马前数步大声说:“原来是自己人呀,老子以为章弘毅的城中出了常山赵子龙一样的神将,要单骑闯我连营咧! ”

“兄弟们,我是那察先锋官帐下的斥候兵,我今夜潜进城中,捉了一个府中的参军,所以顺利地骗开了城门。 有紧急军情禀报那先锋官,南城门的开启是章弘毅设下的诈降计策。 章弘毅的民兵和精锐府军、营兵,分别集中在西门和东门。 我们的人马一旦进入城中心地带,他们将以火攻。 军情紧急,不容片刻迟疑! ”张浪以急切的口吻说着,从腰间掏出了自己的兵符。 关东汉子此时已经打消了心中的顾虑,翻看了一眼兵符确认无疑后,用惊惧的口气咬着牙关说:“南门打开,大伙正等待着明早进城呢,想不到是明军的诈降计。 他娘的,这一下攻打南门的兄弟们可要吃大亏了,诡计多端的章弘毅,破城之日,定将他碎尸万段,此事重大快快放行! ”

张浪在马上使劲地点了下头,一紧缰绳,枣红马似乎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咴——”长啸一声,撒开四蹄,疾风似的向北奔驰而去。 战马疾驰了约十几里之地后,张浪才感觉到背后湿漉漉的。 他紧忙翻身下马,小心地将章弘毅抱下马来,右掌运力“啪啪”两下,解开了章弘毅的穴道。 半晌,章弘毅的身子开始活泛起来,感觉到口角轻松,舌头灵便顺滑了。 环顾四周,漆黑一片,方位莫辨。 细想起了事情的原委后,仰天长叹了一声:“谢谢你们父子俩的诚心相助,可你们也将我章弘毅陷入了不忠不义不仁的佞人之列,坏了我的一世清名……”

张浪向前一步刚要说些安慰的话语,忽见身后的庆康城中火光冲天,把这漆黑的夜空映照得亮如白昼。 章弘毅定定地望着升腾着熊熊烈火的府城,他双膝一弯“扑通”跪倒在地,郑重地连连叩了三个响头,边叩边颤声说:“我章弘毅愧对朱明皇天,愧对阖城百姓呀! ”不禁热泪横流。

张浪也眼含热泪,从马背上取下一个蓝花包袱,打开后将一身浅蓝色的衣衫和玄色的襆巾递给章弘毅说:“知府大人,国运如此,今朝气数将尽,你能奈何? 换上这身商人衣衫,咱们快些上路吧,时间一长小心生变。 ”章弘毅点了下头,无奈地伸过手来接过了衣衫。 待章弘毅穿着完毕,张浪弯腰将他们二人换下的清军衣裤捡起来,顺手卷作一团,使劲地扔向了道边的树丛中,转过身来搀扶着章弘毅上了马背,一提缰绳,踏着茫茫夜色,战马在官道上向北奔去​‍‌‍​‍‌‍‌‍​‍​‍‌‍​‍‌‍​‍​‍‌‍​‍‌​‍​‍​‍‌‍​‍​‍​‍‌‍‌‍‌‍‌‍​‍‌‍​‍​​‍​‍​‍​‍​‍​‍​‍‌‍​‍‌‍​‍‌‍‌‍‌‍​。

四 穆陵关前杀劫匪

他们经过七天的跋山涉水,风餐露宿,一路有惊无险地闯过了一道道岗哨的盘问检查,终于到达了山东沂州府和青州府的交界地穆陵关前。 放眼望去,只见山峦叠嶂,高耸的城墙,随山势而建,逶迤起伏。 他们二人今晨黎明时分从沂州府官道旁的“大明客栈”中起身,此刻头上的太阳已经偏午,大约已是未时初刻。 下得马来,章弘毅伸了个懒腰,仰望着关口边的山崖上遒劲的隶书“穆陵关”三个字,不由脱口而出:“《左传》中曰‘东至于海,西至于河,南至于穆陵,北至于无棣……’”说完沉默良久,一股悲酸从心底泛起,喃喃自语:“章某,愧对皇天,愧对治下的百姓。 ”

张浪从马背上取下草料袋子,解开马嚼忙着喂起马来。 可枣红马不安地嘶鸣着。

“着! 着! ”张浪收回警惕的目光,用右手轻拂着马的脖子,亲昵地叫着,将草料袋提起,伸到了马的大嘴旁。 他以为战马从坦荡的江南水乡,猛地来到这崇山峻岭中,不适应环境而变得焦躁不安。 枣红马有些不情愿地低下头来,衔起了一口草料,又抬起头不安地喷着响鼻。

章弘毅漫步走到近处一丛山荆旁小解,刚解开腰带,两眼向前不经意间一看,山荆丛中有一道像镜子一样的亮光在闪烁。 再仔细一瞧,心中不禁一抖,只见一只大手紧握着一把长长的腰刀。 他刚要回头喊张浪,只听“呼”地一声,两条黑影从荆条丛中几乎同时蹿出。 一只大手紧紧地掐住了他的喉咙,紧接着凉凉的刀锋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张浪闻声抬头一看,不由“啊”了一声,一挺手中的单刀,一个大鹏展翅,瞬间跃到了二人跟前。 这两个五短身材的人,一看长相就知道是兄弟两个,都是身长腿短,黑圆脸,粗眉毛,一副恶狠狠的凶相。 手持腰刀的人,持刀向前一步挡开了张浪的突刺。 两刀相击,“当啷”一声,那人手腕一软,扎着马步的双腿不觉“哧溜”后退了尺许,脸上立刻显现出了惊讶之色,禁不住脱口夸赞:“年轻人,手上有些功夫。 ”

“咦! 你不就是那个大明客栈的吴掌柜吗? 怎么成了劫匪? ”张浪一听他开口说话,立马认出了他。

吴掌柜挺了挺手中的腰刀,满脸的横肉一哆嗦,似乎有些尴尬地冷笑着说:“亦商亦匪,这乱世做良民,都得饿死呀。 ”这吴掌柜原是在沂州兰山县做班头,大明亡后,县令不愿做二臣,遣散了县衙门众人,自个儿回了老家。 姓吴的回家后,整天无事可做,在老婆的提议下,在官道旁租房开了这家“大明客栈”,暗地里专门抢劫避逃乱世的单身和零星的客商。 昨天晚上,张浪他们骑一匹战马住进客栈后,吴掌柜就觉得蹊跷,是商人却骑着战马,再看那年纪大些的人,其身形架步,言谈举止,怎么也不像个商人,这年小的说话、侍奉,都显得异常恭谨。 吴掌柜断定,此二人绝非一般客商,定有大的来头。 果然,招呼客人落座后,看到章弘毅沉稳地端坐在上位,身板挺直,二目炯炯,直视前方,双手掌心朝下,平放在桌案上,端庄中透出一股威严。 心中马上确定,此人必定是官场中人,官衔要比县令大得多。

张浪搀扶着章弘毅进入客房后,吴掌柜紧跟着来到墙角边,打开了专门用于偷窥的小孔,单眼窥探房间里的一切。 张浪手提的两个大蓝包袱都沉甸甸的,往桌上一放时,敲击桌面发出沉重的“啪啦”声。 保准包袱里全是金元宝、金条或银锭,心中一阵窃喜,又一笔大财送上门来了。 等到子夜时分,二人熟睡后,把迷魂药往房间里一吹,保准万事大吉。 想到此,兴奋得双手攥拳在胸前晃动着。

就在这时,张浪冲着门外高喊:“小二,来一趟。 ”店小二拉着长腔答应:“来了! ”小二进了房间,冲二人一点头:“客官有啥吩咐的? ”张浪一挥手说:“端一盆水来。 ”

小二答应着跑出房间,不多时双手端一盆清水进来,刚要弯腰往地上放,张浪一摆手说:“放在桌子上吧。 ”小二出门后,张浪从口袋中取出一个小瓶,拧开木塞倒出一粒白色药丸放进了水中。 章弘毅走过来有些好奇地问:“这是为何? ”张浪抬起头冲他微微一笑,轻声说:“大人,行走江湖,害人之心不可有,可防贼之心不可无,这是防备夜里有贼,向咱们房间里放迷魂药,此药丸溶化水中,一旦遇到迷药气雾便能化解,这是我张家祖传的秘方。 ”

