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死羊身体肿胀,四肢僵硬地伸向天空,还抽搐了一下杰洛特蹲坐在墙边,缓缓拔出剑来,尽量让剑刃离鞘时不发出声响十步开外,那堆垃圾突然隆起猎魔人只来得及跃起身,避开倾泻而下的废料,今天小编就来说说关于猎魔人技能洗练?下面更多详细答案一起来看看吧!

猎魔人技能洗练(猎魔人冰之碎片)

猎魔人技能洗练

死羊身体肿胀,四肢僵硬地伸向天空,还抽搐了一下。杰洛特蹲坐在墙边,缓缓拔出剑来,尽量让剑刃离鞘时不发出声响。十步开外,那堆垃圾突然隆起。猎魔人只来得及跃起身,避开倾泻而下的废料。

垃圾堆里突然伸出一只末端尖细的粗粝触手,以难以置信的速度朝他抓去。猎魔人跳到烂菜堆顶端的一个破橱柜上。他站稳身体,干净利落地挥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斩断带吸盘的触手。他随即向后跃去,不想脚下打滑,落进了深及大腿的腐臭脏物中。

脏物堆如喷泉般炸开,黏稠恶臭的厨余垃圾、烂布条和发白的腌卷心菜四下喷溅。垃圾底下现出巨大的球茎状身躯,活像一块奇形怪状的土豆,三根触手和一根残肢在半空中挥舞。

杰洛特的双腿仍陷在污物中,他扭动身子,长剑用力一挥,又斩断一根触手。剩下两根粗如树枝的触手重重地拍在他身上,让他在垃圾里陷得更深。怪物的身躯径直穿过垃圾堆朝他滚来。杰洛特看到,那可憎的球形躯体从中裂开,露出一张长满尖牙的大嘴。

他任凭触手缠在腰间,把自己从垃圾堆里拽出,发出“噗”的一声。他被拖向那头怪物,后者也越过垃圾,渐渐逼近,血盆大口一张一合,疯狂而愤怒。猎魔人一直等到接近那张大嘴,才双手握剑,往前砍去。剑刃缓慢而轻松地陷入血肉,喷出一股带着甜味、令人作呕的臭气,让猎魔人几乎窒息。怪物嘶嘶地叫着,颤抖起来,触手放开猎物,抽搐似地在空中舞动。杰洛特又陷进污秽当中,再次挥出一剑,剑刃划过怪物参差不齐的牙齿,发出可怕的嘎吱声。怪物的体液汩汩流出,一头栽倒,但又立刻仰起身躯,嘶声号叫,将臭泥甩向猎魔人。杰洛特在烂泥中艰难跋涉,身子前倾,用身体推开周围的垃圾,然后纵身跃起。他使出浑身力气,自上而下一劈,利剑斩在怪物散发磷光的双眼间,切开它的身体。怪物痛苦地呻吟着,全身颤抖,溅出一团污物,就像一只泄气的皮球,喷出强烈而温暖的臭气。它的触手在腐烂物中抽搐颤抖。

杰洛特手忙脚乱地爬出厚厚的烂泥,发觉自己双腿摇晃,但还算稳当。他感觉有恶心发黏的东西渗进靴子,贴在小腿上。到井边去,他心想,把脏东西尽快冲掉。把自己洗干净。怪物的触手又一次重重地抽打垃圾堆,发出沉闷的声响,然后终于不动了。

一颗流星划过夜空,为布满静止光点的漆黑天幕带来一瞬间的活力。猎魔人没有许愿。

他呼吸沉重,战斗前喝下的药剂开始失效。这里紧贴着城墙,垃圾和残骸堆积如山,旁边便是河水。在星光照耀下,河面显得奇异而别致,仿佛一条闪闪发光的缎带。杰洛特吐了口口水。

怪物死了,变成了它生活过的垃圾堆的一部分。

又一颗流星划过。

“垃圾。”猎魔人艰难地开口,“还有烂泥、污物和粪便。”

“你真臭,杰洛特。”叶妮芙皱起眉头,但仍盯着镜子描画眼线和睫毛,“快去洗洗。”

“没水了。”他看了浴盆一眼。

“这不难。”女术士站起身,打开窗子,“你要海水还是淡水?”

“海水。换换口味。”

叶妮芙展开双臂,施展咒语,手指飞快地打出繁复的手势。一股强风吹进窗户,凉爽而潮湿,百叶窗发出咔嗒咔嗒的响声,一个不规则绿色球体骤然出现,呼啸着飞进房间,掀起一阵尘灰。浴盆里泛起水沫,起伏不定,拍打着盆缘,又溅到地板上。女术士回到镜子前。

“一切顺利吗?”她问,“这次是什么?”

“腐食魔,跟预想的一样。”杰洛特脱下靴子,甩开衣服,一只脚伸进浴盆,“见鬼,叶,太凉了。就不能弄热些吗?”

“不能。”女术士答道。她将脸凑近镜子,用滴管往眼睛里滴了些什么。“那个法术很耗精力,而且让我想吐。不管怎么说,喝完药剂,冷水对你有好处。”

杰洛特不再争辩。跟叶妮芙争辩毫无意义。

“这头腐食魔很难对付?”

女术士用滴管从小瓶里抽些液体,滴进另一只眼睛,滑稽地皱起面孔。

“不算太难。”

敞开的窗外传来一声噪音,是木头断裂的脆响,还有个含糊的假声在厚颜无耻地唱一首粗俗的流行歌谣。

“腐食魔。”女术士从阵容可观的瓶瓶罐罐中又挑出一只小瓶,拔出软木塞,丁香和醋栗的味道充斥了房间,“你瞧,即便在城里,猎魔人找活儿也相当容易,你根本不用去荒郊野岭游荡。伊斯崔德主张:一种森林或沼泽生物灭绝之后,总会有另一种取而代之,而全新的变种会适应人类创造的环境。”

一如既往,只要听叶妮芙提起伊斯崔德,杰洛特就会皱起眉头。猎魔人再也忍受不了她成天夸赞伊斯崔德了——即便伊斯崔德是对的。

“伊斯崔德是对的。”叶妮芙用丁香和醋栗提炼的药水按摩双颊和眼睑,“你自己也见过:下水道和地窖里的伪鼠、垃圾堆里的腐食魔、脏水渠和排水沟里的盔鱼,还有磨坊池塘里的巨型软体动物。简直是种共生现象,你不这么认为吗?”

还有葬礼第二天在墓地里啃噬尸体的食尸鬼,他一边想,一边冲净身上的肥皂沫,彻头彻尾的共生。

“所以啊……”女术士推开瓶瓶罐罐,“即便在城市里,猎魔人也能找到工作。我想,你终于能在某个市镇里定居了,杰洛特。”

那还不如让魔鬼把我抓走!他心想,但没说出口。反驳叶妮芙只会导致争吵,而跟叶妮芙争吵是很危险的事。

“洗好没,杰洛特?”

“好了。”

“那就从浴盆里出来。”

叶妮芙没起身,只是不经意地挥挥手,施展一个咒语。浴盆里的水,连同洒在地板上的和杰洛特身上那些,结成一个半透明的水球,呼啸着飞出窗外。随后是响亮的一声“哗啦”。

“婊子养的,你他妈染瘟疫啦?”楼下传来一声怒吼,“找不着地方倒尿吗?让虱子活啃了你算了!啃到你死!”

女术士关上窗子。

“真该死,叶。”猎魔人轻笑起来,“你就不能把水倒到别处吗?”

“能。”她轻声说,“但我不乐意。”

她从桌上拿起一盏提灯,走近猎魔人。她穿着白色睡袍,曲线随每个动作若隐若现,显得格外妩媚。比一丝不挂更性感,他心想。

“我想检查一下。”她说,“说不定腐食魔伤到了你。”

“它没有。如果有,我能感觉到。”

“喝了药水还能感觉到?别逗我笑了。除非骨头刺穿皮肤,再刮到什么东西,否则你什么都感觉不到。而腐食魔会让你得病,比如破伤风和败血症。我必须给你做下检查。转过去。”

他感到提灯照在身上的温暖,还有她的头发不时的爱抚。

“看来没事。”她说,“在药水让你倒下之前,还是先躺下吧。那些药很危险,早晚会要你的命。”

“战斗前我必须喝药水。”

叶妮芙没答话。她又坐回镜子前,梳理一头富有光泽的黑色长卷发。她总在上床前梳理头发。杰洛特觉得这习惯很奇怪,但他喜欢看她梳头。他怀疑叶妮芙也很清楚。

他突然觉得很冷,药剂令他剧烈颤抖。他的脖子变得僵硬,胃里翻江倒海,几欲作呕。他低声咒骂一句,瘫倒在床上,但他仍然凝视着叶妮芙。

卧室一角有东西在动,他仔细打量。几对弯弯曲曲的鹿角钉在墙上,蒙着蛛网,顶端栖着一只黑色的小鸟。

鸟儿偏偏头,黄眼睛定格在猎魔人身上。

“叶,那是什么?哪儿弄来的?”

