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兵荒马乱的年月,奉天城内,人心惶惶。偌大个城市,说不定哪天就断了粮呢!
这天黄昏,一个衣衫破烂的汉子踩着落雪,在巷子里觅食,他又冷又饿,两眼发黑,栽倒在地。
汉子醒过来时,发现自己睡在一间高雅的房间里,床边立着一位衣着考察的老人。老人欣喜地叫道:“佟二爷你总算醒过来了!”被称作“佟二爷”的汉子也认出了老者,这不就是本县的举人向老爷吗?他老人家怎么也在这儿?
佟二爷从关内流落到此,半年来找不到事做,沦为乞丐,想不到竟会在他乡遇故知。向老爷待他可真是天高地厚,收留他住在宅子里,换上崭新衣裤,每日里三顿小窝头伺候,隔天还有面条烙饼豆腐。向老爷问他:“下人可有怠慢之处?”佟二爷感动得“咚咚”磕头:“向老爷您是我的再生父母哇!”向老爷子真心将他扶起:“言重了。老朽出手相助,就是敬重你佟二爷是个人才呀!”
佟二爷本是满人,祖辈曾做过古玩生意。他的祖父有一手造假的绝活儿,无论什么名人字画,不出半月,就能仿制出来,连著名的鉴定家也常常看走眼。到佟二爷这辈,那手艺更是炉火纯青。可惜生不逢时,这年月,连人都成群成帮地饿死,谁还有闲情雅致买那仿造字画?所以佟二爷的社会手艺还不如挖野菜实惠。
佟二爷何尝不知道向老爷?向老爷诗文满腹,家财万贯,可他对这些似乎不屑一顾,唯独对字画情有独钟。如果遇上高品位的字画 ,此公两眼立刻放出绿光,恨不能抠出眼珠子,用眼皮把画给夹回去。为了丹青墨宝,向老爷一掷万金在所不惜。因此 ,家底儿让他折腾得一天不如一天。这老头儿爱画如命,他专造一间密室藏画,任何人不得涉足。每得空闲,他便独步入内,对着那些字画发呆,时笑时哭;遇上该晾晒的时候,必得亲自把字画装箱加锁,才让下人扛到阳台上,然后屏退众人,自个儿料理 ……
如此酷爱书画之人,应该最痛恨造假之徒,为何反把佟二爷待为上宾?更让佟二爷感动的是,向老爷说,半年前,他得知佟二爷出来谋生,便抛下家产,如萧何追韩信般追到奉天。为啥?向老爷笑道:“人才难得呀!我担心你在关外有个三长两短,一直都在找你。多亏老天爷见怜,让咱俩异乡重逢。”此时的佟二爷满脑子都是“感恩”二字,他抱拳拱手,对向老爷说:“古人云:‘无功受䘵,寝食不安。’佟某这条命是您老赏的,倘若要我赴汤蹈火,只需咳嗽一声,姓佟的眉头都不带皱!”话说到这份上,向老爷才说出了追寻佟二爷的目的——
向老爷对字画的占有欲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自信所藏字画无人能及,常沾沾自喜。然而,一次去何北大名访友,遇上了一位古董商,此人复姓钟离,收藏着一幅吴道子的《天王送子图》。据说此图乃宫中之物,八国联军闯进京城,慈禧仓皇出逃,钟离有个当太监的远方亲戚乘乱偷得了这幅画儿,来大名投奔钟离。钟离欣喜若狂,冲这画儿,把老太监当亲爹供奉,直到老死。按说,此画虽是吴道子的代表作,但珍本早已失传,钟离珍藏的是宋人李公麟的临摹本。这摹本深得吴道子画法,有一种夺人气魄的神态,馋得向老爷眼里真伸小手,当场就问售价。主人大笑摇头,把画收起。向老爷想,这是个奸商,故意要抬高价呢,价钱岂能难住画痴?便央求朋友说合,势在必得。朋友 一听,脸色陡变 :“就算把你的家底全送给他,也休想买到那画的一个角儿。钟离爱画,更甚于你,你若想买他那宝贝,除非先夺了他的性命。”
今生不能拥有此画,可真是枉活了!向老爷昼思夜想,绞尽脑汁,觉得只有佟二爷能帮他实现愿望,便冒着被乱兵杀死的危险,追到奉天。
说了半天,佟二爷还是听不明白:“向老爷莫非想让小的造一幅同样的画儿?”“不是不是。”向老爷说,“假的我有一张。”说罢,他将佟二爷带入密室,那墙上就挂着一幅赝品。佟二爷细看,此画临摹得确有功夫,便问:“老爷的意思 ,是让我画得比它更好?”“也不是。”向老爷说,“从今日起,你吃过饭,就对着此画琢磨,一定要看出吴道子的长处与不足。这事,不可张扬。”
佟二爷想破了脑袋 也猜不准向老爷的用意。不过,为报知遇之恩,他天天认真看画,不出俩月,那画儿的一纤一点,全活现于脑海之中。等向老爷拿来纸笔,佟二爷凭着祖传功夫,很快将假画临摹出来。
向老爷一拍巴掌:“好!”然后吩咐佟二爷收拾行李,准备进关,去大名会会钟离。佟二爷还是不解:“老爷,难道钟离会用珍品换您的假画?”向老爷摇摇头,附耳说了一番,说得佟二爷点头如鸡啄米:“老爷简直是诸葛亮再世,刘伯温重生!只是……这兵荒马乱之世,谁能保证他还在大名?”“哈哈……”向老爷大笑,“我为那画儿,煞费苦心,拼出血本,钟离就是插翅也飞不出老夫的视线。”敢情向老爷早已派出心腹,去大名盯住了钟离。
佟二爷感慨万千,一个舍命不出手,一个挖空心思惦记着,这世上拢共俩画痴,全让他给撞上了!