吴掌柜在外一听,心里一紧,就觉得遇到强手了,想知难而退,但一想到那两个包袱里的金银和拴在槽头的雄壮战马,贪婪的心又痒痒起来。 迟疑间,忽听到张浪问:“大人,明天几时能到您的府上? ”章弘毅不紧不慢地回答:“莫急,过了穆陵关,就不到百里地了。 ”

听到穆陵关的名字,吴掌柜马上有了主意,找来他的弟弟吴二,兄弟俩一同去穆陵关截杀。 吴二是个杀猪的,也是个仗着哥哥在县衙当差做后台的街霸,外号“滚刀肉”。 兄弟俩一拍即合,吴二拍着毛茸茸的胸脯子,大咧咧地说:“凭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弃官和一个嘴上无毛的小子,能吓倒咱兄弟俩? 干! ”

张浪他们离开客栈后,那兄弟二人各骑一匹快马,依仗熟悉的地势,抄小路赶往了穆陵关。 如今因战火蔓延,王朝更迭,昔日的守关兵将早已散伙,新王朝大概急于安抚人心,来不及派兵将守关,整个山关显得荒凉、寂静。 吴大环顾四野,阒无人烟,满意地仰天大笑:“好地方,老天成全咱们的好地方! ”兄弟俩俯身潜进了荆条丛中,掐着指头等待着张浪他们的到来……

张浪看到吴二右手提着一把明晃晃的杀猪刀,左手狠劲地掐着章弘毅的喉咙。 章弘毅翻着白眼,大张着嘴巴,使劲地喘着粗气。 心想如果硬碰,必定伤害了知府大人,只有来软的。 他翩然一笑和蔼地说:“两个好汉,既然是为了财帛,何必这样大动干戈,钱财乃身外之物嘛。 实话告诉你们,我二人并非商人,这是崇祯十年的两榜进士,庆康正四品的章知府。 ”

“啊? ”吴二听了下意识地一惊,眼前这人竟是四品的朝廷大员! 他曾在哥哥的县衙里见过七品县令的威仪,祖辈心目中形成的那种对官家的敬畏,使他不自然地放开了手,连连后退了几步。

章弘毅摇了摇有些晕眩的头,神情自若地说:“庆康被清军破城前,本人怎么出的城门,我都不知道,何况那两个包袱里到底有多少金银? 不管多少你们尽可取走就是。 ”吴大迫不及待地把刀一横,抬脚向马匹走去。 “光要金银还不行,这匹战马俺也要​‍‌‍​‍‌‍‌‍​‍​‍‌‍​‍‌‍​‍​‍‌‍​‍‌​‍​‍​‍‌‍​‍​‍​‍‌‍‌‍‌‍‌‍​‍‌‍​‍​​‍​‍​‍​‍​‍​‍​‍‌‍​‍‌‍​‍‌‍‌‍‌‍​。 ”吴二摇着头冲章弘毅大声要求道。

“这……这……”章弘毅有些迟疑了,没有了马匹,他们怎么回家? 张浪右手一摆口气坚决地回答:“万万不行,叫我二人如何回得家去? ”

“哼哼,他娘的,俺是劫道的,不是乐善好施的活菩萨,讲啥子价钱? 再啰嗦我把你砍了。 ”吴大挥舞着手中的腰刀凶狠地说。

张浪毕竟年轻气盛,硬邦邦地质问:“那,做人的道德底线都没有了吗? ”

“哈哈,做了匪人,还讲究做人的底线? 啥叫底线,扯出来让我看看,它是红的还是黑的? 你也是个迂腐的书呆子吧? ”吴二一声冷笑,向前一步揪住了章弘毅的左耳,看着张浪大叫:“再啰嗦,老子先削下他这个耳朵来,不信试试看! ”

“别别,好汉请息怒,但做人没有了底线,会搭上身家性命的。 ”张浪把头一低,顺手将单刀提在了胸前,右手看似轻轻一挥,示意吴大来取包袱。 吴大会意刚抬起脚步,忽听吴二惨叫一声:“亲娘呀,我的眼睛。 ”倒在地上两手捂着脸,痛苦地滚成了一团。 张浪家是开镖局的,保镖人行走江湖,哪有不会用暗器的? 张家的暗器绝招既不是飞刀也不是飞镖、袖箭,而是小巧威猛的梅花钉。

“你……你用暗器伤我的二弟! ”吴大惊慌之余,一咬黄牙,露出了孤注一掷的玩命劲头。 身子倒地一缩,双腿夹在脖子上,像个大肉球一样,持刀向张浪滚削了过来。 这是吴大练就的一手“滚地刀”绝活,无论身子怎么滚动,始终刀背紧贴地面,刀锋斜角向上,专削人的脚踝处。 每每出招必胜,由此在衙门内做了班头。

张浪见状急忙持刀往前一挡,随着火星一闪,一个旱地拔葱的招式,蹿跃到高坡的青石上。 吴大挺起身来后,看着站在青石上的张浪,一脸的讥笑神色,心头气恨交加,狂怒不已地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珠子,一时没了法子。 转眼一看,不远处的章弘毅正在呆望着在地上打滚的吴二,一咬牙挺刀向章弘毅冲去。

“不好,大人小心! ”张浪大喊一声,情急之下,用力一挥手,一只梅花钉呼啸着“噗——”迅疾地穿进了吴大的后脑勺中。 吴大一声闷叫身子一晃,重重地扑在了地上,手中的腰刀摔出了老远,不一会儿白白的脑浆流了出来。 张浪疾步向前扶住了章弘毅,二人看了一眼直挺挺的吴大,转身向马匹走去。 听到一边的吴二不停的叫喊声,张浪气恨难消,一咬牙回过头来,举刀想结果了他的性命。 章弘毅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臂:“国破家亡之际,此二贼行趁火打劫之举,死不足惜。 可上天有好生之德,饶他一命好了,给生他养他的父母留个逢年过节上坟烧纸的子嗣吧。 ”

“知府大人,您真是宅心仁厚,这种人渣,也配有父母? ”张浪仍愤愤地说。

秋天日短,太阳西斜,大山的阴影已盖过了山谷。 二人上马,迅速穿过关口向青州方向奔去。

五 立祖训勿事满清

天近黄昏,二人来到了青州府章家庄,章家的朱红大门前。 枣红马奔到大门口的台阶前,四蹄刚一收拢,仰头长呼了一口短气,精疲力尽“咕咚”一声瘫倒在地上,四蹄痉挛,周身抽搐,牙关紧咬,一股股白沫从口角中翻出,呼出的气息粗重,吸气却如游丝,目光呆滞散乱。 章弘毅也急忙蹲下身来,用手不停抚摸着大汗横流的马脖子,轻声呼唤着:“有功之臣的枣红马呀,咱们回家了,回到家了,快起来吧。 ”

大门外的喊叫声惊动了章家大院中的守门人,“嘎吱——”一声大门打开了一条细缝,细瘦的看门人伸头向外一瞧,只见两个商人扮相的人,蹲在一匹马前喊叫着,心里不觉有些惊奇,急忙迈出大门小跑过来问道:“你们是何方人士,这马为何倒在俺这大门前? ”

章弘毅站起身来,打量了来人一眼没有吱声。 他要看看这些家中佣人对待世人的态度。 “客官,若需要相帮,我可回去禀告赵管家。 这大门内的章家可是远近闻名的行善之家,遇难相求,没有不应的时候。 ”守门人见他们不回话,又紧接着说道。

章弘毅听到此言,微微点了一下头,随之轻声说:“去禀告夫人,说老爷我回家了。 ”

“啊——”守门人一听吃惊地抬起头打量着章弘毅,他从来没有见做知府的章弘毅没有扈从,没有绿呢大轿,仅二人一马。 口中嗫嚅着:“你……你……”

“难道知府的话是儿戏? 快回去禀报。 ”张浪看到守门人迟疑的样子,有些恼怒地大喊道。 守门人立刻转过身来,慌忙向大门跑去,乍着双手推开了大门,高声喊叫着:“赵管家,赵管家,快去告诉夫人,知府老爷回家了! ”由于心急左腿迈得慢了些,被高高的门槛一下子绊倒了。

