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嫣黄脸婆的故事(时隔20年我终唤她一声)(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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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二十年的岁月,我终于低唤她一声,“宛娘。”

如同二十年前我初遇她那样,如同二十年来我所想的那样。

十岁那年,我第一次见到宛言,在大明宫的樱桃树下。

那日春风晴暖,我趁着四下无人,不顾内侍阿栗阻拦,偷偷爬上樱桃树摘果子。

樱桃果然甘美无比,我一面吃一面看上那串最大最红的樱桃,试了几回都不能够着,便大着胆子抱着枝桠倾过身去。

正是午休时分,花园里静极了,我聚精会神地盯着那果实,不提防阿栗一声鬼叫,“哎呀,有人来。”

这一嗓子吓得我手一松,翻身跌了下去,事出突然,阿栗根本没反应过来,目瞪口呆地立在原处。

我绝望地闭上眼睛。

一双手接住了我,但仍无法抵挡我的下坠之势,我和她一起摔倒在地上。

我惊惶地抬起头,对上一对明亮如春水的眸子。

我从未见过这样动人的一双眼睛,眸光闪闪似能将人沉溺其中。

她坐起身来,看我不说话,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摔傻了?”掠起发丝,“你小子真沉,压得我手疼。”

阿栗连滚带爬地扑过来,“大——”我眼风扫过,他倒乖觉,顺着改口道:“大郎,您没事儿吧。”

她已站起身来,笑盈盈地叉着腰,“嘿,原来是个公子哥呀,本来还想给你弄那串樱桃。”长吁短叹,作势欲走。

我当即跳起来,“不不不,我要樱桃。”

她轻笑一声,俯身拾起长竿,轻巧巧勾住了那树枝,樱桃慢悠悠落下,她伸手接住。

日色如金,照见她纤白如玉的手。

春风吹起她衣袂飘飘,好像谪仙般柔美飘逸,那一个刹那,我只是愣愣地望着她。

她说她叫宛娘,我们一起度过一个十分愉悦的午后,在她的帮助下,我们坐到高高的树干上,俯望脚下十里皇城。

那连绵不断的九重宫阙,似乎望不到尽头,她倏忽叹了口气,“大明宫可真大啊。”

我嘴里塞满了樱桃,含糊回应,“你不喜欢吗?”

“当然不喜欢。”她说,眉目间浮现怔忡之色,大概是觉得我太小,将手搭在我肩上,解释说:“起码以后,是不能再爬树了。”

我本还打着再找她玩的主意,吃了一惊,“为什么?”

她没有回答,托腮远眺,仿佛很忧伤的样子。于是我也不再说话,同她一样静默起来。我的母亲皇后柳氏去世于三年前,丧期一过,父亲便要立祖母的侄女为新后。

他们那么快就忘记了母亲,大约不久后也会忘记我吧。

只有舅舅还惦记着我,得了机会便带着些点心玩具过来看我,那是我难得高兴的时刻。

但都不如今天快活,她掌心的温度从肩上传来,我只觉得温暖心扉,希望和她就这样一直坐下去,直到地老天荒。

不久,她的侍女过来寻她,临别时分,我依依不舍,问:“宛娘,下回还能一起玩么?”

她已转身离去,又回过头来,嫣然一笑,“但愿还能碰见小郎。”

我目送她背影离去,心想,宛娘,我总会再见到你的。

我确实在日后再见到了她,那天她身着团花红锦百蝶石榴裙,头顶紫金凤冠,端坐于祖母身侧。

祖母含笑将我唤过去,说:“快见过你嫡母。”又笑道:“宛娘,这是我刚向你说起的泊儿,让他给你行个礼吧。”

这声宛娘无异惊雷,我诧异地抬起头来,对上一张熟悉的脸庞,只是记忆中的飞扬笑容被取代,换上一副无可挑剔的端庄神态。

她的诧异不过是瞬间,站起身来往我项上系上一块夔龙纹玉,我木木站着,任由她微凉指尖触过我的脖颈。

祖母示意我跪下,我却恍如未见,她打圆场,“不必了,我前日已见过殿下,是个很好的孩子呢。”