“什么?”叶妮芙转过身,“哦,它啊!一只茶隼。”

“茶隼?茶隼都有茶色斑点,可这只是全黑的。”

“这是魔法茶隼。我创造的。”

“造它干吗?”

“要它帮我做点事。”她冷淡地回答。

杰洛特没再追问,因为他知道,叶妮芙不会回答。

“你明天要去见伊斯崔德?”

女术士将桌上的瓶瓶罐罐推回原位,梳子收进一只小盒,合上三联镜。

“是啊,明天就去。问这干吗?”

“不干吗。”

她挨着他躺下,但没吹灭提灯。她没法在黑暗中入睡,所以从不熄灯。不管夜灯还是蜡烛,她总让它们一直亮着。一直。这是她的又一个怪癖。叶妮芙的怪癖数不胜数。

“叶。”

“嗯?”

“我们什么时候上路?”

“别再问这个了。”叶妮芙用力拽拽鸭绒被,“我们来这儿才三天,可你已经问三十遍了。我告诉过你:我在城里有事要做。”

“跟伊斯崔德一起?”

“没错。”

他叹了口气,抱住她,毫不掩饰自己的目的。

“嘿!”她轻声道,“你喝了药……”

“那又怎样?”

“不怎样。”她吃吃地笑,像个小女孩。

她依偎在他怀里,扭动身子,方便自己脱下睡袍。她的裸体令他愉悦。触到叶妮芙赤裸的肌肤,杰洛特的脊背一如既往地颤抖起来,手指也阵阵酥麻。他的唇温柔地贴上她浑圆而精致的双乳。她的乳尖十分苍白,但很坚挺,清晰可辨。他将双手插进她纠缠的长发,品味着丁香与醋栗的甜香。

叶妮芙任由他爱抚自己,像猫儿一样发出呼噜声,双腿缠住他的腰。

猎魔人很快意识到,他又一次高估了自己对药剂的抵抗力,以及它们对身体的副作用。

也许不是因为药剂,他心想,也许是因为战斗带来的疲惫感,还有一直存在的死亡威胁。我已对疲惫感习以为常,所以经常遗忘。而我的身体虽然经过强化,却仍无法与之长期对抗。平时感到疲惫很正常,可现在就太不是时候了。真该死……

跟往常一样,叶妮芙没有因这种琐事而丧失心情。他感受着她的触摸,聆听她在耳边的轻言细语。跟往常一样,杰洛特想起她之前无数次使用过这个咒语,且非常奏效。然后他就不用再想了。

跟往常一样,美妙极了。

他看着她的嘴唇。她的嘴角不自觉地露出笑意。他很清楚这微笑:其中的得意多于幸福。但他从没问过她为什么笑。他知道她不会回答。

黑色的茶隼栖在鹿角上,拍打翅膀,弯弯的鸟喙噼啪开合。叶妮芙扭过头去,无比悲伤地叹了口气。

“叶?”

“没什么,杰洛特。”她吻了他,“没什么。”

提灯闪烁着光芒。墙里有老鼠在抓挠,衣橱里的甲虫发出有节奏的沙沙声。

“叶?”

“嗯?”

“我们离开这儿吧。我对这地方有不祥的预感。这座城让我不舒服。”

女术士翻过身,轻抚他的脸颊,又拂开他的发丝。她的手指往下滑去,触到他脖子上硬邦邦的伤疤。

“艾德·金维尔——你知道这座城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吗?”

“不知道。是精灵语?”

“没错。意思是‘冰之碎片’。”

“怪名字,跟这恶心的鬼地方完全不搭。”

“在精灵中间,”她若有所思地低语,“有个传说讲的是冬之女王:她乘坐白马拉的雪橇,在暴风雪中四处旅行,沿途洒下细小而尖锐的冰之碎片。如果碎片落进某个人的眼睛或心里,那人就会遭遇不幸,会永远迷失。没有任何东西会让他欣喜。任何不如雪花洁白的事物,在他眼里都会变得丑陋、可憎,令他作呕。他的心灵将无法安宁。他会舍弃一切,去追随冬之女王,追寻他的梦想和爱人。当然了,他的愿望永远也不会实现,他会因悲伤而死去。看来在古时,这座城市发生过类似的事。一个美丽的传说,不是吗?”

“精灵擅长用美丽的辞藻装点一切。”杰洛特睡意朦胧,用嘴唇吻过她的肩头,“这不是传说,叶。这是对‘狂猎’这种可怕现象的美化之词——这个诅咒只在特定地区出现,荒谬的集体疯狂会驱使人们追随掠过天空的鬼魂。我见识过。的确,它在冬天较为常见。有人曾拿出一大笔钱,让我解除诅咒,但我没接受。没人能阻止狂猎……”

“猎魔人,”叶妮芙亲吻他的脸颊,低声说道,“你真是没有半点浪漫情调。我……我喜欢精灵的传说:它们很美妙。可惜人类却没有类似的传说。没准有一天,人类也会创造出传说吧?可人类的传说会是什么样子呢?看看周围吧,你能见到的一切都沉闷而模糊。甚至那些生于美好的事物也会变得沉闷、平庸,就像人类循规蹈矩、单调乏味的生活节奏。哦,杰洛特,当个女术士并不容易,但跟凡人相比……杰洛特?”

她将头贴在他胸口,感受到平缓而有节奏的呼吸。

“睡吧。”她轻声说,“睡吧,杰洛特。”

他对这座城的印象极其恶劣。

从醒来那一刻起,一切就让他情绪不佳,甚至激起了他的怒火。一切。他恼火自己睡过了头,浪费了大半个上午,更恼火叶妮芙在他熟睡时离开。

她一定走得很匆忙,平时整齐地收在盒里的小玩意儿散落在桌上,仿佛占卜师作预言时洒下的骰子:几把上好的毛刷——最大的可以往脸上扑粉,较小的用来抹唇膏,更小的被叶妮芙拿来涂眼影;画眼线与眉线的铅笔和炭条;钳子和银匙;陶瓷和奶白玻璃质地的瓶瓶罐罐,据他所知,里面装的是用寻常原料——比如烟黑、鹅油膏和胡萝卜汁——制成的药剂和药膏,当然也添加了一些危险成分,比如神秘的曼德拉草、锑、颠茄、大麻、龙血及巨蝎的浓缩毒液。最后,空气中依然弥漫着丁香和醋栗的味道——那是她惯用的香水。

在这些物品里、在这股气味中,他感觉到她的存在。

但她确实不在。

他下楼,感到焦虑和愤怒正在增长。因为许多原因。

他因煎鸡蛋变冷凝结而愤怒——掌勺的旅馆老板只顾对帮工的厨房女孩上下其手,结果分了心。更让他怒不可遏的是,眼眶含泪的女孩最多也就十二岁。

温暖的春日和愉悦的街头喧嚣也无法扭转杰洛特的情绪。他还是一点都不喜欢艾德·金维尔,这儿跟他见过的所有小城镇一样无趣——喧闹、潮湿、脏乱、烦人的程度更是无与伦比。

他仍能闻到衣服和头发里散发出的微弱臭气,于是决定去公共澡堂洗个澡。

结果澡堂侍者的表情又惹恼了他,那家伙一直盯着猎魔人徽章和他放在浴盆边上的剑。侍者没找年轻女孩来为他服务,更让杰洛特生气。他不是真的需要那种女孩,但除了他,所有人都有个女孩为其服务,这令他恼火。

猎魔人离开时,尽管身上带着肥皂的清香,心情却没有丝毫改善,他对艾德·金维尔的印象也没有任何好转。这里的一切都让他高兴不起来。他不喜欢散在街上的粪堆;他不喜欢蹲坐在神殿墙外的乞丐;他不喜欢墙上的涂鸦:精灵,滚回隔离区!

他进城堡时被拦住了,有人建议他去找商人公会的会长,这让他心烦。而那个精灵,公会的资深会员之一,叫他去集市见会长时,脸上那高高在上的表情也让杰洛特心烦。一个被迫住在隔离区的家伙居然还能一脸优越,真是不可思议。

集市熙熙攘攘,满是货摊、马车、牛马和苍蝇。一座高台的柱子上绑着个罪犯,围观者不停地朝他丢泥巴和粪便。罪犯却表现出惊人的冷静,他用连串的污言秽语嘲笑底下的人群,音量却几乎毫无变化。

杰洛特对此早就见惯不惯了,他也明白会长出现在集市里的原因。旅行商贩会抬高商品价格,以弥补他们必须掏出的贿赂,而这些贿金又必须交给某人。会长很清楚这种惯例,于是亲自前来,为商人省去了费心找他的麻烦。

他的办事处在一块脏兮兮的蓝色天篷下。天篷由几根竹竿撑起,下面的桌子周围站着好些怒气冲冲的顾客。会长赫伯尔斯坐在桌后,病怏怏的脸傲视苍生。

“嘿!你要去哪儿?”

