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创作风格的演变,经常得益于旅行。与常人不同的是,他们的旅行除了空间上地域的迁移,还有时间里的流转,更有思想的变幻。“玩了40年火”的艺术家蔡国强去往别国才认清自己的语言。他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用火药作画,持续至今,面对迅猛跃迁的技术升级和新潮的虚拟世界,似乎没想着去讨好与靠拢,因为“某种永恒感一直在我们的生命里”。对生命、艺术的思考不会停止,蔡国强已经走出了很远,下一步该怎么迈出?在《艺术商业》8月刊“远方”的内容筹备中,蔡国强很难得接受了我们的独家专访。
蔡国强于乌菲齐美术馆意大利佛罗伦萨, 2018
摄影 / 赵小意
对话蔡国强:面对虚拟世界,坚持现场感的真实Q=《艺术商业》
A= 蔡国强
Q:其实您已经将火药爆破的技术推进到了一个新的高度,您觉得未来的艺术会被技术所操控吗?对迅猛跃迁的技术革命,您是持什么样的态度?
A:通常观众看焰火表演,要看几十分钟甚至一个多小时才心满意足地回家。能不能通过艺术创意在天空中创作更加精确的图像或文字,特别是通过有观念性的烟花编排让人们体会到满足感,从而缩短焰火表演的时间?2002 年,我应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邀请,在纽约东河上放出了一条链接曼哈顿和皇后区的《移动彩虹》,成为“9・11”之后的复活象征。整个焰火表演仅 15 秒。为让每个烟火弹打到特定高度,并在特定时间爆开,我与美国一家焰火公司合作,他们帮助我研究出了世界首发的内置电脑芯片弹。这一技术,除了我的作品使用外,很快被应用在世界各地的焰火表演上,包括之后的奥运会开幕式等纪念活动。
蔡国强《空中花城:佛罗伦萨白天焰火项目》
2018 年 11 月 18 日 15 点 50 分,实现于米开朗琪罗广场
历时约 13 分钟 30 秒,焰火高 170m(Ephemeral)
摄影 / 林毅
期待科技专家最近正在研发的少烟和无烟的烟火发射技术能早日应用。这之前,即使高质量的火药,也会在发射时产生烟雾。目前,技术已经发展到可以消灭几乎所有发射产生的硝烟。但问题是,新技术还要经过好几年试验和实践验证,才可能得到安全部门的使用批准。人们常常对技术进步产生恐惧,但最恐惧的是使用技术的人本身。如同火药发明,那就是古代的高科技,可以用于烟花三月下扬州的美好夜,可以战争、破坏,也可以创造艺术……
蔡国强《空中花城:佛罗伦萨白天焰火项目》
2018 年 11 月 18 日 15 点 50 分,实现于米开朗琪罗广场
历时约 13 分钟 30 秒,焰火高 170m(Ephemeral)
摄影 / 蔡文悠
目前在爆破艺术项目上已经深入釆用了电脑编程和发射控制系统,也使所谓的空中作画有了真正的可行性。今后人工智能技术会被更多地应用,与相反方向的返璞归真的传统元素共同构成新的可能。
蔡国强《空中花城:佛罗伦萨白天焰火项目》
2018 年 11 月 18 日 15 点 50 分,实现于米开朗琪罗广场
历时约 13 分钟 30 秒,焰火高 170m(Ephemeral)
摄影 / 吴达新
Q:当一个东西成就一个人的时候,同时也就成为这个人的束缚。火药成为您艺术作品的符号,您是否有一天会想要摆脱它?为什么?
A:我自己就像小男孩一样玩火,喜欢失控,喜欢随意,喜欢意外。当我点火的时候,导火线“嘶——”地爆炸起来,会有一次停顿,然后就“哐——”。这一个停点,又突然地高潮,总是使我想到火药和性爱一样。即使看似总在重复,但我们会有一天想要摆脱性爱吗?回到根本,我不那么喜欢烟花而是喜欢控制和反控制,其实是热衷爆炸!除了连续不断地使用火药用于作画和瞬间的爆炸项目,我的作品样式还包括装置艺术、社会项目等。
蔡国强《天梯》
火药、导火线、氦气球, 500×5.5m(Ephemeral)
2015 年 6 月 15 日清晨 4 点 45 分
实现于福建泉州惠屿岛海边,历时约 100 秒
摄影 / 蔡文悠
我并不排斥符号,艺术家创造了自己的“符号”,一定也是一种束缚,关键是要继续玩好它。大家可能知道,我正在走“一个人的西方艺术史之旅”,以和世界上几个美术馆馆藏对话为载体,从古希腊罗马、文艺复兴、西班牙黄金时代、巴洛克、社会写实主义走到了现代主义的开端。最近我刚从塞尚故乡归来,在现代主义中,我对话的是他。
蔡国强《故乡的天梯》火药、纸,400×300cm,2015
摄影 / 蔡文悠
30 年前,我从日本第一次来到西方做展览,就是在他的故乡普罗旺斯的艾克斯,面对塞尚绘画中的主题圣维克多山。当时我做了《升龙:为外星人做的计划第二号》(1989),一条龙形像闪电一样从山底往山顶上飞出去。塞尚一共画了 80 多幅圣维克多山,这座山也可以说是塞尚的永恒“符号”。但他在绘画过程中追求表现的是物体的本质和一种时空宇宙观,体现的是他对绘画形式和本质不懈的追求。这样的“符号”也许只是他平面画上的主题和内容,可他是在为艺术史寻找一条全新的地平线,圈出一块大空间,令自己和未来的人在其中自由构造,时间维度是无尽的。
未实现的计划《天梯:为外星人作的计划第二十号》实施过程
英国巴斯, 1994
Q:青年艺术家开始用各种新技术创作艺术,您觉得在新媒介层出不穷的当下社会,判断“好艺术”的依据是什么?技术先行,是否会将艺术带偏?