她们还说了什么,我已经忘记了,我到底还是没给她行礼,径自回了房,所有人都以为我是替亡母置气,阿栗絮絮劝导,“殿下您怎么了,那日不是和皇后玩的很开心么——”

“她不是皇后。”我硬邦邦地说,砰地关上了门。

我怎么了,我想,我也不明白我是怎么了,只是觉得失落,觉得那个可以依赖、可以交谈的姐姐没有了。

我对她的气一直持续到第二年秋狩。

我在马厩故意骑走了驯养给她的马,万没想到那马被人做了手脚,走了两三步便猛地一抖,疯了似地向前奔去。

一众侍从被甩的老远,我死死贴在颠簸的马背上,吓得直要哭出来,只觉今日大约要命绝于此。

是她迅速追上来,在我大哭大喊着“宛娘”冲向峭壁的时候,稳准将匕首没入马颈,救下了我。

她轻抚我的头,指触清凉,如小溪流过我烦乱心间,是种奇异的安心。我紧紧攥着她衣袖,仿佛又回到那个依靠在一起的午后。

侍卫们随后赶到,各个被吓得面如土色,她镇定自若地将我扶下马来,阳光热烈,她搭在我肩上的手指仿若透明。

难以想象,这双纤弱的手,竟能紧握缰绳,驾驭烈马,非凡魄力令人望尘莫及。

我望着她远去,不知为何她的脚步竟有些蹒跚,阿栗见我疑惑,小声解释说:“皇后能追上来是因为骑了新贡的烈马,上马前被踹了好几脚。”

她为了救我,当真是冒了极大的风险。

心中正五味陈杂,她忽然驻足,朝我回眸一笑,那笑意无声,和着她鬓边的秋杜鹃格外惊心动魄。

无端被灼花了眼,从此一生难忘。

第二日我卧床歇息,她提着果篮过来看我,还带来了祖母嘱托的功课。

我托言要歇觉,想混过这一遭,哪晓得她刮刮我鼻子,无奈笑道:“真不给我面子。”

她的笑容令我失神,她指尖的温度令我无措,正想说什么,她已经开口,“你躺着,我给你念行吧。”

生僻词句经过她的口变得如流水悦耳,我偷掀起被角打量她,宫灯昏黄,笼住她秀美侧影,剔透指尖按在泛黄的书页上如玉雕琢。

鼻间扑来甜甜的果香,是她放于枕畔的新橙。

我看失了神,却不曾想,这是此生与她最温柔的时刻。

我骑的那马是被何妃做了手脚,事发后何妃被赐死,祖母借此机会整顿宫闱,她的皇后位至此稳固。

我抢马一事被掩过,却使得舅父疑窦丛生,勒令我不许再见她。我无法拒绝舅父,亦无法管束宫人,在多次与她擦肩而过后才明白其中的蹊跷。

可是太迟了,在我匆忙奔到两仪殿想向她说明缘由时,父亲和祖母抱着一个婴儿先于我走进了殿。

我傻了似地看她接过孩子,她是那样欢喜,以致于泣不成声,“深宫寂寞,妾身终于有依傍了。”

我悔恨地看她陷于巨大喜悦中,怅然想着,她再也不会那样关心我了。

她很宠爱养子,父亲因她的缘故,一年后就封了弟弟做赵王,此举引来了我周边人大幅恐慌,我也越来越少见到她,偶尔见到亦是在年节时,客客气气如任何一对天家母子。

若不是因为三年后的那场叛乱,我可能再没有走近她的机会。

宁王趁父亲巡幸在外发动叛乱。当夜我在书房读书,发现端倪急令金吾关闭宫门,拼命向两仪殿奔去。

果不其然,她还在两仪殿替父亲批阅政务,听完禀报即有决断,“关闭四门,保护皇太后,拿我鱼符速调火器营进宫”。

火器营还未到,对方已向正殿发起进攻,我狂躁不安地来回踱步。她倒还镇定,问我说:“杨泊,听说你射击不错。”

我迟疑地点头。

“跟我来。”

她抱着一样事物领我上了顶楼,放眼望去火把熊熊,守军正竭力抵抗,不断有人冲出去,也不断有人死去,情形惨烈,宛如炼狱。

她拿的是把弓箭,按住我的肩头,指向当中一点银白色,“擒贼先擒王,我要你射下宁王。”