杰洛特缓缓转身。他立刻压下愤怒和挫败感,转变成一块冷硬的坚冰。他不想任何情绪外露。朝他走来的人发色有如黄鹂鸟,眉毛也是同样的黄,眉下则是一对苍白空洞的眼眸,细瘦修长的手指搭在黄铜片拼成的宽腰带上,腰带上佩着一柄长剑、一把钉锤和一对匕首。

“哦,”那人说,“我认识你。你是那个猎魔人,对吧?你来找赫伯尔斯?”

杰洛特点点头,目光始终没离开那人的双手。他知道,忽略那双手会很危险。

“我听说过你,怪物杀手。”黄发男人也同样谨慎地留意杰洛特的双手,“我们没见过面,但你可能也听说过我。我是伊沃·米尔希,但人们都叫我蝉。”

猎魔人点点头,表示他确实听说过。他知道蝉的人头在维吉玛、卡埃尔夫和瓦特维尔的价码。如果有人问起,他会说这价码未免过低。好在没人问过他。

“好吧,”蝉说,“我知道会长在等你。你可以过去了。可是朋友,你的剑必须留下。他雇我来就是负责安全的。任何人都不准携带武器接近赫伯尔斯,明白吗?”

杰洛特漠然地耸耸肩,解下剑带,缠在剑鞘上,递给蝉。蝉微微一笑。

“天哪,”他说,“真有礼貌,一句抗议都没有,看来关于你的传闻未免夸大其词。真希望有一天,你会让我交出我的剑,到时你就能见识我的反应了。”

“嘿,蝉!”会长突然大喊,“快让他过来!来这儿,杰洛特大人,欢迎欢迎!先生们、商人们,请回避一下,我们要商讨对这城市更有意义的事。你们有什么请求,可以去找我的秘书说!”

虚伪的欢迎没能感动杰洛特。他知道,这也是一种惯用伎俩。那些商人会有充足的时间考虑自己的贿金够不够多。

“我打赌蝉想激怒你。”赫伯尔斯随意地扬起手,算是回应猎魔人同样敷衍的鞠躬,“别放心上。没有命令,蝉不会拔剑的。没错,他不甘心,但只要他还受雇于我,他要么服从命令,要么就卷铺盖走人。所以别放心上。”

“见鬼,你干吗雇佣蝉这样的人?这儿有这么危险吗?”

“因为有了蝉,所以不危险了。”赫伯尔斯笑道,“他声名远扬,而且站在我这边。你知道的,艾德·金维尔和图瓦纳谷的其他城市都由拉克维瑞林的理事管辖。最近这些理事不停更换,我不清楚原因,但其他方面一切如常,且每位新理事不是半精灵,就是有四分之一精灵血统——所谓‘受诅咒的种族’。这儿的所有麻烦都是他们的责任。”

杰洛特很想补上一句“也是马车夫的责任”,但他没有。这个玩笑虽然尽人皆知,但不是每个人都觉得好笑。

“每位新理事上任之后,”赫伯尔斯的语气明显不快,“都会辞退所有治安长官和会长,换成他们的亲戚朋友。但蝉教训过一位理事的使者,以后就再也没人敢撤我的职,于是我成了任期最久的会长,连我自己都不记得有多久。但我们别光说闲话不干正事了——就像我第一任老婆常说的那样。愿她在天之灵安息。回到正题:钻进垃圾堆的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腐食魔。”

“从没听说过。已经死了?”

“对,死了。”

“那我要从市政资金里拨多少钱付你?七十?”

“一百。”

“我说,我说,猎魔人阁下!你不会吃错药了吧?杀掉一只粪堆里的蛆虫,居然要一百马克?”

“管它是不是蛆虫,会长,那东西吃掉了八个人。你亲口告诉我的。”

“八个?笑话!我是跟你说过,怪物吃了老海拉斯特,可谁都知道他整天醉醺醺的。还有个城郊的老太婆,外加撑筏子的苏利拉德的几个孩子。我们也不清楚到底几个,老苏利拉德自己都不知道。他生得那么快,连自己都数不清。有些人啊!八十。”

“要不是我杀掉腐食魔,它早晚会吃了更重要的人物,比如药剂师。到时你找谁买治梅毒的药膏呢?一百。”

“一百马克数目太大,就算九头蛇我也不能付这么多。八十五。”

“一百,赫伯尔斯大人。也许它不是九头蛇,但所有人,包括著名的蝉,都解决不了腐食魔。”

“因为没人想在垃圾和粪堆里跑来跑去。我的底线——九十。”

“一百。”

“九十五,看在所有魔鬼与恶魔的分上!”

“成交。”

“很好。”赫伯尔斯开怀大笑,“就这么定了。猎魔人,你讨价还价的本事一直这么厉害?”

“不,”杰洛特没笑,“我很少讨价还价。我只想给你留下好印象,会长。”

“我记住你了,愿你染上瘟疫。”赫伯尔斯大笑,“喂,佩瑞格林!过来!把账簿和钱包拿给我,再帮我点九十马克。”

“我们说好九十五的。”

“还有税款呢?”

猎魔人暗骂一句。会长在收据上龙飞凤舞地签好名,又用羽毛笔的末端挠了挠耳朵。

“垃圾堆那边应该安全了吧,猎魔人?”

“也许吧。那儿只有一只腐食魔,但它说不定繁殖了后代。腐食魔可是雌雄同体,就像蜗牛。”

“你说什么?”赫伯尔斯眯起眼睛打量他,“繁殖后代需要一公一母。难道腐食魔也像跳蚤和耗子,会从烂草垫里凭空冒出来?连白痴都知道,耗子才没有公母之分,它们全都一模一样,都是从烂稻草里钻出来的。”

“就像湿树叶里生出蜗牛。”秘书佩瑞格林一边匆忙堆起硬币,一边补充道。

“的确,人人都知道。”杰洛特赞同地笑笑,“没有公蜗牛、母蜗牛,只有蜗牛和树叶。聪明人都这么想。”

“够了。”会长插话,狐疑地打量着他,“别再讨论虫子了。我想知道,垃圾堆是不是还有危险,请坦率、简洁地回答我。”

“差不多一个月后,你们得去检查一下,最好带上狗。小腐食魔不算危险。”

“你不能再去一次吗,猎魔人?价钱好商量。”

“不能。”杰洛特从佩瑞格林手中接过钱,“你们的城市太可爱了,我连一个星期都不想待,更别提一个月了。”

“你这么说倒挺有趣。”赫伯尔斯看着杰洛特的眼睛,讽刺地笑笑,“应该说,非常有趣。我本以为你会待上很久。”

“你的‘以为’是错的,会长。”

“真的?你是跟那位黑发女术士一起来的吧,我忘了她的名字……好像是格温娜维尔?你和她住在鲟鱼酒馆,听说还是同一间房。”

“那又怎样?”

“她每次来艾德·金维尔,都会逗留很久。她来过好多次了。”

佩瑞格林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咧开的嘴里一颗牙齿都没有。赫伯尔斯看着杰洛特的双眼,不苟言笑。杰洛特则回以尽可能吓人的微笑。

“话说回来,我懂什么呢?”会长移开目光,鞋跟在地上扭动几下,“我也不关心。不过你知道,巫师伊斯崔德是十分重要的人物。他在城里的地位不可替代,可谓无价。所有人都敬重他,不管是本地人还是外地人。我们不会插手他的任何事,不管是魔法还是其他方面。”

“这就对了。”猎魔人赞同,“我能问问他住在哪儿吗?”

“你不知道?就在这儿。那栋房子,看到没?仓库和军械库中间那栋高大的白房子,就像夹在屁股里的白蜡烛。但你现在肯定找不着他。伊斯崔德最近在南城墙边发现了什么,正像土拨鼠似的挖来挖去。有不少人在挖掘场附近转悠,我也去瞧了瞧。我彬彬有礼地问他:‘阁下,你为什么像小孩子似的挖土?地底下藏着什么?’所有人都笑了,而他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乞丐,回答说:‘历史。’我又问:‘是什么历史呢?’他回答:‘人类的历史。许多问题的答案。关于过去和未来的答案。’‘城市建起之前,这儿只有一摊狗屎。’我说,‘只有休耕地、灌木和狼人。至于未来会怎样,取决于拉克维瑞林的下一任理事——依我看,恐怕又是个卑贱的半精灵。泥土里没有答案,只有蠕虫。’可你以为他会听进去吗?他仍站在那儿,置若罔闻地挖土。如果你想见他,就去南城墙吧。”

“呃,会长大人。”佩瑞格林哼唧一声,“他现在在家。他已经不在乎那个挖掘场了……”

赫伯尔斯狠狠地瞪着他。佩瑞格林转过身去,咳嗽起来,不停地左脚倒右脚。猎魔人强迫自己微笑,双臂抱在胸前。

“是啊,咳咳。”会长清清嗓子,“谁知道呢,也许伊斯崔德已经回家了。话说回来,这又关我什么事呢?”

