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雅莉 编辑/谢维平
伴随着激动而来的,还有一种忐忑。拍《流浪地球》已经四年了。四年间,导演郭帆无数次觉得自己像个跑马拉松的人,一直在绷着往前跑,却始终看不到终点。每天收工后回到房间,他都会发呆十几分钟,完全放空。有时早上醒来,他都不想睁眼,只想逃避。
但回到片场,他又变成了那个一脸轻松、开着玩笑的导演。第一次执导重视效科幻片,预算多次超支,每天超负荷工作,身边怀疑的声音一直不断……郭帆激动于这次终于能实现科幻梦,却也无时不刻不陷入迷茫。中国真能拍好科幻片吗?没人心里有底。
没啥招儿,只能硬撑。作为整个项目的核心,他没有权利倒下。有时候,他会想起2014年去好莱坞交流学习的那周。那时同去的导演还有宁浩、路阳等人。郭帆惊叹于好莱坞工业化的制片流程,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拍一部属于中国人的科幻片。
很巧,宁浩也准备拍科幻片。“你们准备拍个多大成本的科幻片?”一天,好莱坞的人问他俩。这一下把两人问傻了。
“你先说。”宁浩转过头看向郭帆。
“五千万?”郭帆试探着回答。
“我一个亿。”宁浩迅速跟进。
那时两人都奔着同一个目标,暗地里是较着劲的。一晃五年过去,这个春节档,两人的科幻片都迎来了小考。截至2月6日晚上八点半,宁浩的《疯狂的外星人》票房破6亿,《流浪地球》票房破4亿。
当然,比起《疯狂的外星人》,《流浪地球》更像一部硬核科幻片。电影改编自刘慈欣的同名小说,讲述了太阳即将毁灭,人类试图带着地球一起逃离太阳系的故事。电影幕后,有梦想,有坚持,还有怀疑和“背叛”,遭遇了三个濒临“死亡”的关键时刻。某种程度上,它和电影故事形成了有趣的互文。
冒险召唤
故事要从2013年说起。那时,中影拿到了三部刘慈欣小说的版权,其中就有《流浪地球》。小说很有想象力,但是,谁来拍呢?几年来,中影接触了很多国外大导演,卡梅隆、阿方索、吕克·贝松……都无一例外遭到拒绝。
直到2015年6月,《流浪地球》这个项目到了郭帆手中。那时,他正在写一个原创的科幻剧本。从小就梦想拍科幻片的他,因为一部青春片《同桌的你》在业内小有名气。几百个青春题材的项目找来,他却兴趣索然。但当他把拍科幻电影的想法讲给对方时,对方也兴趣索然。经纪人李晶很着急,郭帆就劝她,“能不能一起再等等。”
已经两年没接戏的郭帆被《流浪地球》点燃了。用发动机把地球推出太阳系,带着地球去流浪,这个创意太棒了。那年夏天,他请来和自己认识十几年,北漂时一起合租的朋友龚格尔做制片人。两个科幻粉一拍即合,开始商量故事走向,构建世界观。
一直在研究好莱坞电影制片流程的郭帆清楚地知道,这类重视效电影的前期工作非常重要。特效和美术团队越早介入,剧本上的坑就越少。于是,他又拉来了拍《李献计历险记》时认识的视效总监丁燕来一起筹备。
“做电影”而不是“拍电影”,这是郭帆和很多国内导演不同的地方。很早以前,他曾和几名国内导演讨论过这个问题,坚持把所有创作放在前端,只在拍摄现场施工的他受到了很多批评。按照这种工作方式,现场突然迸发灵感怎么办?