章弘毅由于守城时的操劳过度,一路上鞍马颠簸,饮食不济,加上心中的那种愧对皇天,愧对百姓,种种莫名痛苦的折磨,一到家来便倒在了床上,大病不起了。

章弘毅大病月余,痊愈后如同丢失了魂魄一样,寡言少语,神情萎靡。 他深愧自己弃官而归,终日扪心自责,写下了一首心怀痛悔的七绝诗:“未为明帝守城死,痛感胸中独惭然。 不及逢萌东都去,为避纲纪绝人寰。 ”从此闭门不出,隐居家中。

三个月后,不太适应北方生活的张浪萌生了南归老家之意。 一天晚饭后,章弘毅把张浪叫到了书房中,让他坐在自己的面前,微笑着说:“听家人说,你想回南方老家? ”张浪郑重地点了一下头:“是的,老爷,我有点儿过不习惯。 ”

章弘毅轻轻地点了下头,右手搭在了他的肩头上,沉吟了片刻沉缓地说:“清军鞑子血洗庆康府,你的亲人们都已遭杀戮,你回老家举目无亲,孤身一人怎么生活呀? 你不惜性命,千里之外将我送回山东青州府,称得上我的救命恩人,老夫岂能让你回乡流落街头? ”

“老爷,您可别这么说,折煞小的了。 我父母经常说起您的大恩及对百姓开仓赈济之德。 ”张浪慌忙站起来说道。

“也许是天意结缘,老夫有一小女名唤爱莲,从小喜欢花木兰替父从军、穆桂英挂帅等巾帼人物故事。 在婚配上不想像她的大姐、二姐那样嫁个文弱的书生,一心想嫁个英俊勇武的青年。 不知你意下如何? 老夫没有半点勉强之意! ”

爱莲已经二十岁了,他们家的亲朋好友都是重文轻武的读书人家,与她理想中英俊勇武的伟丈夫相差甚远,因此尚未婚配​‍‌‍​‍‌‍‌‍​‍​‍‌‍​‍‌‍​‍​‍‌‍​‍‌​‍​‍​‍‌‍​‍​‍​‍‌‍‌‍‌‍‌‍​‍‌‍​‍​​‍​‍​‍​‍​‍​‍​‍‌‍​‍‌‍​‍‌‍‌‍‌‍​。 张浪的到来,使她的心底一震,这不是自己心目中苦苦寻求的丈夫吗? 没过三日,她便将自己的心事大胆地向爹爹章弘毅诉说了。

“只要大人不弃,小姐不嫌张浪勇武有余而文才不足的话,小的听从大人的安排。 ”张浪有些惶恐地回答。

“好,选择个黄道吉日,给你们成亲,了却我的一桩心愿。 ”章弘毅满意地含笑点头。

张浪结婚生子以后,将孩子的姓氏,由弓长张字,改随了岳父家族的立早章姓。

由于章弘毅终日愧恨,精神压抑,以致忧郁成疾。 不到三年的时光,便撒手西去了。 临终时留下血书遗嘱:“终生遗憾,有负明惠,章姓子孙,尽忠朱明。 日后子孙们,可教书育人、行医济世,习武强身、行侠仗义,经商买卖、取财有道。 不可科考为官,不可恃武从军,勿事满清,全我名节。 有违祖训者,视为不孝子孙,死后不准入葬族茔。 ”

对章弘毅留下的祖训,章家几代人都恪守谨遵,奉如圭臬。 章家大门里,设有文武两个学堂。 章家的后人出过名医,出过学识渊博、书法超群的私塾先生,出过行侠仗义,饮誉四乡的武师,出过走南闯北的商人,就是没有一个人下考场,得过功名。

六 万富断绝功名念

十五岁的那年,章万富看到他的同窗兴高采烈地报名县考,博取了进身之阶——秀才。 论功课,他在全学堂是拔尖的,可执教他的塾师,他的大伯父章先绂却不给他报名。 如果在这个年纪考中秀才,会像他的先祖章弘毅那样,轰动四乡誉为“神童”而光耀门第。 慑于大伯父的威严,章万富回家哭着询问爹爹章先忱,别的同窗可报名,为啥我不能报? 比学问论家庭,我哪一点比别人差?

章先忱沉吟了半晌说:“今晚上我和你大伯父告诉你! ”

晚饭后,章万富随同两位长辈,来到了一向双门紧闭、显得神秘庄严的祖宗祠堂里。 四支粗高的红烛,插放在闪耀着亮光的黄铜烛台中,堂内亮如白昼,大伯父让他跪在先人的牌位前。 从一个红色的木盒里取出了章弘毅亲自书写在黄色缎面上的遗嘱,向他一字一句地宣读了一遍后,详细地讲述了章家的家史……

“大伯,我心里有一疑问,可不可在祖宗牌前讲? ”章万富鼓足了勇气仰头问道。

大伯章先绂知道他是一个遇事从不盲从、善独立思考又爱刨根问底的孩子,沉吟了一下点头说:“可以,把心里的话全说出来吧。 ”

“明朝灭亡都数百年了,我们章家为何还要做它的臣民? 您不是经常教育我们识时务者为俊杰吗? 再说大明王朝就那么值得留恋,闯王李自成是怎么起兵造反的? 满清何以占据中原? ”

“这是祖训哪孩子,违背祖训就是大逆不道,不忠不孝之辈,家族老少如何苟活在世,死后如何去见地下的先人? ”面对后生的连串发问,大伯摇着头用近乎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

这年四月,院考发榜,章万富的姑表哥黄进贤榜示第三,名在一等“廪生”行列。 报喜的锣鼓声穿村过街,引来无数人称羡的目光。 黄家大宴宾客三天,表哥黄进贤身着盘领长衫,头戴铜顶方巾帽,穿梭于父辈亲朋间,侑觞劝酒,好不风光。 目睹这一切后,是夜,章万富躺在床上,委屈的泪水把枕头都湿透了,哀叹自己命运不济,生在了这样一个不幸的家族中。 直到过了子时,才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梦到自己和表哥一道中了秀才。

第二天来到学堂,把自己的笔砚收拾停当,书本一一摞得端齐,然后缓步来到大伯父的桌案前,恭敬地深作了一个长揖,郑重地说:“师父,从今日起我不念文学堂了,要进武学堂,学练拳脚功夫。 ”

“你……你是为何呀? ”大伯父的脸色一沉。 “既然章家后人无意科举,多读了这些圣贤之书有何用? 进武学堂练习些拳脚功夫,将来行走世间还可用于防身,且行侠仗义。 ”

“你……”大伯父一时无语,章万富冲他再作一揖,转身离开了学堂。 从此,在武学堂里整日练习扎马步、举石锁,提脚运气、击打沙袋,不到两年的工夫,变得两膀圆阔,身腰挺拔,文绉绉的儒雅之气不见了。 十七岁这年,他的一位赵姓师哥,乡试中拔得头筹中了武举,家门口放炮,竖旗杆,又是一番人生的风光得意。

唉,祖训难违,传统难破,一只无形的牢笼,死死锁住了章万富的身心,羡慕之余,遂心灰意懒,十八岁下了学堂,死心塌地地学着经商理家,成了一介平民百姓。

宣统三年腊月初六的夜里,天气阴沉,白雪封地,北风呼啸。 一辆马车徐徐地驶进了大门,停在了院子的当中。 紧绷的蒙布拉开,一口白色的棺木被轻轻地抬了下来,停放在了后院里。 两个侄子一个侄女,身披孝衫跪在地上轻轻地抽泣。 大哥不是一直在南方的上海好好地做生意吗? 这是怎么了? “大哥! ”他痛叫了一声,扑倒在了棺材前。

“不许哭! 你大哥这次南下不是做生意,是在上海参加了同盟会发动的旨在推翻满清王朝的淮泗讨虏军。 参与了攻打南京、安徽凤阳府的战事。 在攻打徐州城的战事中,战死在徐州城头。 他死得其所,驱除鞑虏,还我中华,是章家的好儿郎……”爹章先忱神情肃穆地站在棺前,大声对全家老少说。

原来大哥早就参加了同盟会。 他知道本地人陈干在东渡日本留学期间,就追随孙中山从事反清革命,武昌起义之后,奉黄兴之命,在家乡组织了一支北伐敢死队,后改编为淮泗讨虏军并任司令。 章万富这才真正明白,他们章家在这富甲一方、世人眼里耕读传家的背后,几百年来,一直和大清王朝做着水火不容的争斗,表面上却波澜不惊。