“保重,会长。”杰洛特甚至懒得鞠躬道别,“祝你今天愉快。”

他转身向蝉走去,后者的武器丁当作响。猎魔人一言不发,伸手去拿自己的剑。蝉把剑抱在臂弯里,后退几步。

“你很急吗,猎魔人?”

“对,很急。”

“我看了你的剑。”

杰洛特看了他一眼,目光绝对算不上温和。

“挺值得夸耀一番嘛。”猎魔人点点头,“见过它的人少之又少,更别提有命谈论的人了。”

“呵呵!”蝉咧嘴笑道,“听起来真吓人,我都起鸡皮疙瘩了。我一直很好奇,猎魔人,为什么人们这么怕你们。现在我明白了。”

“我赶时间,蝉。劳驾,把剑还给我。”

“他们被烟迷了眼睛,猎魔人,只是烟而已。你们用冷硬的面孔、虚张声势的态度,外加狼藉的名声来混淆视听,就像养蜂人用烟熏蜜蜂。蜜蜂只会傻乎乎地逃离烟雾,而不是叮你的屁股,所以不知道你的屁股也会像别人一样肿起来。有人说你们没有人类的情感。胡说八道。只要狠狠来一家伙,你们也会疼。”

“你说完没有?”

“说完了。”蝉把剑递还给猎魔人,“猎魔人,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知道。蜜蜂。”

“不对。我在想,如果你拿着剑穿过一条巷子,而我从另一头走来,那你和我谁能走到对面呢?依我看,这事很值得赌一把。”

“蝉,干吗要纠缠我?你想找人打一架?这就是你的目的?”

“倒也不是。我只想知道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据说猎魔人擅长打斗,是因为没有心、没有灵魂、没有怜悯,也没有良知。只是这样吗?他们对我的评价也完全一样,而且这评价挺有道理。所以我很想知道,谁能从巷子里活着走出来呢?怎么样?是不是很值得赌一把?你觉得呢?”

“我说了,我很急,不想在小事上浪费时间。我也不是赌徒,但哪天真在巷子里遇到我的话,在试图挡住路之前,我强烈建议你考虑清楚。”

“烟。”蝉微笑道,“烟迷了眼睛,仅此而已。回头见,猎魔人,天知道我们会不会在哪条巷子里碰面,对吧?”

“天知道。”

“在这儿可以畅所欲言。请坐,杰洛特。”

这间工作室最惊人的,是占据了庞大空间的海量书籍。厚重的书卷压弯了墙边书架的隔板,堆满了橱柜和箱子。猎魔人估计,这些书肯定价值不菲。当然了,这里也不乏较为常见的装饰:一只鳄鱼标本、一只悬在天花板上的脱水刺䲠、一副布满灰尘的骨架,还有数量可观的瓶子,里面用酒精浸泡着你能想象到的所有野兽:蜈蚣、蜘蛛、蛇、蟾蜍,还有无数人类与非人类的样本——绝大多数是内脏器官。其中甚至包括一个人造侏儒,或是类似的东西,当然也可能只是个保存完好的胎儿。

杰洛特没觉得这些收藏有多特别。叶妮芙的家在温格堡,他曾在那儿住过六个月,发现还是她的收藏更有趣,比如一个硕大无朋的阴茎标本,应该来自一头山岭巨魔。她还有件精美绝伦的独角兽标本,她喜欢在它背上做爱,而在杰洛特看来,比这还糟糕的做爱地点就只有活独角兽的后背了。猎魔人觉得,床才是真正奢侈的享受,他珍惜每一次在美妙家具上度过的时光,叶妮芙却总是别出心裁。杰洛特回忆起他与女术士的欢愉时刻:在房屋的斜顶上、在中空的树干里、在露台上、在别人家的露台上、在桥栏杆上、在湍急河流中颠簸不止的独木舟里,最后是离地三十寻的半空中。其中最最糟糕的还是独角兽。终于有一天,那玩意儿在他们身下彻底垮塌,四分五裂,让他俩狂笑不止。

“猎魔人,你笑什么?”伊斯崔德在摆满大量腐朽头骨、骨骼和生锈铁锅的长桌后坐下。

“每次看到这些,我都在想,”猎魔人坐到对面,伸手指指那些瓶瓶罐罐,“要是不用这些光是想想就能反胃的恶心东西,是不是就没办法施法了?”

“这是品位问题,”术士说,“还有传统。有人会反感,有人却觉得没什么。至于你,杰洛特,你会觉得恶心吗?我听说,只要价码合适,你就能踩进深及脖颈的垃圾和污物,所以我很好奇,什么东西会恶心到你呢?请别把这个问题当成侮辱或挑衅。我是真的好奇,究竟什么东西能让猎魔人也觉得反胃?”

“伊斯崔德,我碰巧听说你有只罐子装着处女的经血,是这样吗?想想这一幕我就要吐了:一个职业魔法师,手拿瓶子,跪在地上,专心收集这种珍贵的液体——还是说,从它的源头,一滴一滴地收起?”

“真不错。”伊斯崔德笑道,“我是说,你的笑话很机智。但你对瓶中液体的猜测是错的。”

“但有时,你确实需要血液,对吧?我听说,没有处女之血,有些咒语你就没法施展——最好还是在无云之夜被闪电劈死的处女。我是真的好奇,这真比喝醉酒摔下墙头的老妓女的血更好?”

“当然不。”魔法师表示赞同,唇角露出友善的笑,“但是嘛,如果人人都知道猪血也有同样效用,考虑到弄来猪血的容易程度,那连乡野村夫也会开始尝试巫术的。可要让他们搜罗令你如此感兴趣的处女之血,或者龙的眼泪、狼蛛的毒液、用新生儿的断手或午夜掘出的尸体熬煮的汤,这一来,大多数人在染指魔法前就会三思而后行。”

二人沉默片刻。伊斯崔德露出深思的表情,用指甲敲打一只开裂的头骨。头骨已变成棕褐色,没有下颌,他用手指摸索着颞骨参差不齐的孔洞边缘。杰洛特谨慎地打量对方,想知道术士的真实年龄。他知道,最具天赋的魔法师可以让岁月的痕迹停留在希望的年纪。为了名誉与威望,男性魔法师倾向于较成熟的年纪,以显示智慧和丰富的经验。而女性魔法师,比如叶妮芙,对自身魅力的关注则明显大于威望。伊斯崔德正值壮年,看起来不超过四十岁,略显花白的直发垂在肩头,细密的皱纹遍布额头、嘴角和眼梢。他有双温和的灰色眼睛,显得深邃而睿智,但杰洛特不清楚那是与生俱来,还是咒语的影响。片刻之后,他得出结论:他根本不在乎。

“伊斯崔德,”他打破尴尬的沉默,“我来这儿是为见叶妮芙。虽然她不在这儿,你还是邀请我进来了。你打算跟我聊聊。聊什么?聊那些想打破你们魔法垄断的乡野村夫吗?我知道,你认为我也是其中一员,这对我不是新鲜事了。有那么一阵,我以为你跟你的同行不一样——他们跟我谈话的唯一目的,就是想表达他们有多不喜欢我。”

“你提到了‘我的同行’,但我不会替他们向你道歉。”魔法师平静地说,“我理解他们,因为我跟他们一样,必须刻苦学习才能掌握魔法的技艺。我小时候,同龄人都拿着弓箭在草地上奔跑,或者钓鱼、玩青蛙跳,我却在研读手稿。塔里的石头地面渗出寒气,冻僵了我的骨头和关节。那还是夏天。到了冬天,它连我的牙齿都能冻裂。古旧书籍和卷轴上的灰尘让我咳到流泪。还有我的老师,老罗德斯基尔德,从不放过用皮鞭抽我后背的机会,尤其是我在学业上进步不够快时。打架、追女孩,还有饮酒作乐的最佳时机,我全都错过了。”

“太可怜了。”猎魔人皱起眉头,“真的,我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为何语带讽刺呢?我正试着跟你解释,为什么魔法师不喜欢萨满、变戏法的、医师、巫婆和猎魔人。随便你们怎么想,哪怕觉得是单纯的嫉妒也罢,但我们的确有反感的理由。当我们看到魔法——老师口中只有内行人才能掌握的天赋、精英才能享有的特权、最神圣的奥秘——落入三脚猫和外行人手中时,的确会感到恼火,即便那些魔法无力、拙劣而又可笑。这就是我的同行不喜欢你的原因,也是我不喜欢你的原因。”

这番话让杰洛特既疲惫又恶心。不适感愈发强烈,像一只蜗牛,沿着他的后脖颈爬下背脊。他直视伊斯崔德的双眼,指尖扣住桌沿。

“你想跟我谈谈叶妮芙,对吗?”