这把弓箭是太祖皇帝遗物,拿在手上仿佛有千斤重,我冷汗涔涔,“不行,我没杀过人。”

何况那还是我的皇叔。

她没有理会,说:“我替皇长子净一净手。”

她用帕子拭去我手心的汗,撒上松香粉,她的指甲划过我的掌心,让我的心莫名战栗。

她不由分说握住我手腕,手劲极大,逼我痛下心肠,“不许软弱,杨泊,我相信你一定行。”

我相信你一定行。

无名力量从她的手上传来,流向四肢百骸,在她期盼的注视下,我定下神弯弓搭箭。

“噗”地一声,白羽箭破空而去。

宁王叛乱平定,父亲仿佛突然想起了我这个默默的儿子,让我去凉州学习军务。

启程之日她来送我,正是初春,桃花盛开,细雨霏霏,她撑一把紫竹伞立于灞桥,风吹来乱红如雨,衬出她身影无端缥缈。

我明白,有此机遇多亏她举荐,于是郑重向她磕头,“从前我——”

她扶起我,“杨泊,你聪颖柔善但略少刚毅,只盼你此去尝遍风霜,学会杀伐决断。”

殷殷期盼不言而喻,她咳了两声,“为了大燕,为了你父亲幼弟。”

也是为了你。

我在凉州呆了三年,直到父亲驾崩。

消息由柳氏亲信连夜飞马送来,“洛阳行宫秘不发丧,皇后急召禁军统领封锁大明宫,不知是何用意。”

按我朝先例,皇帝将密诏封于正殿匾额后,若龙归大海,便着重臣取诏宣读,以定大统。

“紫宸殿可有消息?”舅舅问,他很着急,额上布满汗珠。

“没有。”亲信说:“紫宸殿什么都没有。”

我默不作声,那边舅舅已急急道:“臣明白皇后于您有恩,可您得明白,您非皇后所出,孰轻孰重谁人不知。权力之前翻脸无情,您又知道这三年里她是怎么想的。”

孰轻孰重,我手一顿,她心里的孰轻孰重。

“她不会的。”

“臣赌她会的。”

其时已是骑虎难下,舅舅回京联络各方,而我随后回京。

沿途果然盘查谨严,禁军把守了各个要辖,问去只知皇帝病重,故而九门戒严。

我始终不信她有夺位之心,那双纤尘不染的手,那双曾给我力量与信心的手,又怎会染上肮脏的权欲。

宫禁森严,惟闻马蹄哒哒,我仰头望向头顶的那一线天空,乌云密布,让人的心也不由自主地灰暗下去。

我捏紧了手中的夔龙纹玉佩。

摔玉为号,那是舅舅飞鸽密信,他嘱咐我,杨泊,你绝不能有一丝心软。

潇潇春雨中,一行描五爪金龙旗的车辇缓缓行来,内侍下马铺陈朱毯,一只如玉石般无瑕的手伸出来,扶住车门。

数月未见,她容颜清减几分,却依然美丽无双,一袭月白水波纹间裙行走时恍如水波荡漾,我的目光不由自主追寻她,待稳住心神,她已走至我面前,虚扶我一把。

“一路平安否?”

我低声答道:“拖赖父亲母亲,一切安好。”掌心沁出汗来,心想,握了这样久的玉,为何还是这般寒凉,

“嗯。”她微笑,“回来就好,杨泊,不,陛下,你回来就好。”

我震惊地看着她。

她无视众人惊异,转身击掌,首领内侍冯著领二十四名朱衣朝臣高举圣旨而出,她率先跪下,“妾恭迎大行皇帝遗旨。”

“朕即继位以来,克勤克俭……祖宗之基业不可废,社稷之民生尤为重……今皇长子泊人品贵重,深肖朕躬,特许尔为嗣……”

遗诏宣罢,我在众人呼拥中起身,许多人也正在向她行礼,他们称她为太后,众星捧月中,她突然转头凝视我,那眼神锐利,有一种洞察一切的了然。

我心里一紧,捏在手中的玉佩,不知不觉落到了地上。

遗诏懿旨同出,大局乃定,大家和和气气,仿佛从没有过暗流涌动,祖母病重,便是她主持登基大典。

那天艳阳高照,我走过长长玉阶来到她身旁,她替我系上冕冠,我许久没有这样靠近她,她袖间冷香冽然,眸光如碧潭幽深,轻叹,“杨泊,你要做个好皇帝。”