只能枪毙灵感。对很多习惯了现场发挥的导演来说,这是难以想象的。但要拍这类重视效电影,这是必须要迈出的一步。郭帆的工作方式非常理性,但有时也有感性的一面。给《流浪地球》配乐的作曲家阿鲲告诉小娱,和他讨论配乐风格时,郭帆总是强调中国人对家的眷恋,这种饱含深情的讲述触发了他的作曲灵感。
终于,2016年1月,郭帆和龚格尔拿出了剧本大纲。光大纲就有2.5万字,而正常一部电影的剧本一般只有三四万字。整个筹备期,龚格尔和郭帆一共写了大概100万字的剧本,第一稿剧本大约7万字,每个人都起码写了十遍以上。
加班熬夜成了家常便饭。四年来,郭帆工作室的灯几乎每天是园区最后一个灭的。这是个遍布导演工作室的园区,隔壁是黄渤,楼下是路阳。郭帆一般一周只回一次家,后期阶段基本住在办公室。工作人员经常在凌晨三四点收到郭帆发的消息,什么世界观文件、概念设计图,微信“嘀嘀嘀”地响个不停。
在这种既没有合同也没有酬金的情况下,两人投入全部精力干了大半年。据腾讯贵圈报道,整个筹备期,郭帆垫资一百多万,龚格尔垫了几十万。《流浪地球》在2016年7月才正式立项,在此之前,可能稍有差池,这个项目就换人了,甚至难产。
对于青年导演,先干活再拿钱的现象在业内并不少见。没成果就没信任,没信任就没合约,没合约就没戏拍。所以只能在前期先尽量做,拿出的成果越多,就越能打动资方。在没有任何承诺的情况下all in,与其说这是一种赌博,不如说是因为热爱。
投资方选择郭帆和龚格尔也是一场赌博。项目开始筹备时,《三体》电影版刚折,整个行业都对科幻片持怀疑态度。这类重视效电影的投资必然不低,把宝全押在两个没相关经验的新人身上,风险很大。
尽管片方已经尽可能把风险降低了。比如,一开始定的方向就是带科幻元素的冒险类型片,不搞鸿篇巨制,不做大场面灾难片。龚格尔写的第零稿剧本,就是个聚焦在一个地点、一件事的小范围剧本。要做世界观宏大的视效大片,没有足够的成本支撑,没有完善的制片流程支持,没有全体人员拼尽全力的投入,谁敢保证?提前规划,有如痴人说梦。
为了进一步降低风险,中影决定再找一家有分量的制片方,与创作团队制衡。一个项目要开拍,至少得有两家或者两家以上具备专业性和实力的公司加入。因为一家公司可能是偏执,两家公司才能互相印证。如果没有这样一家公司出现,项目可能就此停摆。
关键时刻,北京文化出现了。用郭帆的话来说,北京文化的董事长宋歌只用了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就决定坚挺《流浪地球》的诞生。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赌局,包括演员。
因为前景不明,《流浪地球》在筹备时很难找演员,吴孟达拿到剧本时,还以为是从好莱坞买的。李光洁和屈楚萧接到邀约时,起初也心怀疑虑,直到看到郭帆那一屋子的设计图,才决定加入。万事俱备,只欠开机。
2017年5月26日,青岛,晴。《流浪地球》正式踏上冒险之旅。
跨越极限
“XXX在不在?”“大力胶在哪儿?”拍完《流浪地球》已经一两周了,第一副导演周易还是经常梦到片场。大部分导演组成员拍完后都有这种类似PTSD的症状,直到一两个月后才缓解。开拍前,大家自以为做了万全的准备,没想到“施工”时还是一片兵荒马乱。
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意外发生。有时是道具运过来,镜头推上去发现假得不行,没法拍;有时是眼看着要拍了,景还没布置好,大家都进进出出乱作一团。遇到这种情况,只能全组扑上去一起改。组里甚至流传着一句话,全员美术组。