术士抬起头,手指轻敲桌上的头骨。

“了不起的洞察力。”他对上猎魔人的目光,“请接受我由衷的赞美。没错,我想谈谈叶妮芙。”

杰洛特陷入沉默。多年前,许多许多年前,他还是个年轻猎魔人时,曾伏击过一头蝎尾狮。他能感觉到蝎尾狮在慢慢接近,但看不到它,也听不到任何动静,但他能感觉到——他永远忘不掉那种感觉。现在,同样的感觉回来了。

“你的洞察力,”巫师说,“节省了不少旁敲侧击的时间。现在可以开诚布公了。”

杰洛特没答话。

“我和叶妮芙的深厚友谊,”伊斯崔德续道,“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们的友谊不受约束,相处时间或长或短,但多少有些规律。在我们这一行,这种非正式的关系很常见。但我突然觉得,这样还不够。于是我提议,与她建立永久的关系。”

“她怎么回答?”

“她说会考虑,我也给了她时间考虑。我知道,做这个决定对她并不容易。”

“干吗跟我说这些,伊斯崔德?除了你这一行少见却值得称道的诚实,你还有什么理由?你有什么目的?”

“很现实的目的。”魔法师叹了口气,“因为你很清楚,妨碍叶妮芙做决定的人就是你。所以我请求你自愿离开。从她的生活中消失,别再挡我们的路。简而言之,有多远滚多远。最好安静地离开,连再见也别说——她告诉过我,你经常这么做。”

“确实。”杰洛特勉强笑了笑,“你的诚实越发令我震惊了。我想过很多种可能,但唯独没想到这个。你应该也知道,与其请求我,还不如直接用闪电球把我轰成焦炭。这样一来,就不会有任何东西挡在你面前了,除了墙上的一抹炭黑。这个办法更简单,也更安全。因为你明白的,请求可以拒绝,闪电球却不能。”

“我没考虑过你会拒绝我。”

“为什么?难道这奇怪的要求只是闪电球或其他咒语降临前的预警?还是说,你的请求有更具说服力的论据作为支撑?比如一笔足以令贪婪的猎魔人满意的财富?为了将我从你的幸福之路上扫除,你打算出多少钱?”

巫师停下敲打的动作,用整只手抓紧头骨的天灵盖。杰洛特看到,他的指关节开始发白。

“我没打算用那种提议侮辱你。”他说,“从来没想过。可是……杰洛特,我是个魔法师,而且水平不算糟。我不想吹嘘自己的力量,但你的许多愿望,我应该都能满足。其中一些可谓不费吹灰之力。”

他随意地摆摆手,仿佛驱赶一只蚊子。桌面上方突然出现一大群色彩斑斓的阿波罗绢蝶。

“我的愿望,伊斯崔德,”猎魔人咆哮起来,挥手赶走面前的昆虫,“就是你别再插手我和叶妮芙的关系。我不关心你开出多少价码。跟叶妮芙在一起时,你早该向她求婚的,但你错过机会了,现在她是我的人。你还指望我把她让给你,就为让你日子省点心?我拒绝。我不但不会放手,还会尽自己绵薄之力阻止你。正如你所见,我跟你同样开诚布公。”

“你没有权利拒绝。完全没有。”

“伊斯崔德,你知道我是谁吗?”

魔法师身体前倾,直视他的双眼。“你只是她的临时情人。一段短暂的痴情。充其量是叶娜一时兴起,追寻过的上百次刺激之一,因为叶娜喜欢玩弄感情:她既冲动又任性,令人难以预料。而现在,同你略微交流过后,我排除了她只把你当成玩物的看法。但相信我,这种情况也挺常见。”

“你没明白我在问什么。”

“你错了,我完全明白。我之所以只提到叶娜的情感,因为你是猎魔人,你体会不到任何情感。你不想接受我的请求,因为你觉得她需要你,你以为……杰洛特,你以为她跟你在一起,是因为她想这样做,所以只要她没改变主意,你就能一直陪伴她。但你的感受只是她情感的投影,是她对你表现出的兴趣。杰洛特,看在地狱里所有恶魔的分上,你已经不是孩子了,你很清楚自己是谁。你是个变种人——别搞错,这么说不是诋毁或侮辱你,我只是陈述事实。你是个变种人,而变种人对所有情感都无动于衷。你被塑造成这样,就是为了完成工作。明白吗?你什么也感觉不到。你自以为的情感,不过是细胞和肉体的记忆罢了——希望你听得懂这些字眼。”

“你就当我能听懂吧。”

“那就好。你听我说,我能做出这样的请求,就因为你是猎魔人,而不是人类。我可以对猎魔人诚实,却无法给予人类同样的真诚。杰洛特,我想给叶娜理解、安定、爱和幸福。你能把手按在心口,说出同样的话吗?不,你不能。对你而言,这些字眼毫无意义。你追求叶娜,因她不时表现出的好感而乐得像个孩子。就像经常被人用石头砸的流浪猫,一旦有人壮着胆子抚摸,它就会高兴得不得了。懂我的意思吗?哦,我知道你懂,很明显,你又不傻。现在你该明白,为什么你无权拒绝我的好意了吧?”

“我有充分的权利拒绝你。”杰洛特慢吞吞地回答,“正如你有充分的理由提出请求。我们的权利两相抵消,情况又回到原点。重点在于:叶现在跟我在一起,她不在乎我是变种人,不在乎相应的后果。你可以向她求婚,这是你的权利。她说她会考虑,对吗?这是她的权利。你觉得她摇摆不定,那她为什么摇摆不定?是我造成的吗?这就是我的权利了。她犹豫不决,肯定有自己的理由。也许我能给她一些东西——猎魔人的字典里不存在的东西。”

“听我说……”

“不,你听我说。你说她曾跟你在一起,对吗?谁知道呢,也许她的临时情人是你而不是我,毕竟任性和冲动在她身上再普通不过了。伊斯崔德,我甚至无法排除她只把你当成玩物的可能性。巫师阁下,仅凭这番谈话,什么都证明不了。不过在我看来,被当作玩物的人更喜欢夸大其词。”

伊斯崔德不动声色。杰洛特很佩服他的镇定。但这漫长的沉默似乎证明,他确实触到了对方的痛处。

“你在玩文字游戏。”最后,魔法师说,“用这种话来麻痹自己。你用言语伪造出并不存在的人类情感。你的言语表达出的并非感情,只是声音,就像敲打头骨的声音一样。你无权……”

“够了。”杰洛特语气尖锐地打断他——也许过于尖锐了,“别再否认我的权利了,我已经听腻了,听到了吗?我说过,我们的权利是对等的。不,该死,我的权利胜过你。”

“真的?”令杰洛特高兴的是,魔法师的脸色有些发白,“为什么?”

猎魔人思考片刻,决定把话说完。

“因为,”他大声说道,“昨晚跟她做爱的是我,不是你。”

伊斯崔德拿起头骨,抚摸起来。杰洛特又开始恼火,因为对方的手没有丝毫颤抖。

“在你看来,这能为你带来更多权利,是吗?”

“起码给了我下结论的权利。”

“啊哈。”魔法师缓缓地说,“好吧。很好。可她今早也跟我做爱了。你有权得出你的结论。我也得出我的结论了。”

沉默持续良久。杰洛特搜肠刮肚地寻找回话,但一无所获。

“我们谈得够多了。”最后他站起身,有些生自己的气,因为他的语气既粗鲁又愚蠢,“我要走了。”

“下地狱去吧。”伊斯崔德头也不抬,同样粗鲁地回答。

她进门时,他正和衣躺在床上,枕着双手,盯着天花板。他看向她。叶妮芙缓缓关上门。她真美。

真美,他心想。她的一切都那么美,又那么危险。她衣服的颜色是对比鲜明的黑与白,象征她的美丽与可怕。她的天然卷发如渡鸦般漆黑。她颧骨很高,微笑时愈发突显——如果她肯屈尊微笑的话。她的嘴唇,因口红显得小巧而凸翘。等白昼过去,她洗去妆容,双眉又会增添粗细不一的美感。她的鼻梁高得异常美妙。她双手小巧,略有些神经质,好动而灵活。她的身材曼妙纤细,兼有束紧的腰带加以勾勒。她双腿修长,在黑裙下隐约可见。真美。

她一言不发地坐在桌旁,双手撑着下巴。

“哦,来吧,我们开始吧。”她说,“对我来说,这漫长而又戏剧性的沉默太老套了。现在就来解决问题吧。起床,别再气呼呼地盯着天花板了。这种状况已经够愚蠢了,没理由让它更加愚蠢。我说,起来吧。”

他没有丝毫犹豫,顺从地起身,走到她对面的椅子坐下。她没有移开视线,一如他的期待。

“我说了,我们得解决这事,而且要快。为了避免让局面更加尴尬,在你提问之前,我会尽快给你几个答案。是的,跟你一起来艾德·金维尔时,我已经知道自己会去见伊斯崔德,也知道见面以后会跟他上床。但我没想到这事会公开,也没想到你们会彼此吹嘘。现在我知道你的感受了,我很抱歉,但我并不内疚。”

他沉默不语。

叶妮芙摇摇头,富有光泽的卷曲黑发披散在肩。

“杰洛特,说点什么吧。”

“他……”杰洛特清清嗓子,“他叫你叶娜。”

“对。”她移开目光,“而我叫他瓦尔。这才是他的真名,伊斯崔德是小名。杰洛特,我认识他很多年了。我们非常亲密。别这么看着我。你和我也很亲密,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你真在考虑接受他的求婚?”

