酱爆家的大露台曾是整栋楼最热闹的地方。地上铺着草皮,周围灯带环绕。夏天,三五好友围坐在十几平米的露台上吃烧烤,投影打在白墙上,音乐顺着栏杆倾泻而出。“不怕扰民,底下就没人。”酱爆看着露台外的漆黑一片说。
这是乳山市银滩度假区的一栋居民楼,人流高峰期整栋楼也只有5户人家。今年4月,29岁的酱爆用10万多元购置了这处100平米的、有大露台的房产。8层阁楼,天花板是倾斜的,最低处的挑高都有两米,还带车库。
2001年,银滩度假区管理委员会以“学南方,促发展”活动为中心,把招商引资作为工作的重中之重。而这些投资大部分用在了房地产开发上。于是,大大小小200多个小区出现了。没有供暖,没有医院,没有商场,度假区内的网约车司机不到10人。
原本,这些二手房只能等待低价抛售,但这两年,低房价吸引了许多像酱爆一样的年轻人,他们试图用低成本的生活逃离城市的压抑喧嚣。
俯瞰银滩度假区,周围全是楼盘。图/九派新闻 马婕盈
【1】“我只要最便宜的”
11月初的银滩,夜幕赶在5点前降临。露台的灯带亮了,昏黄的灯光闪烁,给整栋楼增添了些许生机。冷飕飕的海风越过滩涂吹进小区,冬季的低温赶走了一些住户,如今,酱爆的露台下只有四楼的年轻夫妇在此生活。
酱爆在厨房中忙活着晚饭。为了招待客人,炒锅里装着虾、蟹和生蚝。淋上一圈小龙虾调料。电磁炉火力不够,需煮上四十多分钟。
在银滩生活的第二年,他还没学会做饭。多数时候,煎饼、土豆放进烤箱,几分钟后就是一顿午餐。酱爆是宁波人,吃了北方的馒头会惊讶:“怎么一点味道都没有!”
来银滩定居源于冲动。他大专没读完,就跑到宁波的模具厂打工,2014年应聘成为电信公司的客户经理,5年后又去一家度假山庄做接待,“都没挣到什么钱”。
在宁波的一个县城里工作生活时,需要花钱的地方不多。他的父母在家盖了三层小楼,平时就住家里。他喜欢玩车,2013年考了驾照后,陆陆续续买了三辆车,其中一辆是宝蓝色的敞篷跑车。
可身边的同龄人一个个结婚,压力随之而来。酱爆觉得,父母是典型的小城市民,爱攀比。谁家孩子在城里买房了,谁家抱孙子了,亲戚邻里的人生大事也是酱爆家的长谈话题。还在电信公司上班时,父母就主动给酱爆首付,希望在县城买套房,“我不想买,压力太大了,背负着那么多债务干嘛?”他总是以此理由拒绝。
酱爆了解过家乡的房价,前两年镇子上开发的新楼盘,每平米6千元,如今已经逼近1万元。而酱爆当时在酒店的月薪,只有4千多。
去年3月,为了赚钱,酱爆跟着开渔具厂的姨妈来到威海。起初,父母不同意,但考虑到有亲戚在,酱爆得以离开,可他不想在姨妈的厂子里干活,“有点那个(寄人篱下)感觉。”
在威海时,酱爆在网上看到了银滩的低房价,“这可太便宜了!”不假思索地,他跑回家辞去酒店的工作。他想象能拥有一套不用还贷款的房子,并用积蓄闯荡出一番事业。
2021年6月初,酱爆驱车14小时来到银滩,还告诉父母,可能要买房。
不到一个月,酱爆拿到了第一个房产证,47平米,8楼,56000元。“可能人最缺什么就最想要什么。当时啥都没考虑,我只要最便宜的,合同签得很爽快。”他笑着说。
酱爆的购房协议,47平米的房子只要56000元。受访者供图。
然而新房住着不舒适。这是一套大开间,一开门,角落一览无余。他怕油烟浸染满屋,便不打算做饭。
买房时,他被中介告知,小区紧挨滨海公园“福如东海园”,离银滩的地标建筑大拇指广场只有2公里,饭店多,且一周有两个大集。
但他实地走访才发现,所谓饭店多就是临街的一排门面中有一家烧烤店、一家饺子馆、一家麻辣香锅和一家兰州拉面,一个礼拜就吃烦了。
更麻烦的是,燃气管也是摆设。按照规定,燃气公司需要每两年对用户进行一次安全检查,由于银滩入住率低,“到访不遇”通知单贴得到处都是,酱爆家门口也有,“其实我就在家,他们都没敲门,默认没人。”
他只好买个电煮锅,像在学校宿舍一样煮菜吃。
【2】“不建议年轻人在银滩买房”
今年3月,酱爆考虑换个大点的房子,把父母接过来玩一段时间。挑房子的首要条件还是便宜,一个月后,他拿到了第二个房产证,一个带露台的顶层阁楼。
这套房子是张荔所在的房产公司的房源。张荔是济南人,声音粗说话直,一头黄色短发很是帅气。她记得酱爆,一个和她同岁的年轻小伙。
“太冲动了,我不建议年轻人在银滩买房。”在银滩做了6年房产中介,张荔由衷感概。
她见过一个20来岁年轻人买房后的崩溃,图便宜买了个阴面潮湿的屋子,周围没有饭店、超市,居住感不好还花光了十万元积蓄。
她来银滩也是偶然。2016年,她在成都的网店倒闭了,积蓄全无,在干妈的建议下来银滩散心。她没来过,却听说过这里,“跟个村儿一样,特别穷。”但当时,张荔就想要一个安静的地方。