农历十一月初的一个大清早,天气阴沉,朔风凛冽,空中飘落着零星的雪粒子。 潍县城收山货的冯掌柜坐着一辆双马大车来到了章家。 冯掌柜给章先忱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袁世凯恢复帝制,做了“洪宪”皇帝! 同盟会号召各地会员起兵讨袁,要他想办法组织一支三十多人的队伍,送往潍县参加讨袁战斗​‍‌‍​‍‌‍‌‍​‍​‍‌‍​‍‌‍​‍​‍‌‍​‍‌​‍​‍​‍‌‍​‍​‍​‍‌‍‌‍‌‍‌‍​‍‌‍​‍​​‍​‍​‍​‍​‍​‍​‍‌‍​‍‌‍​‍‌‍‌‍‌‍​。

“这个该死的元鼋蛋! 万富,备车,咱们一同去西山岭的长工房; 管家,让厨房烙油饼、蒸馍馍,预备三十人给养,要快! ”章先忱痛骂一声后,毫不迟疑地吩咐下去。

十几里外的西山岭下,建有二十余间房子,几十号长工们住在那里。 白雪盖满了山坡,阴冷的山风吹得光秃秃的树枝“呜呜”作响。 章先忱一进青石垒成的大门口,对着空旷的院落轻声叫道:“大壮! 刘大壮何在? ”身材高大的刘大壮应声趿拉着鞋跑了出来,急忙问:“掌柜的有啥吩咐? ”

“有重活来了,领上你地字号的兄弟们,午饭后坐马车去潍县城,明白吗? ”章先忱一改平时的谦和,显得十分威严。 看到这一切,章万富用敬仰的目光重新打量着父亲。 数年前,他就不止一次地建议父亲,把这些冬闲时节净吃闲饭的长工遣散回家,农忙时再召唤回来,家里可节约大笔的开支和粮食,每次父亲都不置可否地摆手拒绝。 这就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呀……

谁知,五天后此事被县知事侦知,将章先忱以反对新皇帝的罪名抓进了牢房。

章家是青州地面上人所共知的大富户,章先忱的入狱,使狱卒们兴奋不已。 多少年了,狱中关押的尽是些赌徒惯偷、杀人劫路的强盗,交不上赋税的穷鬼,就是榨碎了他们的骨头,也挤不出几钱油水来。 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收了个财神爷进来,上至牢头,下至狱卒,都在心中暗暗盘算着,该用何等手段从这个财主身上敲诈点儿银钱和财宝,顺便捞点儿吃喝。

头天中午,狱卒们不约而同地没有吃饭,吊着胃口,空着肚皮,等待着章先忱的家人用食盒送来啥样的山珍海味。 按常理,一个家庭中如果有人入了牢,家人会倍加呵护,将家中好吃好喝的美味尽情地送来,以示关爱。 牢中的章先忱端坐在地上,闭目不言,神态安然。 倒是牢外的这些狱卒们有些忍不住了,有人不断地探头瞅着监狱的大门口,期盼着章家人快点儿出现。 快过午时了,还是不见章家送饭的人影儿。 牢头的肚中早已“咕咕”乱叫了,他咽了一下口水,恼怒地踢了一下灰墙,恨恨地骂道:“狗日的财主,怎么就如此地抠门薄情呢? ”

他的话音刚落,章万富手提一食盒,慢慢吞吞地走进了监狱的大门口。 狱卒们望见了他的身影后,激动得眼睛瞪得老大,相互用兴奋的口吻说:“看呀看,来啦,章家来人送饭啦,提着食盒哩,这下咱们可以解解馋了。 ”说着直咂嘴。

章万富站在牢门口,悲切地叫道:“爹! 我给您送饭来了。 ”章先忱睁开眼睛,点头轻声“嗯”了一声。 牢头急不可耐地一下抢过食盒说:“按狱规要例行检查,没你的事了,快回去吧。 ”说着推了章万富一把。 章万富无奈地回头看了爹一眼,饱含着泪水走了。

牢头满怀喜悦地打开食盒,上层竟是三个红高粱面的大蒸包子。 “咦? 家财万贯的章家,该不能和觅汉短工们一样吃高粱面吧? 嘿嘿,一定有诈。 ”说着又顺手打开了食盒的二层,不大不小的一层白面小蒸包挤满了盒屉,一股葱花、八角的混合香气,钻进他们的鼻孔中。 有人禁不住吸了一下鼻子,使劲地咽了下口水。 “和这些爷们儿耍心眼,想糊弄老子,再托生一回吧,把这三个红面包子,给那个姓章的吃,咱们吃白面的。 ”牢头得意地笑着说。

牢头率先抓起一个包子,张开饥饿的嘴巴,狠狠地咬了一口,在嘴中嚼了两下后,没有感觉出滑溜的肉香味道,而是散口粗糙,擦得牙花子疼。 呸! 吐在地上,弯下腰仔细地看了下,原来这包子馅是红高粱干煎饼渣子,干煎饼搓碎后,用八角水搅和加花椒叶做成的。 闻着香气扑鼻,吃起来难以下咽。 牢头将包子摔在地上,疾步走到牢房口,看到章先忱一手一个大蒸包子,正斯斯文文地吃着,大葱精肉的馅子中,咬一口不住地流着汪汪的油汤……看到此情,牢头咽了一下口水,觉得心口一阵剧痛,脸色变得焦黄起来,双手掐腰慢慢蹲在了地上。 有气无力地说:“这送饭的小子够辣,我的心口疼又犯了。 ”

待袁世凯称帝失败后,章先忱释放出狱时,已经奄奄一息了,临终时拉着章万富的手说:“孩子,世事难料,谨记祖训,安心掌管好这份家业吧……”

章万富将父亲的临终嘱托牢记在心,从此不问世事,埋头经管自家的产业。 随着家业的年年增大,他在人们心目中变得越来越没有财主模样,整天和一帮长工觅汉混在一起,渐渐养成了一副窝囊邋遢、玩世不恭的做派了。

七 令绑匪一筹莫展

军阀割据,各自为政,盗匪四起。

秋末冬初,远村近庄的那些终年靠扛活打短工过日子的人,成了游手好闲的主儿。 有些被生活所迫铤而走险的人,便在深更半夜里,手持条锯或利斧,去偷章家的树木变卖。 于是章万富亲自带上两个伙计,夜里到西山岭的林园中,四处转悠巡看。

有天夜里,他们在一片杨树林里,循着锯声,走到林子的深处。 在朦胧的夜色中,依稀看到一个人弯着腰匆忙地锯掉树杈子后,吃力地将枝干往肩上扛,可是因为树干太粗太沉,他怎么也扛不上肩,急得团团转。 两个小伙计捋了捋袖子,想上前去擒住此人。 章万富却摆了摆手说:“你两个帮他抬上肩。 ”

“这……这……”伙计惊讶不已,以为老东家气昏了头,站在原地没动弹。 “快去呀! ”他催促着说。

二人悄悄地走了过去,那人却浑然不知,正蹲在原地口中呼呼地喘着大气,吃力地往肩头上扛着。 两个伙计一使劲,反倒把那人闪了个大趔趄。 那人猛然一惊,不由下意识地一声惊叫,撒腿就跑,可刚一转身,章万富却站在了他的面前:“这不是杨三吗? ”

杨三是邻村一个出名的混混儿,和独眼的老娘在一起过日子。 “啊! 窝囊大……大爷! ”杨三惊恐地往后倒退着,胆怯地叫了一声​‍‌‍​‍‌‍‌‍​‍​‍‌‍​‍‌‍​‍​‍‌‍​‍‌​‍​‍​‍‌‍​‍​‍​‍‌‍‌‍‌‍‌‍​‍‌‍​‍​​‍​‍​‍​‍​‍​‍​‍‌‍​‍‌‍​‍‌‍‌‍‌‍​。 手中的锯一下掉在了地上。

“你这孩子也叫我窝囊? 我姓章哩! 不要害怕,我不会把你怎么着。 你是被穷逼迫的。 可你不能这样,万一压伤了腰,这可是一辈子的事,你那老娘怎么过? 明天你到我家去,给你装上二斗高粱米。 ”

杨三怔了半晌,忐忑不安地转身欲走。 “哎,杨三,受了半夜累,叫这两个伙计帮你抬到家里去吧。 ”章万富叫住了他吩咐说。 “这……这,大爷别……别了。 ”杨三难为情地说。