“你明白的,我是在考虑。我刚刚说过,我们认识很多年了,有共同的兴趣、目标、理想。我们无须说话就能相互理解。他会支持我,谁知道呢,也许有一天,我真的需要支持。最重要的是……他……他爱我。我想是的。”

“我不会阻止你,叶。”

她猛地抬起头,紫罗兰色的眼眸里闪着苍白的火焰。

“阻止我?你真的蠢到什么都不懂吗?如果你敢阻止我,哪怕只是妨碍我,我都能在眨眼间摆脱你,把你传送到布利姆巫德海角的尽头,或变出一阵龙卷风,把你送去汉纳的乡间。不用费什么力气,我就能把你变成一块石英,放进我花园的牡丹丛。我还可以给你洗脑,让你忘记我的名字和身份。这将是最理想的解决方案,因为我只要说:‘真有趣,再见。’就可以静静地离开了,就像你离开我在温格堡的家一样。”

“别这么大声,叶,你没必要这么凶。也别再提温格堡了,我们说好不再提的。我没生你的气,叶,也没责怪你。我知道不能用常人的标准衡量你。光是想到我会失去……这段记忆,我就会伤心……伤心得活不下去。身为被剥夺情感的变种人,就只剩下这一丁点儿的感受能力……”

“我受不了你再说这种话了!”她脱口而出,“我恨你用那个词。永远别对我提那个词。永远!”

“这就能改变事实吗?说到底,我仍是个变种人。”

“这不是事实。别在我面前提那个词。”

栖在鹿角上的黑色茶隼拍拍翅膀,伸伸爪子。杰洛特看着鸟儿,看着它平静的黄眼睛。叶妮芙又用双手撑住下巴。

“叶。”

“我在听,杰洛特。”

“你刚才说会回答我的问题,甚至不需我真的开口提问。我只想问一个问题,一个从没问过的问题,一个不敢问的问题。回答我。”

“我办不到,杰洛特。”她断然答道。

“我不相信,叶。我太了解你了。”

“你不可能真正了解一个女术士。”

“回答我,叶。”

“我的回答是:我不知道。但这不算回答,对吗?”

一阵沉默。街上的嘈杂声渐渐微弱。

落日的余晖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映进整个房间。

“艾德·金维尔,”猎魔人轻声道,“冰之碎片……我感觉到了。我知道,这座城市……是我的敌人。恶毒的敌人。”

“艾德·金维尔,”她缓缓重复道,“精灵女王的雪橇。怎么了,杰洛特?”

“我在追你,叶,因为我的雪橇缰绳系在你的白马上。暴风雪在我身边肆虐,还有冰霜与严寒。”

“你心中的温暖会融化我刺进你体内的冰之碎片。”她轻声道,“咒语将会消失,而你会看到真正的我。”

“叶,鞭策你的白马,到极北之地去吧。在那里,冰永远不会融化。我想快些跟你住进你的冰雪城堡。”

“冰雪城堡并不存在。”叶妮芙的嘴唇扭曲颤抖,“它只是个象征。我们在追逐一个难以企及的梦。因为我,精灵女王,同样渴望温暖。那是我的秘密。所以每一年,我都会乘雪橇来到这座城市,融入飘飞的雪花,每年都会有人中了我的咒语,把雪橇的缰绳绑在我的白马上。每年都是不同的面孔。就这么永远持续下去。气候温暖时,我会渴望毁掉咒语,让魔法和魅力随之消弭。我选择的人,被冰之碎片刺中的人,会突然变回不起眼的凡人。在他们面前,冰雪消融后的我,也会平凡得……和常人一样。”

“在那纯净的白色中,春天随之到来。”他说,“艾德·金维尔也出现了,那是个有着美丽名字的丑陋城市。而我必须走进艾德·金维尔臭气冲天的垃圾堆,因为我收了酬劳,因为我存在的目的就是清理令人畏惧和反感的污秽。我被剥夺了感知的能力,所以感受不到对肮脏事物的恐惧,所以看到它时不会退缩,更不会恐惧地转身逃跑。没错,我被剥夺了情感,但并不彻底。干这活儿的人,手段并不怎么高明。”

他沉默下来。黑色茶隼抖抖羽毛,翅膀展开又合拢。

“杰洛特。”

“我在听。”

“现在轮到你回答我的问题了。我从来没问过的问题。我不敢问的问题……我不打算今天就提出来,但还是希望你回答。因为……因为我真的很想听到你的回答。只有一个字,一个你从来没说过的字。说出来吧,杰洛特。拜托。”

“我办不到。”

“为什么?”

“你不知道?”他悲哀地笑了笑,“因为我的回答只是一个字而已。但这个字无法表达我的感受,也无法表达我的情感。我的情感和感受早就被剥夺了。那个字只是个声音,就像敲打冰冷空无的头骨发出的声音。”

她沉默地看着他,睁大的双眼透出深紫色的光彩。

“不,杰洛特。”她说,“那不是真的。至少不全是真的。你的感受没被完全剥夺。现在我明白了。现在我知道……”

她陷入沉默。

“别说了,叶。你已经做出了决定。不要骗我。我了解你。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得出来。”

她转过头去。他明白了。

“叶。”他轻声说。

“把手给我。”她说。

她握住他的手。猎魔人立刻感到一阵刺痛,血液在前臂的血管里脉动。叶妮芙用冷静而慎重的语气念出一句咒语。他看到,疲惫的汗水浮现在她苍白的额头,她的瞳孔也因痛苦而放大。

她放开他的手臂,抬起双手,动作就像温柔的爱抚——抚摸一具无形的躯体,缓缓地,由上至下。在她指间,空气变得稠密而不透明,像烟雾一样摇曳盘旋。

他看得入了迷。这种创造魔法——它被视为魔法师成就的顶点——每次都能让他着迷,甚至胜过制造幻像或改变形体的魔法。是啊,伊斯崔德说得对,他心想,跟这样的魔法比起来,我的法印确实荒谬得可笑。

在叶妮芙颤抖的双手间,缓缓浮现出一只煤黑色的鸟儿。女术士的手指温柔地抚过略显蓬乱的羽毛、扁平的脑袋和弯曲的鸟喙。手又动了动,动作流畅细致,却让人昏昏欲睡。黑色茶隼低下头,响亮地叫了一声。它那安静地待在角落的孪生兄弟则回以一声“嘎”。

“两只茶隼。”杰洛特平静地说,“两只黑色茶隼,皆由魔法创造。我想,这两只你都需要。”

“猜得没错,”她费力地说,“两只我都需要。我曾错误地以为一只就够了。我错得厉害,杰洛特……作为骄傲的、自以为无所不能的冬之女王,我很恼火。有些东西……你注定无法得到,就算用魔法也不行。还有些礼物,你永远无法接受,除非你能给予回报……用同样珍贵的东西作回报。否则这礼物就只能从指缝间溜走,好像手里融化的碎冰。只留下悔恨、失落和负疚……”

“叶……”

“我是个女术士,杰洛特。我拥有强大的力量,这是上天赐予的礼物。而这礼物需要付出代价。我付出了……所有的一切,什么也没剩下。”

她沉默了。女术士伸出颤抖的手,擦了擦额头。

“我错了,”她重复道,“但我会修正自己的错误。情感和感受……”她摸摸黑色茶隼的头。鸟儿抖抖羽毛,张张鸟喙,但没出声。“情感和谎言,迷恋与游戏,感受和缺乏感受……不该接受的礼物……谎言与真相。什么才是正确?是死守谎言,还是陈述事实?如果事实是谎言,那真相又是什么?谁的情感会丰富到无法承受,谁又是冰冷空无的头骨?是谁?什么才是正确,杰洛特?真相又是什么?”

“我不知道,叶。你告诉我。”

“不。”她垂下双眼。这还是头一次。他从没见她做过这个动作。从没。

“不。”她重复一遍,“我办不到,杰洛特。我没办法告诉你。就让这只鸟儿,经由你手碰触而生的鸟儿来告诉你吧。鸟儿,真相到底是什么?”