向老爷领着佟二爷和账房范先生,风尘仆仆赶赴关内,到大名找了家客栈住下。他向佟、范二人反复叮嘱了去钟离府的每一个细节,交给范先生三根金条:“平心而论,此画不值这价,可恨它囤在钟离手中,三百根金条也不会出手!如今你们让他相信那画也是假的,乘机将它骗来,却绝不能让他吃亏,金条归他。”向老爷爱画,却从不豪夺,也还有仁义之心。佟二爷与范先生领命而去。
范先生打扮成富商,佟二爷扮作跟班,两人带上几幅上品,登门向钟离讨教。钟离一见字画,便纠缠不休,定要花重金购买。范先生笑道:“君子不掠人之美,是钟离老爷恪守信条。如今小生这画也决不出手,咱们以画会友。
钟离把他那幅画请了出来。佟二爷按向老爷莫要耍笑,还请把真迹出示。”钟离诧异地说:“真迹?典籍记载,真迹早已失传。这是李公麟的临摹本,画法深得吴氏精髓,历代鉴赏家莫不以此为珍。”范先生道:“小生岂不知李公麟的临摹本?可你这摹本是冒牌货!”钟离摇头如拨浪鼓:“不可能!老夫研考字画多年,尚未走眼。况且,此物是宫中太监盗出,岂能有错!”范先生指了指佟二爷:“这是敝店伙计,对字画粗知就里,老爷且听他说说。”
佟二爷把脸儿红了一红:“真品现在恭亲王密室中,小的亲眼见过。老爷别怪,此画恰巧是先祖父所临,当时为了糊口,不过得钱五吊。无独有偶,父亲也临摹了一幅,为的是抵制这张赝品,唯恐乱真。”佟二爷拿出向老爷那幅画,说成是父亲的手艺,“小的继承家传,临摹此画,比先人更肖。”佟二爷对着钟离的画儿一一指点:此处如何不似吴道子的手法,画中太子神态有些不够传神,李公麟也不是这等技法……一通白话,说得钟离云里雾里,一时噎住。
佟二爷让取来文房四宝,铺纸调墨,看似随意地在纸上勾勒几笑,那效果就出来了,简直是李公麟再世。其实为这几笔,佟二爷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他把笔往纸上一掷:“我若是临摹此画,不消三日,老爷还得当作珍宝……”
眼见一个跟班,未曾细看,居然把画临摹得如此逼真,并且有理有据,点出了他那幅藏画的败笔,钟离气得浑身咆哮,恨恨骂道:“世人都道阉人变态,不可同情,我到底上他的当了!”说着,他一把将画儿扯下,转身就走。
向老爷策划得天衣无缝,范先生只否定画儿,然后,装作不屑一顾的样子转身走人。向老爷还另安排一人,扮作古董商,也住在附近 ,单等范先生他们卸妆,那“古董商”接着粉墨登场”,钟离知道此画是假的,焉有不出手之理?可眼下范先生着了慌,钟离这是要毁了那画儿呀,那样,主子的心思可就白费了,便急忙劝阻:“他不过是个随从,老爷何必当真,可再求行家鉴定……”
“鉴定什么!”钟离水叹道:“一片‘万岁’声中,多是虚情假意,只有说‘人无永年’者,才是真话。”疯了似的,把那画扔到了火盆上。范、佟二人面面相觑,再看钟离,老先生已摇摇晃晃,待家人抢上来搀扶,那嘴角已慢慢渗出血来……
二人仓皇逃回,向主子如实禀报那画儿遭焚,钟离呕血,已难救治的经过。向老爷听了,半晌作不得声,突然两眼翻白,往后便倒,任二人千呼万唤,不到一盏茶工夫,也一命呜呼!
事过多年,到了民国,一个偶然的机会,佟二爷意外地又见到了那幅李公麟临摹的《天王送子图》,这才知道,此画先前曾遭遇过造假高手的算计,被从中一剖为二,分成两张更薄的片儿,所以世上除了钟离烧掉的,还幸存了一幅。可是只为他一番胡言乱语,竟夺去了两位画痴的性命!不久,佟二爷疯了,无论春夏秋冬,赤脚散发在街市上跑,逢人就拦,嘴里喃喃自语:“向老爷是我害死的,钟离老爷是我害死的……”
时过境迁,没人听得懂这疯子究竟说的是些什么……
(整理自故事传奇,侵必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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