第二天他果然打发一个伙计,用布袋给杨家送去了二斗高粱米。 没过一袋烟的工夫,杨三跑到他的家里,“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给他庄重地叩了三个响头。 “章大爷,俺娘说了,受人点滴之恩,日后必当以涌泉相报,何况您老大人大量,以德报怨。 我杨三是个无赖,没别的能耐,你东坡里就别再雇看坡的人了,全算我的,保证万无一失。 ”从此,东坡近百亩的大田里再没少过一草一木。

太平的日子过了不久,家在青州西南山里,曾闯过关东、习过武功的山民赵希龙,忍受不了贫困的折磨,在坊山上拉竿而起,成了威镇青州四方的绑票劫财的土匪。 赵希龙初次踩趟子,第一个主儿就是他大财主章窝囊。

赵希龙得到勾子的信报,这几天窝囊财主章万富经常在大门口外晒太阳。 正月十五一大早,趁人们庆贺元宵佳节的时刻,他亲自带着四五个人冲进了村子里。 他们东张西望了半天,没有见到身着长袍马褂、长相富态的人儿,只见章家大院的石狮子旁,斜卧着一个叫花子一样的老头儿,有些焦急地走过去轻声问:“老头儿,你看到窝囊财主没有? ”这老头睁开眼睛,漫不经心地打量了他们一下,伸出黑黑的手掌往前一指说:“才往西北边跑了。 ”“追! ”赵希龙一挥手喊道,土匪们立刻蜂拥西追。

章万富急忙起身奔进了院子,对家里的人大声地招呼说:“女人们都躲藏起来,老爷们儿跟我抄家伙,绑匪赵希龙来了! ”伙计们立刻把鸟枪、单刀、棍棒抄在了手中各就各位了。 待赵希龙经勾子暗示后带人返回,章家早已大门紧闭,院墙上晃动着枪口刀影。 见到这阵势,赵希龙只好怏怏而归。

三天后的一个傍晚,赵希龙来个出奇不意,带领两个精干的弟兄越墙进院直奔亮着灯光的正堂。 猛地推开虚掩的板门,昏黄的灯光下,屋里只有两个人。 一个人正低着头,伏在八仙桌上“噼噼啪啪”地打着算盘结账; 一个人蹲在地上,拖着双牛鼻子破棉鞋,靠在火盆边上,手里端着个黑瓷的大碗,嘘唏地喝着热米粥。

赵希龙将德国镜面匣子枪往拨算盘人的胸前一戳:“章大财主,我赵希龙得罪了! ”说着右手提枪,左手将此人一把拽了起来,一摆头,身后的两个人立刻冲了上来,不容分说用毛巾捂上了嘴巴,黑色的头罩套在了头上,架着双臂走出了门口。 赵希龙回头看了一眼躲在门后黑影里的老头说:“你做啥的? ”

“我……我是今晚来找掌柜借粮的长工,这是半布袋红秫秫。 ”赵希龙瞅了一眼地上的破布袋,用脚踢了一下,发出了一声松软的“扑哧”声。 “没你啥事,快走吧,别乱说话! ”说着奔出了堂屋的门口。 老头慢腾腾地扛起了布袋,不慌不忙地走出了大门。

赵希龙回到山上,得意地大声喊道:“兄弟们,名震青州府的钱窖子让我给挖来了,咱们有好日子过了! ”随即把人带了上来。 不问便罢,一问气得他七窍生烟:“日你娘的章窝囊,我赵希龙今后非叫你人财两空不可! ”原来被绑架的这个人,是个到外边讨账的伙计,那个扛布袋的老头儿才是窝囊财主章万富。

眼看三月三就要到了,赵希龙的手下凑到他的跟前说:“大哥,咱们不能光盯着窝囊财主家,三月三修真宫庙会就要到了,要不咱到庙会上走一趟试试? ”

“啥庙会? ”赵希龙正坐在太师椅上发呆,听到手下一提庙会,心头一亮,双眼一下瞪大了,急忙跳起来反问道。

“是三月三修真宫庙会呀。 ”手下看到他发急的样子,以为说错了话,很是惊慌地回答。

“天赐良机,咱们的机会来了,快传信让勾子们仔细给我打探一下,窝囊财主那个八十多岁的老娘去不去修真庙会上香? ”赵希龙两眼放光,不停地挥着拳头大声吩咐。

三月三这天,快近午时时分,窝囊财主章万富八十多岁的老娘和十七岁的小女瑞莲,虔诚地来到大殿中。 老人由孙女搀扶着,跪拜在蒲团上敬香。 一心向善的老人哪里知道,大殿里的这些男女香客,全是赵希龙他们假扮成的,老人和小女就这样被绑架到了西南的坊山上。 终于得手的赵希龙喜不自胜,心满意足地说:“要单成双,该当咱们财运亨通。 ”

马上叫人传信给窝囊财主章万富:“交五千块现大洋,另交二十支德国造的镜面匣子枪,子弹三千发。 这三样少一样就撕票,限期一个月。 ”

章万富站在院子里,一听到老娘亲和小女被赵希龙绑架了,身子不由得颤了两颤,两眼霎时溢满了泪花。 传信人看到他失魄的样子,心中不由暗喜。 可他定神了片刻,脸上变得毫无表情,对传信人不紧不慢地说:“老娘八十多岁了,早晚有一死,在家也是出殡,在外也是出殡,就烦请他赵希龙给老人家操办个丧事吧; 闺女瑞莲早已许配给了人家,女大外向,死了外葬,反正进不了章家的祖坟,他赵希龙就看着收拾吧! ”

传信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从此,家里人七天七夜不见了章万富的踪影。

八 献计国军灭绑匪

七天后,一个惊人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全县,山东省刚上任不久的主席韩复榘,派一个刘团长带兵来围剿坊山上赵希龙的土匪了,司令部就设在章府村的章窝囊家。

刘团长先派出了一个轻装前进的尖刀排,行进到崇山峻岭中的坊山外围屏障黑虎岭时,周围的山间峰岭上,没有见到一个匪人的踪影。 黑虎岭由两座黑魆魆高耸的山头相对,中间形成了一道狭窄的谷口,走过谷口便是直下的盘曲羊肠小路​‍‌‍​‍‌‍‌‍​‍​‍‌‍​‍‌‍​‍​‍‌‍​‍‌​‍​‍​‍‌‍​‍​‍​‍‌‍‌‍‌‍‌‍​‍‌‍​‍​​‍​‍​‍​‍​‍​‍​‍‌‍​‍‌‍​‍‌‍‌‍‌‍​。 大兵们肩扛长枪,懒散地爬到了岭口,最先到达的几个士兵,气喘吁吁地一腚蹲在裸露的山石上。 忽然听到头顶上“哗——”的一声,众人抬眼一望,只见空中白花花一片白云,正向他们的头上压来。 不知是谁惊恐地喊了一声:“不好,小心暗器——”纷纷抱头趴在了地上。 随着身旁“叮叮当当”的一阵脆响,有个胆大的士兵抬眼细看了一下,在接近中午的阳光下,地上一块块银元闪着耀眼的亮光,忙不迭地爬起身来,紧紧地抓在了手中,兴奋地大叫:“银元,银元呀! ”喊声未落,士兵们把大枪一丢混抢成一团。

这时,从山尖上传下了一片轰隆隆的声响,像阵阵沉雷滚过似的。 有人抬眼一看,惨叫一声:“山上下滚石了! ”不顾一切地低头俯身哄抢的士兵,在惊愕得不知所措中,斗大的黑石呼啸着砸进了人群中。

洪流似的滚石过后,“吱”一声短促的唿哨在草丛中响起,十几个身披用青草编成的蓑衣的匪徒,从山荆条棵中蹦跳了出来。 他们将身上的蓑衣一甩,赤裸着上身,手提弯形的腰刀,对正在喊爹叫娘的士兵们砍杀起来。 尖兵排长双腿被山石砸断,倚在一块突兀的大黑石旁呻吟着,紧咬牙关,使劲地举起手中的匣枪,向一个正砍杀的匪徒“砰”开了一枪,匪徒应声扑倒在地。 就在他再开第二枪时,后脑勺被猛击了一下……