“真相,”茶隼说,“是冰之碎片。”

尽管只是漫不经心又漫无目的地在小巷里闲逛,但杰洛特突然发现自己来到了南城墙边的挖掘场:一道道沟渠四处蜿蜒,将古代地基的一部分暴露在外,又在一堵石墙的废墟处交错。

伊斯崔德也在那儿。他穿着高筒靴,挽起衣袖,正对一群仆人叫喊着什么。仆人们用锄头挖掘一道沟渠的土墙,土墙分成色彩各异的几层,分别是泥土、黏土和木炭的颜色。旁边几块木板上,摆着发黑的骨头、锅子的碎片和其他一些东西,全都锈迹斑斑、腐蚀严重,根本难以辨认。

魔法师立刻注意到他。他向正在挖掘的人低声下了几道命令,然后跳出沟渠,走向杰洛特,双手在裤子上擦了擦。

“有何贵干?”他突然发问。

猎魔人一动不动地站在他面前,没有回答。仆人们假装在工作,实际上一边交头接耳,一边偷偷打量他们。

“你的眼里透出憎恨。”伊斯崔德皱着眉说,“我说了,有何贵干?你做出决定了?叶娜在哪儿?我希望……”

“别抱太大希望,伊斯崔德。”

“哦?”魔法师说,“我听到了什么?我没理解错吧?”

“你理解了什么?”

伊斯崔德双手叉腰,挑衅地盯着猎魔人。

“我们别再自欺欺人了。”他说,“你恨我,我也恨你。为了侮辱我,你说了关于叶妮芙的事……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我也用同样的方式回敬了你。你冒犯了我,我也冒犯了你。让我们用男人的方式解决吧,我不认为会有别的办法了。这就是你来的目的,对吧?”

“对。”杰洛特擦了擦额头,“你说得对,伊斯崔德。我是为此而来,毫无疑问。”

“好极了。这事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今天我才知道,这几年来,叶妮芙一直在你我之间打转,像一只破布球。她先跟我在一起,然后是你。她为找你而从我身边逃开,反之亦然。在这过程中的其他人不算,只算你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和我只能留一个。”

“是啊。”杰洛特仍用手按着额头,“是啊……你说得对。”

“因为自大,”魔法师续道,“我们都认为叶娜会毫不迟疑地选择更好的人。至于谁更好,我们两个都自信满满。你我就像两个小孩子,吹嘘她对我们的关心,又像涉世未深的少年,把这关心的本质和含意暴露给对方。你应该跟我一样,考虑过这事,也意识到我们犯了多大的错误。叶娜不想在我们中间选择,即便我们能接受她的抉择。好吧,那我们就只能替她做决定了。我不想跟任何人分享叶娜,而你会来这儿,说明你也有同样的想法。你我都再清楚不过了。只要我们两个都在,就没法确认她的感受。你我只能留下一个。你明白吧?”

“的确。”猎魔人绷紧的嘴唇微微翕动,“真相是冰之碎片……”

“什么?”

“没什么。”

“你怎么了?病了还是醉了?还是吃了太多猎魔人的草药?”

“我没事。我的眼睛里……有东西。伊斯崔德,只有一人能留下。我就是为此而来的,毫无疑问。”

“我就知道。”魔法师说,“我知道你会来。我就对你说实话吧。你猜对了我的打算。”

“你是指闪电球吗?”猎魔人无精打采地笑了笑。

伊斯崔德皱皱眉。

“也许吧。”他说,“也许真是闪电球。当然了,我不会偷袭你。这是场面对面的体面较量。你是猎魔人,我们的机会均等。好了,该决定时间和地点了。”

杰洛特思索片刻,做出了决定。

“那个广场……”他指了指,“我从那边过来……”

“我知道。那儿有口井,叫绿钥匙。”

“就在井边吧。没错,井边……明天,日出后两小时。”

“好,我准时赴约。”

他们静静地伫立了好一会儿,避开彼此的目光。最后魔法师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了句什么。他踢了踢一团黏土,又用鞋跟把它踩碎。

“杰洛特?”

“什么?”

“不觉得很蠢吗?”

“是很蠢。”猎魔人不情愿地承认。

“这下我放心了。”伊斯崔德低声道,“因为我觉得自己就像全世界最大的傻瓜。我从没想过会为了女人跟猎魔人生死相搏。”

“我明白你的感受,伊斯崔德。”

“哦……”魔法师挤出一丝微笑,“但我既然能做出与天性相反的决定,就说明这事……很有必要。”

“我知道,伊斯崔德。”

“你肯定明白,你我当中,活下来的人必须立刻逃往世界尽头,好躲避叶娜。”

“我明白。”

“那你肯定也明白一个事实:等她怒气平息,就能回到她身边了。”

“当然。”

“好,那就这么定了。”魔法师做了个准备转身的动作,但迟疑片刻,又向杰洛特伸出手,“明天见,杰洛特。”

“明天见。”猎魔人握住对方的手,“明天见,伊斯崔德。”

“嘿,猎魔人!”

杰洛特从桌上抬起头。刚才陷入深思时,他用洒在桌上的啤酒画了几个奇怪的图案。

“找你可真不容易。”赫伯尔斯会长坐下来,把酒壶和酒杯推到一旁,“酒馆的人说你去了马厩,但我在马厩只找到你的马和行李。结果你在这儿……这是全城最脏的酒馆,只有最下等的人才会来。你在这儿做什么?”

“喝酒。”

“我知道。我想跟你聊聊。你还清醒吗?”

“清醒得像个婴儿。”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

“有何贵干,赫伯尔斯?你也看到了,我很忙。”杰洛特说着,朝送上又一壶酒的女孩笑了笑。

“传闻说,”会长皱皱眉,“你要跟魔法师来场生死决斗。”

“这是我们的事。他和我。别管闲事。”

“不,这可不光是你们的事。”赫伯尔斯反驳道,“我们需要伊斯崔德,我们负担不起另一个魔法师。”

“那就去神殿祈祷他胜利吧。”

“别嘲笑我。”会长吼道,“也别跟我耍小聪明,流浪汉。看在诸神的分上,我真想把你丢进洞里,丢进地牢最深处,或用几匹马把你拖出城,或让蝉像杀猪一样宰了你。不幸的是,伊斯崔德在乎名誉,如果我这么干,他绝不会放过我。我很清楚。”

“听起来真棒。”猎魔人又灌下一大口酒,把掉进酒杯的稻草吐到桌下,“我逃过了一劫。你说完了?”

“还没。”赫伯尔斯从外套里掏出装满银币的钱袋,“这里是一百马克,猎魔人,拿着它离开艾德·金维尔。离开这儿,最好马上就走,赶在日出之前。我告诉过你,我们负担不起另一个魔法师,我不会让他冒着生命危险跟你这样的人决斗,何况决斗的理由蠢得……”

他突然闭了嘴,尽管猎魔人一动没动。

“我要你那张蠢脸立刻从桌边消失。”猎魔人说,“把那一百马克塞进你的屁眼。快滚,我看到你的脸就反胃,再多看几眼,我可就吐你一身了。”

会长收起钱包,两手按在桌上。

“不,我不会走。”他说,“我本想用体面的方式解决,如果行不通,那就随你们便。你们就去为那人尽可夫的婊子打打杀杀、去把彼此撕成碎片吧。依我看,伊斯崔德会解决你,你这收钱办事的杀人犯,你全身上下只有鞋子能剩下。就算你赢了,不等他尸体凉透,我也会抓到你,打断你全身每一根骨头。你的身体不会有一处完整,你……”

他来不及把手移开。猎魔人的手从桌下伸出,动作疾如闪电,会长只看到一团黑影从眼前闪过。伴着一声闷响,匕首已经扎进他指缝间的桌面。

“也许吧。”猎魔人嘶声说着,紧握刀柄,盯着赫伯尔斯血色尽褪的面孔,“也许伊斯崔德会杀了我。如果他没能办到……我会离开的,而你这杂种别想挡我的路,除非你想让这城里每条肮脏的街道都血流成河。滚!”