银滩静得很。干妈的房子在银滩的最西端,南面是海,北面是一大片澄澈的潮汐湖,一个破败的钓鱼台被杂乱的芦苇荡包围。
因为超市离得远,张荔只好用电动车代步。晚上10点,路灯不开,空无一人,有次她与朋友骑电动车回家,前面黑洞洞的,两人骑歪了,在碰到海水前刹了车。
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她听小区老人说,这里二手房便宜,好卖,于是萌生了当中介的想法。后来她了解到,经过数十年开发,这里遍地都是二手房。
银滩的夜晚,一个小区只有几户人家亮着灯。图/九派新闻 马婕盈
公开资料显示,银滩旅游度假区于1992年开始兴建,2004年左右大规模开发。乳山市政府相关负责人曾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表示,几年之内,二十多公里的海岸线就挤满了房子。2008年,乳山房地产开发投资比上年增长了69.52%。2007年、2008年地方财政增长高峰时,乳山市政府财政收入中有六成来自房地产。
据媒体报道,开发商把房子推销到全国各地,一些老年人被大巴车载到银滩旅游,在忽悠式宣传和限制人身自由下买了房子。
2008年前后,很多人来银滩买房,但当时银滩的定位只是旅游度假区,并非按照城市规划建设,学校、医院、绿化等配套与房地产规模始终不匹配。2010年以后,大量二手房涌入了市场。
“安居客”数据显示,2011年乳山二手房均价曾达3600元/平,到2015年一度降至2700多元,2018年攀升至近4500元/平。
作为房地产的附属,银滩遍地是中介。
2017年8月,张荔入职一家房产公司。她年轻,肯下功夫,在一个很不起眼的网站上找到了800多页银滩售房信息,“底下的电话,我一个一个打过去,问他们要不要卖房。”
两个月后,她成了公司的销冠。2018年,她的月薪一度达到3万元。可疫情后,二手房价格再次走低,低到白菜价。去年有段时间,她一个月只卖出了一套房。
今年,银滩是“海边鹤岗”的名号又被炒作,大量年轻人前来买房,有些人直接视频看房签约,钥匙和房产证都是张荔寄过去的。
集市上的二手房广告。图/九派新闻 马婕盈
【3】“来银滩的这些年,心沉了”
张荔始终没在银滩买房。和酱爆不一样,她对房没有极度的渴望,只在济南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产。
在银滩居住7年,她爱的是这里的“干净”。白沙口大桥横亘在潮汐湖与黄海之间,她每次开车路过都会停下来看一看两边的景色。
这次,连续三天阴雨,雾气笼罩着碧海蓝天,有人在潮汐湖的钓鱼台上垂钓,有船在黄海里飘荡,“这里太美了。”和往常一样,张荔停下车,分别走到桥的两侧,静静地欣赏。
潮汐湖上的钓鱼台。图/九派新闻 马婕盈
“来银滩的这些年,我变了很多,心沉了。”张荔说。
2012年,她开网店不久就赚到了钱,她不租房,住在四川音乐学院对面的酒店,渐渐与里面的学生相熟,天天请他们吃饭,唱KTV。
2015年,网店经营开始走下坡路,“你知道那种感觉吗,没攒钱,也不好意思跟家人要钱,路都堵死了。”她害怕朋友约她出去玩,想出去躲一躲。
来到银滩,张荔与之前的朋友断了联系。
她脾气差,爱生气,会因房子漏水跟楼下的叔叔阿姨吵架,因物业阻挠客户看房而大打出手,住了一段时间,她尝试改变。看到小区楼下都是老人,她就陪他们钓鱼,听他们讲故事。
去年,张荔开始主动给楼下的叔叔阿姨打招呼,也会给予一些帮助,前段时间,叔叔跟她说:“小张,你变了。”张荔开玩笑地答:“银滩打磨了我。”
张荔认识很多在银滩租房的年轻人,清松就是其中一个。35岁的清松是北京人,曾在一家游戏公司任职,月薪超过两万。不过,他5年前就辞职了。辞职后,他每年夏季都会来银滩度假。今年4月,清松再次前来,决定不走了。
他在家门口摆着成箱的雪碧、牛奶、矿泉水,还有一个未拆封的新电脑。对面的两台桌子上分别放着两个台式机,清松和好友天天正对着显示屏。
房间不算整洁,一只苍蝇在客厅里乱飞,天天伸手抓空了,清松大笑:“老了,怎么抓得住!”在银滩,他们总会被这些小事逗乐。
清松喜欢这样简单的快乐,他厌倦了北京的“体面”。在丰台区,他有一套房,但工作在西二旗。早上6点多,他就得起床赶地铁,在西直门换乘排队20多分钟,一个半小时后赶到公司,然后在晚上12点多下班回家。每一天都是一样的循环。
他记得,公司楼下有一家卖铁板烧的店,人均消费200元,“我们当时把这当午餐吃,这不傻吗?”清松逐渐反感圈子里追求的“光鲜”。30岁时,他有了一定积蓄,开始认真思考一个问题:不上班是不是饿不死?