第二天一早,人们发现排长的尸首挂在了山口边那棵粗大的青杨树上,是用一颗铁钉从脑门钉进树干的,鲜血和脑浆顺着树干流了一地,其死状惨不忍睹。

黑虎岭初战失利,一个尖兵排无一生还,令一团心高气傲的国军们开始谈匪色变。

刘团长大怒,用皮鞭狠劲地抽打着桌案:“老子的一世英名,岂能毁在这帮匪徒的手上! ”下令强攻。 国军围困了坊山半个月,连续组织了几次大规模的突袭,全被赵希龙凭借易守难攻的地势,埋伏在山腰、山口的伏兵所击溃。 这使刘团长十分地意外,有些寝食难安了。 韩复榘发来了斥责的电报:“区区小股山匪,凭一团之兵不能尽剿,如不行,撤回再易他部! ”

为此,刘团长在院子里低头踏步苦思着良策。 章窝囊不慌不忙地走过来轻声说:“刘团座,在下有一想法,说出来仅供您参考。 ”刘团长倨傲地打量了一下这个号称窝囊财主的人,淡然一笑道:“你……你不妨说出来听听。 ”

“赵希龙匪众之所以能盘踞在山上,他自恃有充足的口粮和不竭的水源。 这水源就是山顶东头的天泉,经过扩建形成了一个大蓄水池。 如果用大炮给他炸掉,水源一断,赵希龙就得乖乖就范。 ”

刘团长眼睛一亮,两手一拍大腿高声喊道:“有道理,好计策! 为啥老想着强攻山头呢? ”随即马上命人前去调运大炮,三天后两门山炮运到,架好炮位,测准了山泉的方位,每炮只发了三发炮弹,连续几声地动山摇的剧烈爆炸,土石横飞,硝烟弥漫,弹指间炸毁了山上水池。 水源中断,果然,在这炎热的五月里,赵希龙没能撑过五天,被迫下山缴枪投降。 章万富的老娘和小女瑞莲被他亲自上山接下了来。 后来被俘的土匪在青州南门外全部被处决,一个大坑里填埋了七十个。

九 韩复榘亲自召见

后来人们才慢慢地知道,这窝囊财主章万富,竟敢亲赴省城济南,把自己书写的剿匪陈情表送到了刚上任不久的省主席韩复榘的手上。 据说当时韩复榘在办公室里,正在为全省的匪患大伤脑筋。 副官将章万富的陈情表递上后,他心不在焉地翻看了一眼,当那饱满刚劲的蝇头颜楷映入眼帘时,轻声赞许道:“好漂亮的字。 ”遂认真地看了下去。 当看到“甘冒不孝之名,不赎娘亲; 有违慈父天伦,不救爱女。 唯一心愿,跪请主席大人令发大军以靖匪患,保此方万民平安……”的语句后,不由得心头一震大为感慨,想不到一个其貌不扬的乡间土财主,竟有这般不畏强暴的脾气,顿生钦佩之感,于是对副官说:“这个章万富现在哪儿? ”

“报告主席,此人正在大门口等候着。 ”副官如实报告。

“我要召见他,现在就给我叫进来。 ”韩复榘吩咐道。

章万富一改平素窝囊的样子,身穿长袍马褂,头戴青色礼帽,跟在副官的身后,踮着诚惶诚恐的小步子,走进了韩复榘的办公室。 他刚才给大门口站岗的卫兵每人塞了五块现大洋,才把陈情表顺当地递了进来。

韩复榘身着灰呢军装,腰扎武装带,光着头,端坐在宽大的桌案后。 章万富弯腰脱帽,向他深鞠一躬说:“韩主席您好! ”他不予理睬,眯着一双三角眼,打量了章万富半晌,用手一指桌案上的陈情表说:“是你亲笔写的? ”

“回主席,是出自鄙人之手。 ”章万富谦恭地点头说。

“看你这年纪,年轻时应该还没废科举吧? ”韩复榘不提匪事,反而问起他年少上学堂的事儿。 这不着边的离题问话,让章万富的心里直打鼓。

“是光绪年间,科举没废。 ”章万富小心地如实回答。

“那为什么没考个功名呢? ”韩复榘随手拿起表章问道。

“回主席,祖上遗训,不可事清……”章万富将章家的历史渊源概略地讲述了一遍。

韩复榘听完后长脸上露出了一丝惊愕的笑意,点着头说:“哦,还是名门之后,怪不得想法与众不同呀,来人看座。 ”

“是。 ”副官答应一声,将一把座椅轻轻地放置在章万富的屁股下,扶着他的肩头坐了下来。 韩复榘不动声色地听他详述了土匪赵希龙的始末后,一拍桌案怒冲冲地说:“小小毛贼,敢在老子的地盘上如此撒野,我剿灭这王八蛋,传令刘团明日开拔青州! ”

土匪被灭,人心大快,窝囊因此更是威名远扬。 杨县长亲下请柬,邀他到县衙门吃大宴,传令县衙上下,只要他在任,窝囊进出县衙门无需通报,并委任他为第十区区长。

可高兴了没有三天,小女瑞莲的媒人忽然来到他的家里,神情沮丧地告诉他:“城里邹家提出要退婚! ”窝囊财主惊讶地瞪起了眼睛问:“这是为啥? ”媒人迟疑了半天才说:“为的是瑞莲被土匪绑票到了山上,邹家嫌名声不好听,怕小姐被人家给……”城里邹家是开钱庄和绸缎庄的商人,有名的大户人家​‍‌‍​‍‌‍‌‍​‍​‍‌‍​‍‌‍​‍​‍‌‍​‍‌​‍​‍​‍‌‍​‍​‍​‍‌‍‌‍‌‍‌‍​‍‌‍​‍​​‍​‍​‍​‍​‍​‍​‍‌‍​‍‌‍​‍‌‍‌‍‌‍​。

“我章万富担惊受怕了这么些日子,却得了个闺女被婆家不要的结局。 你邹家真把我当窝囊废看待,你可瞎了眼。 ”当地风俗,如果闺女被婆家休掉不要了,是件很丢家族名望的大事儿,何况闺女瑞莲还没过门呢? 他不动声色地来到了县衙门,找到杨县长诉说了亲家毁婚的事儿。 杨县长抚弄着下巴沉吟了片刻:“这事牵连着你们两家至交的世谊和闺女的终身大事,不宜结怨,更不宜升堂张扬。 我亲笔写封书信,要邹家父子来我的书房,咱们小范围料理清楚。 ”

因为县长有请,邹家父子受宠若惊地如约前来。 落座后,杨县长开门见山地问邹家的儿子:“你愿意不愿意娶章万富的小女瑞莲? ”邹家的儿子第一次见县太爷,不免有些惊慌失措,听到县长的问话,立刻站起来毕恭毕敬地回答:“小民的婚姻大事由我爹做主。 ”他和瑞莲情投意合,心里一百个不愿意退婚。

杨县长转脸笑眯眯地问:“邹先生你愿意不愿意你的儿子被土匪绑票? ”

邹父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那是那是,当然不愿意,不愿意。 ”

“那你说,你的亲家翁愿意不愿意他的小女瑞莲被土匪绑票呢? ”杨县长紧接着又问。

“当然也不愿意了! ”邹父摆摆手肯定地说。

“你也不愿意,你的亲家翁也不愿意。 更不是他闺女自家跑去的,你为啥要和章家退婚? 这个事情传扬出去,不等于说国军死伤了那么多的士兵,韩主席剿灭土匪赵希龙是错的? 你邹家与他们有什么瓜葛不成? ”

邹父看到杨县长的脸色冷峻,也听出了这话中的弦外之音,冷汗顺着两鬓流落下来,忙堆起了笑脸:“老夫糊涂,老夫一时糊涂。 感谢县长大人的教诲和指点,我当着儿子的面,向亲家赔礼道歉……”

“好,今天有成人之美,中午在我家吃饭……”杨县长立刻换了一副笑脸说。

窝囊财主章万富当了区长,他的交通工具是一头极其矮小的毛驴,一抬腿即可上下,如同现在的踏板摩托车一样地方便。 毛驴的脖子上系个小铜铃铛,伴着驴儿“嘚嘚”的蹄声,小铜铃儿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 日子一长,路上行走的人们一听到身后的铃铛响,就知道是区长来了,便让道而行。 可他遇到他认识的人,都要下驴和他们主动地搭话问候。 路人皆评价说:“窝囊区长,丝毫没有半点官架子。 ”