“会长先生!出什么事了?嘿,你……”

“别紧张,蝉。”赫伯尔斯缓缓抽离双手,尽可能远离刀锋,“什么事都没有。真的。”

蝉收回半出鞘的剑。杰洛特没看他,也没看离开酒馆的会长。蝉替会长挡开醉酒的船员和马夫。隔着几张桌子,有个小个子男人长着老鼠脸和敏锐的黑眼睛,杰洛特紧盯着他。

我在紧张,他警惕地想,我的手在抖。我的手的的确确在发抖。对我来说,这事绝不可能发生……这是不是意味着……

是啊,他看着鼠脸男人心想,我想是的。

好冷啊……

他站起身。

他看着那个小个子男人,笑了笑,掀起外套下摆,从钱袋里掏出两枚金币,丢在桌上。金币发出丁当声,其中一枚旋转着撞上匕首的刀刃——那把匕首依然稳稳地插在桌面上。

这一下来得出人意料。木棒划破黑暗,发出微弱的嗖嗖声,快到让猎魔人差点来不及护住头:他本能地抬起手臂,挡住这一击,又迅速扭动身体,卸去大半力道。他往后跳去,单膝跪地,又向前翻滚,站起身来。木棒再次落下,他感到扑面而来的劲风,于是优雅地原地转身,避开,从黑暗中逼近他的两个人影中间穿过。他把手伸向右肩,拔剑。

剑没了。

但你们偷不走我的本能反应,他这么想着,轻巧地向后躲开,是习以为常,还是细胞的记忆?我是个变种人,反应也像变种人。他再次单膝跪地,躲过又一击,把手伸向靴子,想要拔出匕首。但匕首也不见了。

他苦笑一下。木棒打中他的头。杰洛特眼冒金星,痛楚骤然蔓延到指尖。他无力地倒在地上,脸上仍带着笑。

有人扑过来,将他死死按在地上。另一个人从他腰间扯走钱袋。他的眼前闪过刀刃的寒光,跪在他胸口的人撕开他的衬衫衣领,扯出他的徽章。他们立刻松开了手。

“看在别西卜的分上,”杰洛特听到喘息声,“他是个猎魔人……”

另一人喘着气,咒骂一句。

“他没有剑……诸神啊……真倒霉……别碰它,拉德加斯特!别碰那东西!”

月亮在稀薄的云层中暂现。杰洛特瞥见了面前那张瘦削的脸:是个男人,长着一张鼠脸和露出精光的黑眼睛。散发猫儿和炊烟气味的巷子里,他听到脚步声渐渐消失。

鼠脸男人把膝盖缓缓地从杰洛特的胸前抽走。

“下一次……”杰洛特听到清晰的低语,“下一次,如果你不想活了,别找其他人代劳。用自己的缰绳在马厩里上吊就好。”

昨晚下雨了。

杰洛特走出马厩,揉揉双眼,拂去头发里的稻草。朝阳照在潮湿的屋顶上,水坑里反射着金子般的光。猎魔人觉得嘴里有股令人不快的味道,头上的肿包也在隐隐作痛。

马厩门前坐着一只黑猫,正一丝不苟地舔爪子。

“嘿,猫咪猫咪。”猎魔人说。

猫儿停下,转而愤怒地盯着他,耳朵折向脑后,嘶嘶地叫着,露出牙齿。

“我知道。”杰洛特点点头,“我也不喜欢你。只是开个玩笑。”

他不慌不忙地松开外套的饰带和带扣,抚平衣服的皱褶,确保自己的行动不会受到任何限制。他把剑收回背后的鞘里,正了正右肩的剑鞘,将一块皮头巾系在额头上,头发拢到耳后。他戴上一副长长的铁手套,上面镶着银色小饰钉。

他又看了一眼朝阳,瞳孔缩成垂直的线。真是个好天气,他想,适合决斗的好天气。

他叹口气,吐了口唾沫,然后缓缓穿过街道。街道两边的墙壁散发着灰泥和湿石灰的刺鼻味道。

“嘿,怪胎!”

他转过头。蝉坐在沟渠旁边的一堆圆木上,另有三个带着武器、形迹可疑的同伴。蝉站起身,伸个懒腰,走到街道中间,小心地避开地上的积水。

“你要去哪儿?”蝉问,两只瘦削的手搭在挂着武器的腰带上。

“跟你无关。”

“我先把话说清楚。我才不在乎什么会长、魔法师,还有这狗屁城镇。”蝉一字一句道,“我只对你感兴趣,猎魔人。你没法走到这条街的尽头。听到没?我很想知道你有多厉害。这事让我整晚睡不着。我说了,站住。”

“别挡道。”

“站住!”蝉手按剑柄,大喊道,“你听不懂我的话吗?我要跟你打一场!我要挑战你!很快我们就能知道,谁才是最厉害的!”

猎魔人耸耸肩,但没放慢脚步。

“我向你挑战!怪人,听到没?”蝉叫嚣着,再次挡住他的去路,“你还在等什么?拔出你的武器!怎么,你怕了?还是说,你只在乎伊斯崔德,因为那家伙上过你的女术士?”

杰洛特继续往前走,迫使蝉尴尬地退后。带着武器的几人也站了起来,跟在后面,保持距离。杰洛特听到他们踩踏烂泥的嘎吱声。

“我向你挑战!”蝉重复道,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听到没,你这该死的猎魔人?你还等什么?要我往你脸上吐口水吗?”

“吐啊。”

蝉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准备吐出口水。他看着猎魔人的眼睛,却没留意他的双手。这是个错误。杰洛特没有放慢速度,戴着镶钉手套的拳头飞快地打中蝉的嘴巴。他没停下脚步,仅仅借着身体的惯性发力。蝉的嘴唇像挤碎的樱桃一样裂开,流出红红的液体。猎魔人收回手,再次击中同样的部位。这次他短暂地停了一下,感到自己的愤怒随这一击的力道和气势而消散。蝉一只脚抬在空中,一只脚在泥地里转了半圈,吐出一口鲜血,仰天倒在一摊积水里。猎魔人听到背后传来拔剑的响声,于是停下脚步,用流畅的动作转过身,单手按住剑柄。

“来啊。”他的语气因愤怒而颤抖,“来试试。”

拔剑的人盯着杰洛特的双眼,仅仅一秒,便转过头去。其他人开始后退,起先很慢,随后越来越快。握剑在手的人权衡一下,也向后退去,嘴唇无声地翕动。离得最远的人转身逃命,泥水四下飞溅。另两人呆在原地,不敢前进半步。

蝉在烂泥里坐起,手肘撑着身子,语无伦次地说着胡话,吐出大团红色的东西,其中夹杂着白色。杰洛特从他身旁经过,漫不经心地一脚踢在他脸上,踢碎了面颊骨。蝉再次瘫倒在水坑里。

他继续前进,没有回头。

***

伊斯崔德已经来到井边。他站在那儿,斜倚着爬满青苔的绞盘旁边的木轴。他的腰上佩着一把剑,一把轻巧美丽的剑,剑柄配有细剑的后斜式护手,剑鞘的尖头不时拂过富有光泽的马靴靴口。魔法师的肩上停着一只黑鸟。

一只茶隼。

“你来了,猎魔人。”伊斯崔德伸出戴着驯鹰手套的手,小心翼翼地将鸟儿放到水井的顶棚上。

“我来了,伊斯崔德。”

“我没想到你会来。我以为你走了。”

“你看到了,我还在这儿。”

魔法师仰起头,放声大笑。

“她想让我们都活着……”他说,“我们两个。但这不重要,杰洛特。拔剑吧。只有一人能留下。”

“你想用剑决斗?”

“很奇怪吗?你不也用剑吗。开始吧。”

“为什么,伊斯崔德?为什么用剑,而不是魔法?”

魔法师脸色发白,嘴唇紧张地颤抖。

“我说了,开始吧!”他吼道,“没工夫提问了。问答时间已过!现在是行动的时刻!”

“我想知道,”杰洛特缓缓地说,“我想知道,你为什么选择用剑?我想知道,你这只黑色茶隼是从哪儿弄来的?我有权知道。我有权知道真相,伊斯崔德。”

“真相?”魔法师语气苦涩,“好吧,也许你有这个权利。是啊,没错,我们的权利是对等的。你说这只茶隼?它在黎明时分飞来,羽毛被雨水打湿。它带来一封信。内容很短,我记在了心里:‘再见了,瓦尔。原谅我。我无法接受你的礼物,因为我无以为报。这就是真相,瓦尔。真相是冰之碎片。’怎么样,杰洛特?现在你高兴了?你得到满足了?”

猎魔人缓缓点头。

“很好。”伊斯崔德说,“现在轮到我行使权利了,因为我无法接受那封信上的消息。我不能没有她……我宁愿……该死,拔剑啊!”

他旋过身子,拔剑的动作迅速而优雅。显然,他的剑术颇有造诣。茶隼“嘎”地叫了一声。

猎魔人一动不动,双手垂在身侧。

“你还在等什么?”魔法师大吼。

杰洛特缓缓抬起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过身。

“不打了,伊斯崔德。”他轻声道,“再见。”

“该死,你这是什么意思?”

杰洛特停下脚步。

“伊斯崔德,”他回过头说,“想死的话,别找其他人代劳。如果你真想这么做,到马厩里用缰绳上吊就好。”

“杰洛特!”魔法师的叫声突然变得嘶哑,带着刺耳的绝望,“我不会放弃的!我会追她到温格堡,会去世界尽头寻找她!我永远不会放弃她!记住我的话!”

“别了,伊斯崔德。”

他走上街道,没有回头。他就这么往前走,不在意匆忙让道的行人和飞快关紧的门窗。任何人和任何事,他都毫不理会。

他在想酒馆里等着的信。

猎魔人加快脚步。他知道,一只被雨水打湿的黑色茶隼正在床边等他,弯曲的鸟喙里衔着一封信。他要尽快读到那封信。

虽然内容他早已知晓。

传说中用炼金术制造的矮小类人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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