辞职后,他去各地旅行,最终在父亲的推荐下来到了银滩。
从感官上说,银滩质朴,是个未被商业浸淫的地方,他爱上了这里。4月刚来时,他常挂着耳机在海边溜达。时间长了,他也感到寂寞,于是在视频平台上分析生活,试图交朋结友。
看到清松的视频时,天天还在深圳为惨淡的生意烦恼。天天是东北人,与清松年龄相仿,年轻时在北京的金融公司上班,2019年跟朋友合伙到深圳做生意。
清松的视频让天天看到了生活的另一种可能。于是在今年9月,天天联系上清松,决定前往银滩,“不卷了。”
早上10点多起床,他们召集一帮朋友聚餐,下午拍点视频、去集市上转转,买几斤螃蟹、生蚝,晚上再召集一帮朋友吃饭,偶尔出去赶海。总地来说,“我的一天也挺忙吧。”清松说。
上午8点到10点,银滩宫家大集,摊位占满了1公里长的街道。图/九派新闻 马婕盈
【4】“难道只能当中介吗?”
在银滩,清松是个小有名气的网红,酱爆听说记者要去采访他,主动提出陪同。
清松展示了他在视频平台上的收入,2400多元。但清松说,他不靠这个挣钱,因为太少了。他做自媒体的目的是交朋友,“一个寂寞者的自我救赎”。
告别清松,酱爆突然说:“你知道我看到他能挣2000多有多羡慕吗?”
去年刚来银滩时,为了维持收入,酱爆进购了一批拖鞋在集市上卖。夏天人多,一天净利润200多元。10月,天气转凉,酱爆开始卖挎包,然而10块钱一个的小包没人要,到现在还压在车库里。
他又应聘成度假酒店的前台,只上夜班,从下午4点坐到晚上12点。谁料到,12月客人不多,酒店拖欠工资。过完年后,酱爆辞职了。
酱爆的摊位。受访者供图。
在父母的资助下买第二套房时,酱爆还没找到新工作。他开始尝试自媒体。最开始在抖音上发视频,分享生活日常,点赞量只有个位数,后来下载了B站,做长视频。一周后,进账2块钱,酱爆骄傲地拿出来分享,“半年了终于有了收入。”
有粉丝后,酱爆帮外地的粉丝看房,“两室一厅一年只要2500,你敢信吗?”做了一个月自媒体,酱爆说,还是这样的内容吸引人。11月初,酱爆做了场直播,有一位网友问了些银滩租房的问题,刷了两个礼物。酱爆下播后才发现,网友打赏了144元。他又惊又喜,第二天开直播特意感谢了这位网友。
目前,酱爆靠自媒体的收益仅有200多元,他本想向清松讨教经验,聊完之后才发现,“我们不一样。”
清松吃穿上不讲究,冬天穿二百多的运动鞋,夏天穿拖鞋,但每月的开销依然很大。上个月,他花了8000多,大部分用在了和朋友聚餐上,这个月买了电脑,生活费已经过万。但他不担心经济问题,因为即便只是帮游戏公司做些运营工作赚外快,过往的积蓄也足够他在银滩生活。
“这就是硬币的两面,你要是想赚钱,去北京啊。”清松认为,年轻人来银滩前要考虑好想要什么。
买了两套房后,酱爆陷入了纠结。银滩没有工作机会,“难道只能当中介吗?”为了交朋友,酱爆把自己家的房子挂在网上,为刚来银滩的年轻人免费提供住宿。一个月来,他已接待了6位年轻人,有人因疫情丢掉了工作,有人在做自媒体,还有一位蓄着长发的大哥靠试药维持日常开销。
前段时间,一对广西的兄弟离开银滩去北京打工,把家里的茶具、盆栽,还有一只叫“大米”的小猫送给了酱爆。酱爆不会养花,两盆枯黄的发财树晾在露台上。
“如果年底自媒体没有起色,我就回老家打工了。”大米窝在他怀里,静静地听着。
11月,酱爆的露台外是漆黑一片。图/九派新闻 马婕盈
九派新闻记者 马婕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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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九派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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