指尖冰冷,拂过我的面颊。

我的心颤了颤。

她宣称身有疾病退居洛阳,让一度担心她临朝称制的舅舅放下心来。

我极少再见到过她,除了合朝觐见那一个遥远的身影。后来我想,若不是因为我的一时糊涂,我和她之间,就这样相安到老也是好的。

起码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我内心的隐秘。

我这个皇位并不好坐,水患旱灾户部亏空,大臣们表里不一,自私自利,还有自恃拥立之功的舅舅在朝飞扬跋扈。

我无驾驭朝臣之力,又不能下定决心铲除这一切错综关系。心乱如麻间,我又产生了那种熟悉的退缩之意,觉得这来的太容易的皇位或许并不适合我。

这让我格外地想寻求一个寄托,一个感情的寄托。

韩氏就是在那时出现我面前,彼时她穿一袭芙蓉色襦裙在花树间翩然起舞,听见脚步声,她徐徐转身,向我展颜一笑。

我愣在了原地,真的像她,真的像极了她。

尽管日后我发现她性情张狂泼辣,与宛言有着云泥之别。可我还是眷恋她的笑容,每当疲累时,我总是歇在她那里,只要她笑一笑,我就觉得这世上还有人陪伴在我身侧。

我喜欢宛言,从少年起,那是根生于内心的喜欢,深入骨髓。

我是个软弱平庸的人,只有在她坚定地拉住我的手时,才能短暂地变得勇敢坚决。

所以我舍不得韩氏,任她在宫内兴风作浪,构陷嫔妃,为儿子谋夺权力,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此,朝堂不定,后宫不宁,祖母又病重,她终于坐不住了。

她甫回宫便寻了个错处惩戒韩氏,韩氏一如既往地以为我会继续包容,但那是宛言,我永远不能对她说出一个不字,只是不耐烦地让韩氏回宫思过。

韩氏难以置信地看着我,“陛下,您……”

反正她回宫了,韩氏怎样,我都无所谓了。

我再没帮韩氏说过一句话,韩氏显然感到了危机降临,但选择了一个极其愚蠢错误的方式。

而宛言洞悉一切,却不动声色由着韩氏走向末路。

中秋家宴,御膳房给两位皇子预备了玫瑰露代酒,就在大家欲举杯邀月时,宛言忽然出声,“玫瑰露珍贵,二皇子年幼,便同皇长子平分一壶吧。”

内侍喏喏而去,我冷眼旁观,韩氏的脸色越来越白,就在二皇子接过碗即将喝下的那一刻,她扑过去打翻了碗,伏地哀求道:“陛下恕罪。”

我知道这一刻宛言准备了很久,韩氏根本不是浸淫宫廷多年的她的对手,在所有宗眷退下后,她毫不犹豫地说:“韩氏谋害皇长子,罪无可赦,赐死!”

我本想替韩氏分辨几句,可她目光灼灼地看着我,“杨泊,当年哀家是如何对你的。”

我无言以对,“听凭您的吩咐。”

“陛下!”韩氏死死盯着我,我被她看得毛骨悚然,“臣妾是被太后陷害的,您就这样听她的话,那臣妾又算是什么。”

阿栗上去拖她,她拼命挣扎,大喊大叫道,“陛下,陛下您任由太后作践我……传闻都是真的,您对她有不伦之意。”

伤疤被人无情撕开,那是不可想象的溃烂,我狠狠扇了她一巴掌,几乎不能控制自己的声音,“快!把她拖下去杖毙,她疯了!”

