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是

毁僧谤道的小说?批判礼教的小说?

信崇儒家的小说?宗本佛道的小说?

——以情悟道 警幻归真 情悟双行


一 、毁僧谤道的小说?

《红楼梦》叙述女娲炼石补天时剩下了一颗石头,拜托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下尘寰;结果历尽离合悲欢世态炎凉,重返青埂峰下,再求空空道人将其所历之事,记去作为传奇。

这是它整本书的叙述框架。所有的故事,都发生在这个框架中。因此,这本书跟佛教道教的关系,并不是枝节、片段、缀合的。

何况,此书既名《红楼梦》,又名《石头记》、《金陵十二钗》,亦名《情僧录》。出家的和尚贾宝玉,又被赐道号为“文妙真人”。则这部小说与佛教道教的关系,明白揭示于书名上,谁也不会不晓得。

许多论者也因此而认为该书主旨即是为了阐扬佛道示趣,例如

“化灰不是痴语,乃道家玄机;还泪不是奇文,是佛门因果。……因色见空,舍此无微妙法;若了便好,要了须了,解此是最上乘。痴和尚看内典,何异穷措大抱高头讲章,那得出头日子?……境虽曰幻,入幻便即是真;津既曰迷,执迷如何能悟?仙姑是大鹘突”(话石《红楼梦真义》),

“第一回开首数页抵作者一段自叙文字。‘因空见色’之十六字,可作释教心传之学,全书宗旨如是。《好了歌》透顶醒心,读之如冷水浇背”(张其信《红楼梦偶评》)等说法。

在《红楼梦》的评论中,是非常常见的。

但,如此简易明白之事,稍一推勘,却会发现它似乎又并不那么明白。例如,书中叙述佛教道教之人物与事迹,大体均无崇仰敬爱之意。

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介绍贾家的祖宗八代,就批评贾家历来的道教信仰。说宁国公故世后,贾代化袭官,长子早夭,次子贾敬,“如今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余者一概不在心上”、“一心想做神仙,……不肯回原籍来,只在城中城外和道士们胡羼”。这样的叙述口气,显然对烧丹之事甚不以为然。

据第十回说,贾敬生日,贾府人等准备为他祝寿,他不肯,只希望能把他注解的《阴骘文》刻印出来。依书中所记,贾府似乎也没人理会他这个要求。

第十三回,秦可卿卒,“那贾敬闻得长孙媳死了,因自为早晚就要飞升,如何肯又回家染了红尘”,故亦置若罔闻。可是,不旋踵,他自己倒是因炼丹而先死了。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 死金丹独艳理亲丧》记尤氏等人去城外玄真观验尸,大家“素知贾敬导气之术总属虚证,更至参礼斗、守庚申、服灵砂、妄作虚为,过于劳神费力,反因此伤了性命。如今虽死,肚中坚硬似铁,面皮嘴唇烧灼得紫绛皱裂”。知他乃吞金服砂,烧胀而死;同时也非常清楚他是虚作妄为而死的。可见平时大家只是不理他,由他去瞎胡闹而已。

这是对刻注善书和修炼金丹道术的批评。第八十回写《王道士胡诌妒妇方》、第二十五回写《魇魔法姐弟逢五鬼 红楼梦通灵遇双真》等等,则是对法术的批评。天齐庙道士王一贴号称膏药灵验,谈疗妒之方,则纯是胡扯,不必具论。且说荣国府赵姨娘想除去王熙凤、贾宝玉,找了马道婆来施法。其法是剪两个纸人,写上王熙凤、贾宝玉两人的年庚、八字,用钉钉了。王、贾两人便日渐疯魔。这个法术是自古流传、民间常见的。但作者对它其实不甚明了,因此内容讲的是魇魔法,标题却说是“逢五鬼”。不知魇魔法依据的是拟似巫术,把人名及生辰写在纸上,这纸人便拟似那个真人了;拿针去扎纸人,或把另外五张蓝纸剪成的青面鬼跟纸人并在一块,就类如真用利器刺伤了该人内腑四肢,或真让其人跟鬼魅并处了。第八十回讲金桂故意用纸人扎针的事来诬害香菱,也是这个法术。巫术中讲的五鬼术,却大多不是指这一类,而是说“五鬼搬运”等法术。故题云“魇魔法姐弟逢五鬼”,易滋误会。施魇魔法,基本上也不必用蓝纸铰五个青面鬼去并在一处。作者大概只是闻知有此魇魔之法,故借此形容赵姨娘忮刻之情及愚昧之状罢了,意不在宣扬此类法术,其旨甚明。

第四回《薄命女逢薄命郎 葫芦僧乱判葫芦案》又批评扶乩。说薛蟠打死小乡宦冯渊,冯家人告到贾雨村堂上,门子替他出馊主意道:“老爷只说能扶鸾请仙,堂下设下乩坛,令军民人等只管来看。老爷就说:‘乩仙批了,死者冯渊与薛蟠原因夙孽相逢,今狭路既遇,原应了结。……’小人暗中嘱拐子,令其实招。家人见乩仙批语与拐子相符,余者自然都不虚了。”以此为扶乩,显然也说明了作者认为所谓扶鸾乩仙都是骗人的。

施弄道教方术者既多如此,持术者便亦不值得敬重了。第二十五回护花主人评曰:“凤姐之铁槛寺弄权,是净虚尼说合。赵姨娘之给衣物魇魔,是马道婆作法。三姑六婆,为害不浅”,即指此事。