有天,刘家庄的村民刘大憨在村头的官道上拦住他说:“窝囊区长,昨个晚上俺进城粜粮回来,被人劫了道,粜的粮食钱全被劫去了! ”说完放声大哭起来。 窝囊区长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块大洋塞在了他的手中,叫他别哭了,领他到劫道的地点仔细地勘察了一番。 两天后的一个傍晚,在这两村搭界的地点,两边都是茂密的高粱地。 晚风吹拂着刚打苞的高粱棵子,波涛般起伏荡漾,发出连续不断的“唰唰啦啦”的声响。 一个孤单的人影,头戴个破斗笠,挑一对柳条编的扇面筐。 一个筐里搁着两只空布袋,一个筐里搁着青菜和鱼鳞纹的酒坛子。 一看就是个到城里粜了粮食,怀揣着钱回家的主儿。

这时,从高粱棵子里钻出了一个头戴黑头套。 手里握着支用红绸布缠裹着的匣子枪的人,厉声大吼道:“留下买路钱! ”粜粮人显得有些惊慌地摸了摸自己的口袋,下意识地往回退了几步。 劫道人以为他要掉头逃跑,猛地向前紧跑了几步。 只见这粜粮人将头上的破斗笠一掀,身子一个旋转,两只大筐“呼——”的一声,像车轮一般飞转着“砰砰”连续击打在了劫道人的头顶上。 劫道人晕头转向地一个踉跄,手中的匣子枪掉在了地上。 刚要弯腰去捡时,粜粮人用甩掉了大筐的长扁担,一招秋风扫落叶,马上劫道人的双腿一阵钻心地疼痛,不禁叫了一声:“我的亲娘呀——”便滚出了七八步远,在地上紧抱着双腿打滚。

“狗小子,好大的胆,竟敢在我的辖区内劫道。 ”章万富边说边捡起了地上的红绸缠裹的匣子枪,原来是核桃木做的假枪,伸手摘下劫道人头上的黑头罩,“好你个贾四,赌博输了钱,起了这样的歪主意。 ”贾四是周围村庄里有名的赌徒。

贾四一看是窝囊区长,慌忙爬起来跪在地上哀告:“窝囊章大爷,您一向大仁大义,您老就高抬贵手放我这一回吧,我家里还有八十岁的老娘,要我孝敬赡养。 ”

“你老娘八十岁了还纵容你游手好闲,赌博为业,继而劫道为匪,看来她是白活了这么多年! ”说完从腰间掏出绳子捆了个结实,押送到了县衙里。

十 义救八路侦察员

1937年冬天,日本鬼子即将进占青州城。 杨县长带领一帮公职人员,一路向南去了临沂。 消息一经传开,城乡上下人心惶惶。 面对这国破家亡的世态,章万富蹲在屋檐下,心里乱糟糟地理不出个头绪来。 这么大的家业,人走了怎么办? 二十几口的家眷到哪里去安家?

“吱嘎——嘎——”随着声响大门被徐徐地推开了一扇,一个身穿警备队服装的中年汉子快步走进了院中,冲他双手一拱说:“章大爷,还认得我吗? ”

“你……你是陈尔彦嘛。 ”章万富欠了欠腚,打量了他一眼说。 陈尔彦是弥河边东南乡人,曾在章家武学堂学过两年的功夫。 后来听说去了河南,在韩复榘队伍里当了兵。 杨县长来青州上任时,他随同而来,委任为县警备队队副,不长时间,人送外号“陈二阎王”。 章万富打心眼儿里瞧不上这号人。

“章大爷,鬼子要来了,杨县长他们向南走了,我要求留下来,要拉队伍打鬼子。 他娘的,我姓陈的就不信这个邪,他东洋鬼子天生三头六臂? 县长给我留下了十条大枪,说有事叫我来找你。 ”陈尔彦站在他跟前说出了前来的缘由​‍‌‍​‍‌‍‌‍​‍​‍‌‍​‍‌‍​‍​‍‌‍​‍‌​‍​‍​‍‌‍​‍​‍​‍‌‍‌‍‌‍‌‍​‍‌‍​‍​​‍​‍​‍​‍​‍​‍​‍‌‍​‍‌‍​‍‌‍‌‍‌‍​。

“唔! 你真的要拉队伍打鬼子? ”章万富一听瞪大了眼睛,仔细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站起身来点着头说:“冲你这股血性,大爷我佩服你。 我姓章的也不逃避了,就待在祖宗留给的地上。 走,跟大爷去西山岭长工房。 ”

来到西山岭长工房的大院中,章万富命管家打开了盛草料的棚屋,在一个草料跺下,打开了一个地道口,三个长工顺着台阶下去后,不一会儿工夫,扛出了九支用毛毡缠裹着的长枪。 这是当年章家抗匪时,从大连购买来的。 陈尔彦双眼发亮大叫道:“真家伙,还不少哩! ”随手抓起一支打开了防潮的毛毡,六七成新的步枪样式更让他惊讶了:“大爷,这是……是俄国老毛子造的水……水连珠,比县警备队的汉阳造强……强多了! ”说着“哗啦——”拉动一下枪栓。

章万富微微一笑对身旁的长工说:“再下去找一找,还有一把短枪哩,就是盒子炮。 ”

“还有一把盒子炮! 德国镜面匣子? ”陈尔彦两眼都瞪直了。 镜面匣子取上来后,陈尔彦忙不迭地接了过来,斜挎在了肩头上。 那些身无去处的长工们听说陈尔彦要拉队伍打鬼子,又有章家的支持,当即有七八个愣小伙子要求参加。

章万富指着这长工房对陈尔彦说:“这长工房从今天起,就是你陈尔彦队伍的驻地了,你看这西、南全是山岭,进退自如。 家里还有匹口壮的红马,全套的鞍辔送你当坐骑,带领你的弟兄们,狠揍这东洋小鬼子。 ”

陈尔彦激动万分,面对众人他郑重地站在章万富的跟前,双手抱拳,大声说:“尔彦一定不负您老的一片抗日苦心,誓死不当亡国奴! ”

腊月初八,一架日本人的飞机在青州城上低空盘旋一阵子,陈尔彦带领他二十多人的游击队,撤向了西南山里,从此没了音信。

过了新春的正月十五,章万富还没有听到陈尔彦的一点儿消息,心里老在犯嘀咕,这么多的人马怎么就没有点儿动静了? 一个大清早,章万富听得大门被人敲得“咚咚”直响。 开门后探头一瞧,一个身穿黄呢子日本军服的人站在大门口,身后有两个挎着王八盒子的护兵。 再仔细一看,心里更是吃了一惊,原来是陈尔彦! 这陈尔彦在山里待了七天七夜,天寒地冻,少吃缺喝,经不住日本人封官许愿的诱惑,率先投降了小鬼子,进城当上了县保安司令,今天亲自找到了章万富的门上。 陈尔彦看到他一脸的失望和不屑,想说的话立马咽到肚子里,在全家老少面前,一下拔出腰间的日本式手枪,指着他的脑袋说:“章窝囊,你继续干区长,为大日本帝国的东亚共荣效力,现在你要说半个不字,我立刻崩了你,活埋了你全家! 不信你就试试我陈二阎王的手段……”

章万富看着一家人惊慌害怕的样子,点了点头轻声说了两个字:“我干! ”一顶汉奸的大帽子,以霸王硬上弓的法子,强硬地戴在了他的头上。 等陈二阎王走后,望着他的背影,章万富冷冷一笑说:“姓陈的,有奶就是娘,有你好看的。 ”

半个月后,日本人成立的道尹公署,召集各区区长开会议事。 章万富身穿一件到处裸露着黑乎乎烂棉花头的长袍,腰间扎一根茅草绳,脚上一双露着脚后跟的破棉鞋中,套一双脏臭的破布袜子,把锅灰抹在了手、脸、脖子上,让人一看就是个讨饭的叫化子。 冷清的公署门前,穿着整洁洋装的胡翻译官陪一日本人站在那里。 章万富不急不慢地走上前去,站岗的日本兵大枪一横:“八嘎,你叫花子的,滚一边去,再上前死了死了的! ”