沉闷的棍棒声,韩氏不屈不挠一直哭喊着,“陛下,我长得像太后是不是,陛下,您在梦里叫过她的名讳。”

她嘶哑的嗓音回荡在宫殿上方,凄厉绕梁,连鸟雀都被震得扑翅起飞。

一室死寂。

我无力地瘫在御座上,猝不及防对上宛言冰凉的视线。

目光如雪洞,带着我看不懂的震惊、悲伤和茫然。

她拂袖而去。

在祖母干预下,那日的宫人除了阿栗全部处死,又将她召进寝殿密谈。

一个时辰后她终于出来,步履踉跄,险些一脚踏空。我急忙伸出手想去搀扶她,她却本能地一缩手,生生让我抓了个空。

我愣在原地,她头也不回地离去。

半月后祖母去世,她悲痛欲绝,主动提出要扶柩守陵。

她说这话的时候十分平静,显是经过深思熟虑,甚至都没有看我一眼,长叹一声,“皇帝好自为之,让哀家颐养天年吧。”

她心意坚定远超常人,说出这样的话,大约是不会再见我了。

可我没有更多的时间去想这件事了,因为灾难很快降临了。

平西王反了,他勾结突厥斩杀雁门太守,长驱直入。掌军权的表兄柳新轻敌冒进,朝中精锐覆没,由此杀进中原,河间太守钟镇夫妇殉国,荥阳失守,淮安告急……如今,已快兵临京师了。

直接的导火索,还是舅舅,他与平西王交恶已久,已到水火不容的地步,平西王见柳氏势大如坐针毡,借着柳氏横行霸道,民怨沸腾,一举发难。

我还没追究舅舅与表兄的失职,他竟已经联名几大氏族上奏南迁。

我知道这些人,唯恐战火摧残家族基业,迫不及待要保全己身。

我是杨家的子孙,再不肖也要站着死。

混乱的朝堂只有年轻的兵部侍郎崔康支持我,他舌战群儒掷地有声,“议南迁者,该杀。”

“说得好!”

正门洞开,大风吹进,我不可置信地看向殿外,她着五彩翟衣如天人般出现。

鸦雀无声中,她走向御座。

她瘦了许多,握着龙头拐的手青筋毕露,却仍然是有力的。

永淳之乱,京师大震,众莫知所为,群议战守,纯宗未语,后突至朝堂,拍案厉声,曰:“尔等不肖,祖宗创业,尺土一民皆艰难缔造,何今轻弃之耶。”

上引咎长跪,守议乃定。

——《燕史.章淳皇后传》

我被她软禁起来。

朝政回到她的手中,危急时刻,她启用文官崔康领禁军,逼迫大族出钱纳粮,亲自辗转各地节度使调兵……她一直都是这样的人,双手可担天下的人。

大约是因为此,她才看不起我。

战争结束后,她依然不肯还政,又将屠刀对准了我始终不能下手料理的柳氏,下狱流放一气呵成,舅舅在我面前老泪纵横,“陛下,想想先皇后,我们是一家人啊。”

纵然他曾犯下那样的错,他还是我舅舅,曾在我孤寂时施予援手,不论是出何动机。

我满以为她会答应,没想到求情不成反被她扔在殿外跪了一个时辰,自己在殿内与群臣饮宴,散席后我忍受着群臣看见我的惊讶怜悯,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奇耻大辱,简直是奇耻大辱。

“皇帝。”凤头履出现在眼前,她居高临下地望着我,“妇人心肠,怪不得连江山都看不住。”

不知从何时起,她开始称我皇帝,不冷不热无限疏离。

我茫然看着陌生的她,苍白削瘦一脸刻薄,那个丰润甜美的少女已经死了。

往后情形愈加坏了,她凭着威望大开杀戒,氏族老臣尽皆凋敝,起初我还想劝阻,却换来她冷冰冰的一句,“权力在哀家手上,你管的着吗?”

权力权力,我握紧了拳头,望着立于万人中央指点江山的她,真的只有握住它,我才能拾回尊严吗?

崔康在一个深夜来见形同废帝的我,我坐在荒凉破败的别宫里静静打量他。

昏暗的油灯下他恭顺谦卑,这个幼年丧父的寒门子弟,年近而立已位极人臣,可以说全赖她一手拔擢。

今日他却跪在我面前,告诉我他们看不过太后倒行逆施,愿助我重回紫宸殿。

我没有答应他。

倘若崔康是她派来的,那我会成为第二个唐中宗。

可眼下她似乎在成为第二个武后,肆意踩踏宗室,追随长安贵妇蓄面首的风气,召进数个美少年,其中最得宠的张氏兄弟买官卖爵不可一世,崔康看不过,劝了几句亦被她贬官。今日又拿着节杖拦下姑母马车索要饷银,不成后竟擅自将姑母下了宗正府。