A:面对现实与虚拟并行的世界,我们能做什么?曾经照片、电视的图像作为“被写体”,产生了不同的画面风貌。那么人工智能,比如性爱娃娃,作为今天的“被写体”,与鲁本斯时代描绘的真人体不同,能产生什么呢?莫迪尼安里的实体性爱对象和网络游戏、网络色情在今天,做什么?怎么做?为什么做?他们都会刺激我们时代艺术的发展。相比过去,今天的虚拟世界,似乎是“假”的,却反映了今天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物、人与自然等关系的某种真实。
蔡国强《凯霍加河的闪电:为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作的草图》
火药、画布, 250×1200cm, 2018
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委托制作
“蔡国强:凯霍加河的闪电”展览现场
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 2019 年
图 / 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
之前我在西班牙普拉多博物馆的“绘画的精神”展览上就讲过:艺术能够体现数码时代人际关系和时空观变化的精神实质吗?可以从今天的生活和美学变化,去寻找新的表现可能吗?或者正因为对数字时代的强烈反弹,而思考在历史长河里,什么更可贵,今天更应该发扬。千万年来,某种永恒感似乎一直在我们的生命里。人类的生活方式、社会关系不断演进,爱、恐惧、孤独等情感和身体的变化却不大。很多先辈就是既表现了跨越不同时代的“永恒感”,又表现了他们的“今天”。
或许面对崭新的虚拟世界,有人更坚持一种现场感的真实,重拾艺术感性的精神。
蔡国强与作品《萤火虫》,美国费城, 2017
摄影 / Jeff Fusco Photography,由 Association for Public Art 提供
Q:如您在古根海姆对谈中想要表达的,在文化产业“品牌化”的今天,艺术家怎样保持艺术的初心?
A:我在古根海姆策划的展览“非品牌”的前提是,为庆祝这座弗兰克・劳埃德・赖特(Frank Lloyd Wright)设计的建筑开幕60 周年,艺术总监南希・斯派克(Nancy Spector)邀请 6 位曾在这里举办过重要个展的艺术家,在创作于 1900~1980 年的馆藏作品中,各自选择主题来进行策展。在策划阶段,我在美术馆仓库里看到了康定斯基、蒙德里安、罗斯科的具象作品。这些前辈在艺术生涯的早期或者中后期,都画了相对具象、朴实、童真,当然也是艺术家个人风格辨识度低的作品。比如,康定斯基用刮刀画的风景画,还有蒙德里安到死都还在写实地画菊花。在这些有“童真”的作品里,能看到艺术家都具有的“原始”情结,呈现出超越流派和品牌认识的朴实的艺术本质。
蔡国强在古根海姆收藏库观看罗斯科作品
摄影 / 袁欣然
这样的发现让我很受触动。一方面,我也是这样走过来的。1970 年代,我年轻时也画了大量受到俄罗斯或法国 19 世纪农村风景画展启发的写生作品。另外一个感受,就是我们今天的美术系统,过分把前辈大师的经典作品简化成一个文化旅游的品牌,造成了人们去到美术馆,就要看这几个有好故事、易于辨认的经典艺术家的几件经典作品。2018 年,我在锡耶纳和佛罗伦萨就深有体会:佛罗伦萨乌菲齐美术馆人山人海,锡耶纳观众却很少,原因就是文艺复兴创造了几个经典大师和他们的必看作品。可是在中世纪,因为都是神的工匠,不重视艺术家个人,于是锡耶那展厅里很多伟大的作品和不那么家喻户晓的艺术家就静静地待在那里。
《蔡国强:Non-Brand 非品牌》
火药画新作,以玻璃、镜子为媒介,“艺术执照:古根海姆收藏六面观”展览现场, 2019
摄影 / 蔡文悠
每个艺术家都不是直接进入他所开拓的时代。艺术史的破坏者,开始其实也是胆小和懦弱的,但这些却是他们反抗的基础,终成了大气候。在那些作品中感受世代艺术家的感性魅力,最可靠。不同于经过建立艺术史位置的挣扎后摸索出的成熟风格,艺术家的初心常常令我感动不已。
采访、文/《艺术商业》刘向林
图片提供/蔡国强工作室
原标题《蔡国强:用看得见表现看不见的世界》节选自《艺术商业》8月刊“远方”,
《艺术商业》8月刊“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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