为了提高效率,避免出现因为一个人耽误全组的情况,郭帆习惯拿着对讲机喊人:“周易,你还需要多长时间?”“五分钟。”“好,周易还有五分钟。”过了一会儿,又一声从广播里传来,“周易还有三分钟。”眼看着要超时了,郭帆开始全组“挂人”,“周易现在还有30秒,29,28……”
巨大的声音在棚里回响。每到此时,全组人都能看到一个人从远处飞奔而来,上气不接下气。时间长了,大家都记住了言出必行,千万不能因为自己一个人拖了全组后腿。
尽管如此,时间还是不够用。连续工作十几个小时是常态,剧组成员分组休息,导演几乎不休息,每天只睡两三个小时。演员Mike隋杀青的时候,电影人关雅荻发了条动态:我负责任说,只要科学训练,郭帆导演应该是个不错的超马越野跑选手,因为他们在高强度运动下,也经常每天只睡两三个小时。
最难熬的一次,剧组连拍了37个小时。每要求再来一条,就意味着全组又要多拍两个小时。外骨骼重达八十斤,演员穿在身上一做动作浑身都疼。饰演锤子的演员有次拍着拍着就累吐了,抱着桶吐了两回。制片主任李宝泉为了减轻演员的负担,发明了龙门架,演员休息的时候可以挂在上面,把衣服吊起来。虽然只能板板正正地坐着,但起码重量不在肩上。
(剧组连拍37个小时后龚格尔拍的现场照片。李光洁瘫倒在地,郭帆坐在一旁看回放)
除了主创成员,几乎每个组手下的人都换了三拨。每天都有人辞职,有说家里有事的,有说生病的,还有人说自己信佛了,佛不让他拍这部戏。一些群演来做了半天,吃了午饭后就溜了,连工钱都不要。
为什么要这样超负荷工作?自然是为了省钱。预算很紧,大家也没有太多经验,很怕一不小心就超支。尽管美术指导郜昂是从《三体》剧组过来的,龚格尔也在进组前向《三体》的制片主任请教了很多,但大家还是很忐忑。更重要的是,国内的剧组还不够工业化,很多时候都要靠人工补足,为了保证拍摄质量,只能加班加点拼命。
“背叛革命”的人占大多数,怀疑的声音也不时涌现,所幸主创们都没有动摇。一个灯光组的老师傅,有次抱怨自己老了,不像这帮年轻人能熬夜,提出辞职。没想到走了才两天,就又返回剧组,“不行,这事儿还得我来干。”
拍戏太苦,大家都学会了苦中作乐。在棚里忙进忙出的小伙子们,有次夜深了坐一起相互挤兑,“你是不是想让我陪你睡?”“我陪你睡,我陪你睡。”这时周易就坐在门口找助理要药。“这药可不能多吃啊!”助理说着,从包里掏出20粒速效救心丸。副导演一口灌下。
终于迎来了杀青之日。每个演员杀青时,大家都先是笑,说我们终于解放了,然后是失声痛哭,“经历了我们这剧组,还有什么过不去的?”
但对于导演来说,长跑仍在继续。开始做后期时,最让人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预算不够了!因为拍摄素材的精度太高,要想完美呈现每个细节,原定的特效预算肯定不够。
主创面临“二次创业”的艰难抉择。要不要追加制片成本?如果此时“断粮”,《流浪地球》就很可能变成下一个《三体》电影版。
开弓没有回头箭。项目跑到这个阶段,已经停不下来了。资方重回牌桌,开始了漫长的谈判。这期间有人拍桌子有人吵架,几方博弈下来大家都精疲力尽。最后,北京文化追加了制片成本。最终的成本,比当初的预算翻了一番。
危机仍未度过。投资款到账需要时间,在等钱途中,剧组一度揭不开锅。为了不耽误电影进度,龚格尔卖了自己的车。其他人知道后,都急了,“这仨瓜俩枣的够干嘛?”