姑母哭求到我的面前,请我为她做主,事关皇室颜面,我终于前往行宫面见她,希望她能惩处张氏兄弟,还姑母一个公道。

更重要的是,我想知道,她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

没有令人通传,我悄悄走进集仙殿。

她闭目靠在大迎枕上,双颊泛红如胭脂,衬着她雪白的肤色,有种古怪的美感。张氏兄弟一个在坐下抚琴,一个跪在塌下替她捏腿,屋里的鹅梨香甜得发腻,令人作呕。

我强忍恶心进殿,而她并未察觉,张氏兄弟看见了我,却继续嬉笑着,又附身在她耳边讲什么,让她情不自禁笑了起来。

她笑语,“你啊你。”语调柔靡,我浑身一震,从未想到她的口中竟能发出这样的声音。她伸出手去,欲要点上他眉间,春葱般的手指染了鲜红的蔻丹,红得刺瞎人的眼。我再无法忍受,疾步上前一脚踹向张易心窝,恶狠狠地吼道:“滚出去。”

“谁敢!”

她霍然睁眼,待看清是我,怔了怔,慢慢坐起身来。张易斜了我一眼,如敷粉的白脸上绽出一个自以为极美的笑容,“陛下恕罪,臣方才在服侍太后。”

她嗯了一声,“不关你们的事。”语气微微有些不耐,“皇帝有何事?”

判若两人。

我强压怒气,拣了户部侍郎贪污饷银及侮辱公主等事回报,期间张易张昌怨恨的目光如影随形,我不由感到解气,哪晓得她听了一半便打断我,说:“哀家知道了,下头人不懂事,皇帝别跟着瞎来。”

我怫然变色,“太后!”

我对人一向温和,此番动怒,下头人吓得跪了一地,阿栗悄悄拉我的袖子,我怒不可遏,而她抬手指向殿门,冷笑道:“都说天子一怒血流成河,可哀家这里,你还没那个资格!”

句句刻薄,字字诛心。

她下巴微扬,挑衅地看着我。

我踉跄一步,向后退了退,用尽力气拜下身去,“太后息怒,儿臣告退。”

跨出宫门的那一刻,身后响起一丝轻慢笑声,紧接着销魂入骨的丝竹乐曲开奏,丝丝缕缕,绞人心肝。

我一人在马场驰骋了一夜,十余年的回忆在眼前呼啸闪过,而周遭一切景物丝毫未变,甚至握着的马鞭,还仿佛有她的温度。

可物是人非,事事皆休。

天明时分,崔康来到我面前,我细密调查他半月才确定他并无二心,我开口,“朕想明白了,这天下朝堂,终究还是应当姓杨。”

我嘱咐他,“禁军的两位将领是你门生,军中也多是对太后积怨的世家子……”

崔康应声,又问:“可太后盘踞大明宫多年,耳目众多,只怕消息——”

“无妨。”我说:“冯著净身入宫前曾有一女,如今嫁予羽林郎郑氏为妇,人无完人,总有一样弱点。”

脑海中猛然浮现那双艳丽的手,从前她的手是那样的素净出尘,如今变得这样艳俗……一轮红日自地平线跃出,我扬手掷出手中的夔龙纹玉佩。

恩断义绝,犹如此玉。

永淳八年春,帝率羽林入禁中诛张氏兄弟,后徙居上阳宫,由是归政。

——《燕史.纯宗本纪》

寥寥数语,便简述了当日的情景。

在我们的详细谋划下,一路顺畅得不可思议,我亲手斩下张氏头颅,持剑走进集仙殿。

黄幔低垂,出乎意料,她已朝服正装端坐于凤榻之上。

那样多的人看着我们,在忍辱偷生的这几年,我逐渐学会帝王的喜怒不形于色,可在她面前,我仍只能战战兢兢地仰望,一如当初那个懵懂少年。

我深吸一口气,“参见太后。”

预想中,她会怒,或者嘲讽,可她什么话都没有说,让侍女端来玉玺,亲手递予我,玉玺凝白,她的手却比那玉还要白,白的异乎寻常,可看清肌肤下的微蓝筋脉。

一切顺利的不可思议,我眼睁睁看着她身影萧索消失在帘幔深处,余一声轻叹:“杨泊,你会是个好皇帝。”