“我姓章,是奉保安陈司令的命来开会的,我是区长。 ”章万富伸出黑黑的手掌比画着,说的话颠三倒四。 胡翻译官走过来,皱着眉头听了他的话后,一摆手厌恶地说:“看你个臭模样,连句话都说不好还当区长,快滚一边去。 ”然后斜睨了陈尔彦一眼,快步走到日本人跟前咕噜了几句。 日本人一歪头慢慢走过来,间隔几步远,就掏出了雪白的手帕捂上了嘴巴,大声喊道:“快快地走开,你疯子的干活,小心支那人的传染病! ”说完转身奔向陈尔彦面前,“啪啪”给了他两巴掌,怒冲冲地大吼:“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弄个疯子来冒充区长欺骗大日本帝国皇军……”陈尔彦忽然当众被打,一时晕头转向,只好站直身子,低着头一个劲地喊道:“嗨——嗨——”章万富看到这场景,一笑转身离开了。

秋天到了,一片片望不到尽头的苞米,一直伸延到平原的尽头。 连绵起伏的山峦,犹如一块巍峨的界碑,它的胸前是坦荡辽阔的平原,它雄浑的背后是绵延如海的苍莽山岭。 平原上常有三三两两的保安队骑着自行车,狐假虎威地巡行; 而山里有八路军的侦察员,不时地神出鬼没。 有天过晌,保安队的汉奸从山前的村庄中抓住了一高一矮两个年轻人,五花大绑地押到了村上。 说是临朐那边的两个八路便衣,要章窝囊找个地方关起来,他们要在这里吃中午饭。 窝囊破格在家中置办了一桌丰盛的酒宴。 在这些嗜酒如命、见色倾心的家伙酒酣耳热,猜拳行令正浓之时,他忽然走进屋里问:“那两个人怎么办? ”为首的一个不耐烦地扬了扬手说:“区长,今日难得一桌上等的有鸡有鱼有大肉的硬菜,烧酒管够,俺们兄弟好好痛饮一顿,烦请你找几个人,把那两个八路埋到弥河滩里算了,两条小命在保安队手里算个啥? 别过来唠叨了。 ”保安队活埋人,早已司空见惯,特别是操临朐口音的人,更是不计其数。 因为他们对八路军怕得要死,恨得要命。 他痛快地应了一声,转身而去。

章万富左手提着一罐水,右手提着一把铁锨,慢悠悠地来到村头。 那两个年轻人背对着背,绑在了一棵榆树上。 正是号称秋老虎的秋伏时节,斑驳的阳光晒得两人满脸热汗,嘴唇泛白干裂,浅蓝色的粗布衣裤被汗水浸得湿湿的,周身像被水泼过一样。 两个年轻人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看着他慢慢地走到跟前。 铁锨扔在地上,举起罐子先给高个子喝水。

“咕咚,咕咚——”高个子贪婪地喝了两口,猛地停下不喝了,冲他点了下头说:“谢您了老大爷,快给我这个同志喝吧。 ”说完舔了舔嘴唇。 临危不忘同志,大勇大义也,初次接触八路的章万富,不由心生感慨,悄悄伸出了大拇指,在胸前晃了晃。 高个子见章万富没有恶意,心平气和地说:“大爷,俺俩就是八路军,打鬼子抗日的队伍,不拿老百姓一针一线……”

章万富悄声说:“小声点儿别嚷嚷,喝上点儿水,给你俩解开绳子快跑吧! ”

“你? 这……这……”年龄稍长的高个子青年感到十分惊疑。 “没有事,你俩顺着高粱地先往北跑一段,再返回头往南跑。 ”章万富右手指着正北的方向说。

“为啥要这样? ”一直有些狐疑不解的矮个子警觉地问道。

“万一发现你俩人逃跑后,他们必然骑脚踏车先往南边的临朐方向追赶,追不到的话,他们很快停住,不会怀疑你俩向北跑了​‍‌‍​‍‌‍‌‍​‍​‍‌‍​‍‌‍​‍​‍‌‍​‍‌​‍​‍​‍‌‍​‍​‍​‍‌‍‌‍‌‍‌‍​‍‌‍​‍​​‍​‍​‍​‍​‍​‍​‍‌‍​‍‌‍​‍‌‍‌‍‌‍​。 然后你俩再转向南面,他们保险抓不到你们。 ”章万富解释说。

俩人刚跑了几步,高个子的青年猛地停了下来问:“老大爷,咱八路军不信鬼神,但也知恩图报,您叫啥名字? ”

“我叫章万富,外号窝囊,别多说了,你俩快跑吧,性命要紧。 ”二人依照他的说法,身影立刻消失在了一望无边的青纱帐里……

十一 杨三愤怒的一脚

1950年,抗美援朝战争开始了,轰轰烈烈的镇反运动也随之到来了。

窝囊财主章万富因当过汉奸区长,名字自然上了本区被镇反者的名单。 杨三此时已成了区工队的一班长。 按照惯例,先开控诉大会,会上宣读被枪决者的人名单。 可窝囊刚被押上会台,却被愤怒的杨三大喊一声:“章窝囊,你这个笑里藏刀的狗汉奸,我杨三一脚踢死你! ”说着飞起一脚,踢到章万富后腚上。

章万富叫喊了一声,一头栽到了近丈把高的台下,头上跌了个大口子,血流如注。 台下的村民一阵骚动,许多人围拢过去,给窝囊擦脸上的血迹,拍打他身上的尘土,暗骂杨三狼心狗肺,忘恩负义不是个东西,台下的秩序马上混乱起来。

大胡子的区工队长看到台下混乱的样子,气得火冒三丈,用手指点着杨三的头大骂:“狗日的杨三,你今日吃疯狗肉了吗? 这当众违反政策,我叫你娘的发疯! ”狠狠地掴了他一个大耳光,立刻命令他带上两个民兵,把窝囊抬到附近的灵官庙村,找一个大夫包扎一下。

这天,参加公审大会的九个汉奸和恶霸地主全被枪毙了。 杨三这别有用心的一脚,把窝囊的老命从阎王殿里踢了出来。

五天后,章万富被发配到了东北吉林省的一个劳改农场改造。

有一天,他突然被带进了场部办公室,身材高大的场长端坐在椅子上,用严肃的目光不住地上下打量他,半天才开口问他:“你叫章万富,外号窝囊,是山东青州府城南乡章府村人? ”他心神不安地小心回答:“是,是的。 ”

“你抬起头看看,还认得我吗? ”场长不紧不慢地说。

望着场长那不怒自威的冷峻目光,他的头嗡地一下大了,身子不由得颤抖了两下,上牙齿紧咬着下嘴唇,强忍着“咚咚”的心跳,嗫嚅了半晌,他轻轻地摇了摇头颤声说:“我……我不认识您。 ”

“那你还能想起1940年的农历七月十二,你放的那两个八路吗? ”场长忽然温柔地一笑,抬高了嗓音提示说。

章万富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十多年前那个初秋的燥热中午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随之镇定地说:“是有这么一回事,不过当时心里发慌,着实地紧张,没看他们的长相,只记得一高一矮。 ”

“我就是那个高个子,当时我还说过一句话:八路军不信鬼神,但知道知恩图报……”

“这……这,呜呜……这不是在做……做梦吧? ”章万富忽然莫名其妙地用双手捂着脸大哭起来。 场长立刻站起身来,热切地将他让到了椅子上,用毛巾擦干了他脸上的老泪,将一杯热茶递到了他的手里。

待情绪稳定下来后,他用一双疑惑的眼睛望着高个子场长问道:“您怎么也来东北了? ”

场长一笑说:“我来得比你早得多哩,1945年十月,随咱们山东军区司令员罗荣桓从胶东渡海过来的。 ”

“那个和你一起的矮个儿呢? ”章万富禁不住追问了一句。

“唉! 牺牲在四平了。 ”场长的声音有些哽咽了。

“你先在这里放心地干活,我们立刻将你的情况通知你们的当地政府。 ”

一年半后,窝囊财主章万富回到了章府村,人们惊奇地发现他的容貌大为改观,终于看到了他的真实面目——红红的脸膛,白皙的脖颈,修长的十指,指甲修剪得甚为得体,合身的裤褂浆洗得有些泛白。 许多人在私下议论说,他每天早晨用一个毛刷子,挤上药糊子打磨牙齿呢,满嘴里的白沫,像豆腐锅里沸出的豆浆。 往日的窝囊相一扫而光,俨然一位温文尔雅的教书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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