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题都城南庄》

感遇十二首其四表达的情感(失落美好的惋惜和惆怅)(1)

平淡的开句似乎没有多少韵味可涵咏,但在其中迭合着一个不同时间上的相同空间,并由此引起意象的某种失落和情感的急剧跌转。那美好的和孤清的,最堪追忆的和无法寻回的一切,都与此句所确定的特殊时空有关——“去年今日此门中”。倘若逝去的时光真能够追回,诗人所置身的,应该就是“今”年。

他当时就站在这“门”前,见到了永难忘怀的美好一幕:“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而以“桃花”相喻,自然是位女子;“桃花”又正当迎春吐“红”之际,则所喻女子不会是妇人,当是一位红颜少女。不过诗人所见到的,又并非只是孤零零的少女一个,与她同时映现并给她增添许多风韵的,还有“门中”那一树灿若朝霞的“桃花”。但桃花之美,毕竟为人们所常见,未必就能引得诗人目注神移。它之能在刹那间照耀诗人眼目,毋宁说倒是由于“人面”辉映的结果——诗中无一语说及少女之秀美,而少女的荣华和朝气,便已在被她辉映、又作她陪衬的“桃花”中,得到了最动人的展示。这就是“人面”“桃花”的相映、相衬之妙。

感遇十二首其四表达的情感(失落美好的惋惜和惆怅)(2)

这样品味此句就可以了么?还远远不够。因为你忘记了贯注于其中的最珍贵的东西:情感。少女之秀美,纵然能吸引诗人的目光,但倘若她脾气乖张、面若寒霜,诗人也不会有惦记着“此门”、扳数着“今日”的刻骨铭心之思了。她当时对诗人一定还含情脉脉,传达着难以启齿的心意。只是诗人很含蓄,全将这情意借“桃花”来表现了。桃花“去年”怎样?句中也没有说。好在后文有一句追补:“桃花依旧笑春风。”“依旧”数字,便将“去年”最情意绵绵的一刻,永留在诗人心上了——它不正是那美丽少女对诗人凝目传情、亲切微笑的绝妙写照么?

如果时间就停止在这一刻上,便只有“今日此门”而没有“去年”了。然而时光毕竟流动了,一个“去年”即已点明:从这永难忘怀的一幕在诗中显现的第一瞬起,它就已是一种温馨的追忆,一个消去的虚境。诗人正是带着这追忆中的温馨,在“今日”又寻访“此门”的。而且他相信,那浮现在记忆中的虚境,将随着此门的启开而再度变为现实。事实差不多就是如此:在他踏入门去的一刹那,扑入眼帘并把他映照得心血翻涌的,还是那树灿若朝霞的桃花;而且与忆念中的一样,正在春风中对他凝情微笑。改变的只有一点,却又至关重要:那在“去年”娉娉婷婷站立花前的少女,“今日”却杳无踪影了!——一个伴随着追忆涌升而起的最美好、最动人意象(“人面”)的失落,就这样造成了全诗情感上的巨大逆转。倘若“人面”“桃花”均都不见,倒也罢了。偏偏在追忆中的虚境向实境的回复中,还留下了“依旧笑春风”的桃花!它似乎正不断激发着诗人对“去年”美好情景的蓬勃思忆;又时时提醒着他:花存人去,失落的已难再追回,“今日”能与它相伴的,就只有孤清的惆怅了……

这就是崔护的《题都城南庄》。诗中只写了同一地点、不同时间中,与一位少女的邂逅相会和重访不遇景象。倘若作叙事诗写,其间情节就得有所展开。但诗人所要抒写的,不是事情本身,而是心灵深处的感受,故运用的是抒情诗的处理方式。诗中删去了一切细节,只借助于富于象征意味的“桃花”来与“人面”映衬。前两句展示追忆中“人面桃花相映红”的美好景象,是为虚境;后两句展示“今日”人去花存的孤清景象,是为实境。美好虚境之为孤清实境所取代,便表现出情感上的急剧逆转,并在强烈的反衬中,令读者感受到一种因美好事物的失落而产生的深切惋惜和惆怅。据孟启《本事诗》介绍,诗中所述,似乎是崔护在长安应试期间经历的真事。是否如此且不必管它。作为后世读者,即使不了解此诗之“本事”,也不妨碍他受到此诗的强烈感染——可见其力量不在“事”中,而在诗中。此诗写的虽涉及男女之情,但正如刘学锴先生所说,它还涵容了“某种人生体验”:“在偶然、不经意的情况下遇到某种美好事物,而当自己去有意追求时,却再也不可复得”(见《唐诗鉴赏辞典》)。这正是大多人们所经历过而又难以言传的体验,崔护却以他独特的方式,将它极动人地表现了。此诗之被传诵千古,其奥秘恐怕正在于此。

(原载《古诗文辞赋品论》,黄山书社2010年4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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