渐行渐远,终至不见。

我们之间,大约也只能这样了。

她搬去了上阳宫,再不过问任何政事,我经过大起大落,对于重回手中的江山权柄,再不敢有分毫松懈。

我会是个好皇帝。

光阴似箭,我褪去年少轻狂,变得沉稳有度,明白了这万人尊荣背后的辛勤不易。

没有人知道,在通宵批奏的深夜,在寂静无声中,我仍会常常想起她,那灯火彻夜的集仙殿,她一个女人,付出了多少心血,才稳妥了这泱泱大国。

亲近如阿栗也不知道,他曾揣摩我心理送上上阳宫邸报,却被我大怒庭杖,从此再没人敢在我面前提起关于她的一星半点。

直到赵王来京。

我对近臣要我提防赵王的告诫置若罔闻,他并没有他母亲的七窍玲珑心,是个再爽快不过的直脾气。

我一如既往地厚待他,重赏之外,让他与我同殿居住,兄弟亲密,倒像回到昔年。

他来时诚惶诚恐,走时已然放心地与我言笑晏晏,我在灞桥送别他,交谈许久,他咬了咬牙忽然跪下,“阿兄恕罪。”

“臣弟去上阳见了母后。”

宫人早向我报道他行踪,我不以为异,随意点了点头。

下一秒他竟哭了,哽咽着说:“阿娘她永淳之乱前就风疾严重,那几年全靠虎狼之药吊着日夜操劳,现在病入膏肓,恐怕不久于世了,阿兄,你让我留下来照顾她好不好……”

他后面说了什么我没有听清,大脑一片空白,病情加重,不久于世……这怎么可能,这绝不可能。

恍恍惚惚间,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朕与你同去看看她。”

我们弃车乘马,一路狂奔至上阳,我本是心急如焚,但甫到洛水,望见制度壮丽的巍巍宫峨,竟油然生出一种彷徨之意。

我依然踌躇,徘徊间却看见了早被我赐金还乡的冯著。

他见躲避不得,上前行礼,“见过陛下。”

“免礼。”我抬手,诧异地问:“您不是——”

他苦笑,“老奴听说太后病重,跟前没有得力的人,所以擅自回来了。”

我心中惊疑不定,冯著不是与崔康连声通气,方才……他大约看出我的疑惑,遂将我引至一处无人之地,扑通下跪,磕头如捣葱,“奴有一秘辛相告,望陛下恕万死之罪。”

“但说无妨。”

“当年先帝急病而崩,并没有留下任何遗旨。”

三个月后,我来到思陵。

万顷松柏迎风展枝,风吹来如壑浪起伏。

天地之大,只闻松风呼啸。

我在阿栗的搀扶下,慢慢向奉安殿走去。

我大病数月,以致错过她灵柩奉安,直到近日方能起身,才赶来思陵拜祭。

冯著安慰我,“太后不会怪您的。”

她当然不会怪我,这世上最不会怪我的,就是她了。

她承伪造遗诏风险推我登位,她以病弱之身扛社稷倾覆,她满手血腥为我清扫权臣世家,她为点醒我导演宠幸面首大戏,她送崔康冯著到我身旁,铺平亲政之路。

哪怕身后史笔诛伐。

我拈香跪下,望向她朝服庄严的画像。

她微微而笑,双手交叠于膝上。

自我初遇她起,便是这双手一次又一次将我拉出困境。

泪眼迷蒙中,我想起那日,在知晓了一切前因后,我跌跌撞撞奔进寝殿,那时我已再顾不上其他,扑到她的床边低唤道:“宛娘,宛娘。”

时隔20年我终唤她一声“宛娘”,而不是冷冰冰的“太后”。

她艰难地转过头来,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抬手想要触碰我的脸颊,却终究是无力。

我握住了她的手。

瘦骨嶙峋,再不复当年的优美有力。

“杨泊,你是个好皇帝。”

她的手缓缓垂下。

窗外秋风咋起,吹散满地黄花,雨声淅沥,将一切都没入无边的萧瑟中。

我含泪将修补完整的玉佩放入她手中。(原标题:《大明宫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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