试炼之路
在各种场合,郭帆都多次感谢吴京,说没有他就没有《流浪地球》。
确实如此。早在2016年10月,郭帆就曾邀请吴京饰演宇航员刘培强,但当时吴京并没有立即答应。因为这个角色一直找不到合适演员,和其他角色互动也不多,这条线就一直空着没拍。第二年暑期档,吴京因为《战狼2》的票房记录迅速崛起,声望达到顶点。这时《流浪地球》即将迎来阶段性杀青,预算也开始捉襟见肘。
还是敲不到合适演员,怎么办?为了这个角色,主创找过刘德华、梁朝伟等一线演员,但最终都没谈成。就在郭帆发愁的时候,吴京突然联系了他。
酒桌上,两人边喝边聊,把脸喝得红扑扑的,喝高了就开始说胡话,一本正经地聊起“纯粹”。一个说“不踏出第一步就永远没人做这件事”,一个说“看到你就想到了当初的我,牛逼!”吴京激动地手舞足蹈,郭帆感动地热泪盈眶,两人抱在一起,喝了一瓶又一瓶。考虑到当时剧组的情况,吴京决定出演这个角色,并投资本片。
在今年1月28日《流浪地球》的首映礼上,吴京说起这段往事,也直呼是郭帆一顿酒把自己骗进组的,“当时郭帆邀请我客串,串着串着超支了,于是说那我就投资吧。拍着拍着发现不对啊,怎么客串串了31天,再拍又超支了。”
再次超支,没办法,郭帆厚着脸皮去问吴京,“京哥你能不能不收片酬?”当时本来合同都拟好了,就因为这次超支,吴京最终零片酬出演。
有了吴京的投资,被粉丝称为“小破球”的《流浪地球》终于能加一些大场面了,宣传上也有了噱头。事实上,很多人知道这部电影,就是因为那版“吴京版”片花。
2018年5月4日,又是一个晴朗的日子,全组杀青。拍完最后一场戏,郭帆在通告单的空白处写了几行字,“如果你要拥有你从未有过的东西,那么你必须去做你从未做过的事情。”
长跑进入最后冲刺阶段。能不能啃下特效这块硬骨头?拿到第一次粗剪后的版本,后期制片孙敏惊呆了,全片有四千多个特效镜头,还都是A级以上的高难度镜头。砍,必须砍。最终成片里,特效镜头砍了一半,很多一看就很贵的镜头,如果不是对叙事特别有帮助,只能忍痛割爱。
留下来的特效镜头,每个都改了很多遍。最多的一次,一个镜头改了两百多遍。特效人员为了在有限的时间内保证质量,不得不长期加班。用MORE VFX(参与后期特效制作的中国公司之一)创始人徐建的话来说,这次“同事们基本已经把睡觉当成了爱好,把回家当成了梦想”。
制片人龚格尔也常在网上调侃,“后期人员穷到没有秋裤穿”。有一次,特效公司的同事们为了让电影中一名角色在太空中漂浮得更优美,自发增加了工作量,用CG替身为他完成了很多近乎完美的动作。当他们把完成素材拿给龚格尔看时,龚格尔的第一反应是“没钱了”。大家哈哈大笑,“这次就算送的啦!”
《流浪地球》的参与人员有7000多人,光特效人员就有近三千人。从进组到现在近四年时间,美术指导郜昂完成了从恋爱、结婚到生子的全过程。《流浪地球》伴随他度过了人生最重要的阶段。
电影讲了一个特别集体主义的末日故事,大家在无序中找秩序,在绝望中找希望,一起干了件看似不可能的事情。电影背后的故事也是这样。郭帆一直都有这样一个愿景——拍一部真正的国产科幻片。这不仅是主创们的信念,也是很多电影人努力的方向。
这些电影人为《流浪地球》提供了力所能及的帮助。在隔壁摄影棚拍《疯狂的外星人》的宁浩把置景借给《流浪地球》使用。同样在拍科幻片的导演张小北,其工作室为《流浪地球》剪了预告片。后期宣发阶段,徐峥作为《疯狂的外星人》的主演,还发微博为同档期竞争的《流浪地球》点赞。这一刻,他们不是竞争对手,而是一起为行业进步贡献力量的中国电影人。
尽管《流浪地球》在故事层面仍有遗憾,比如影评人杨时旸所说的“人物特征不鲜明”,也有人质疑“过于套路,强行煽情”。但从制作和特效上来看,《流浪地球》对今后中国科幻电影的制作的确有参考价值。
主创们希望把制作过程记录下来,于是就有了一本《流浪地球电影制作手记》。书是按照三幕剧的结构写的,本文的三个小标题正是书中三个章节的标题,分别对应开发筹备、拍摄和后期阶段。
这段七千人接力的长跑即将走向终点,故事却仍在继续。1月28日,深夜,北京英皇电影城。B组导演郁刚看完《流浪地球》的点映,亮灯后一看,这一场的观众几乎都是剧组的小伙伴们。主演屈楚萧叫住他,他站起来,挺直了腰杆大喊,“拍了咱们这个电影,我能吹一辈子牛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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