三姑六婆中,尚有一修道人妙玉。号“槛外人”。但青山山农《红楼梦广义》说她:“外似孤高,内实尘俗。花下听琴,反失来路。情魔一起,而蒲团之趺坐,尽弃前功。内贼炽,斯外贼乘之耳。”可见亦非真能令人敬爱者。其余如水月庵的姑子智通、地藏庵的姑子圆心、馒头庵的尼姑净虚,就更不用说了。

第一〇二回另载《宁国府骨肉病灾祲 大观园符水驱妖孽》,写尤氏从园中回家后染病,贾蓉建议请南方人毛半仙来占卦。结果算了老半天,得了个未济卦,说此乃魄归魂化,先忧后喜,不妨事之征云云。这种信口雌黄式的占卦人形象,以及该回大段描写毛半仙设坛作法,以法水符箓驱邪降妖等事,亦皆是因作者不甚信重术士才创造出来的。

第一一七回又记邢大舅子在贾家喝酒与贾蔷等人说笑,讲了一个玄帝庙老是被盗,仿土地庙建了一堵墙以防贼,不料仍被盗,原来砌的乃是“假墙”的故事。酒话闲耍,竟开起玄武大帝的玩笑来,则作者对神灵也就不甚恭谨了。此不也可以见到他对道教神祇的态度吗?

凡此等等,均可证作者对佛道教并无特别崇信敬畏之处。而书中所叙,贾府中这类佛道人物与法术,既如此不堪,宝玉对僧道及宗教事务当然也就不会有真正崇仰敬重之心理。小说第三十六回记宝玉在梦中骂,说:“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金玉姻缘?我偏说木石情缘。”似乎宝玉在潜意识中即颇有反抗僧道的态度,现实生活上则更是。

第十九回记袭人劝宝玉:“再不可毁僧谤道,调脂弄粉”,即足以证宝玉平日正是毁僧谤道的。

这一回载贾珍请大伙儿去看戏,宝玉也跑过去看。

“谁想贾珍这边唱的是《丁郎认父》、《黄伯央大摆阴魂阵》,更有《孙行者大闹天宫》、《姜子牙斩将封神》等类的戏文,倏尔神鬼乱出,忽又妖魔毕露。……宝玉见繁华热闹到如此不堪的田地,只略坐了一坐,便走开各处闲耍。”

则又证明了宝玉对神鬼仙佛妖魔杂出之境的嫌厌。

而有趣的,是宝玉这下走出闲逛,却恰巧撞见了书僮茗烟按住了一个女孩儿正在苟合。那女孩竟然名叫“卍儿”。卍(音同“万”)是佛教的代表符号,意为吉祥万德所集。佛陀造像,多在胸前着一卍字。这个女孩在书中并无其他作用,只在此惊鸿一现,显见作者刻意以圣德为名之女,行苟且淫乱之事,借此揶揄反讽之。

由这些事例来看,我们还能说《红楼梦》是亲近佛道的小说吗?

二、 批判礼教的小说?

那么,《红楼梦》会是宣扬或具有儒家思想的作品吗?

历来实有不少人如此认为。例如张新之的《妙复轩评本》就非常强调这一点,他说:

“石头记乃演性理之书,祖《大学》而宗《中庸》,故借宝玉说:‘明明德之外无书’,又曰:‘不过《大学》《中庸》'。是书大意阐发《学》《庸》,以《周易》演消长、以《国风》正贞淫、以《春秋》示予夺、《礼经》《乐记》融会其中。《周易》《学》《庸》是正传《红楼》,窃众书而敷衍之是奇传,故云‘倩谁记去作奇传?’胡氏曰:‘孔子作《春秋》,常事不书,惟败堂反理乃书于策,以训后世,使正其心术,复常循理,交适于治而已’,是书实窃此意。……通部《红楼》,只《左氏》一言概之曰:‘讥失教也’”(《红楼梦读法》)。

此外,鸳湖月痴子在《妙复轩评石头记序》中说:“

闲人之评,并能括出命意所在。不啻亲造作者之室,日接作者之席,为作者宛转指授,而乃于评语中为之微言之、显揭之、罕譬曲喻之。似作者无心于《大学》,而毅然以一部《大学》为作者之指归,作者无心于《周易》,而隐然以一部《周易》为作者之印证。使天下后世直视《红楼梦》为有功名教之书,有裨学问之书,有关世道人心之书,而不敢以无稽小说薄之”(《妙复轩评石头记·卷首》)。

孙桐生在《妙复轩评石头记叙》中也说:

“……自得妙复轩评本,然后知是书之所以传、传以奇。是书之所以奇,实奇而正也。如含玉而生,实演明德;黛为物欲,实演自新。此外融会四子六经,以俗情道文言,或用借音,或用设影,或以反笔达正意,或以前言击后语。尤奇者,教养常经也,转托诸致祸蔑伦之口,仙释借径也,实隐辟异端曲学之非。就其浅,可以化愚蒙;而极其深,可以困贤智。本谈情之旨,以尽复性之功,彻上彻下,不独为中人以下说法也。至其立忠孝之纲,存人禽之辨,主以阴阳五行,寓以劝惩褒贬,深心大义,于海涵地负中自有万变不移、一丝不紊之主宰,信乎其为奇传也”(《绣像石头记红楼梦·卷首》)。

此类以儒学之旨来解释《红楼梦》的人,诚然亦有所见。但更多的人却指出此书批判的对象正是封建礼教,或者说此书显示的思想及内容恰好与封建礼教相悖。

《红楼梦》面世后不久,便有此说。梁恭辰自谓:

“《红楼梦》一书,诲淫之甚者也。……以开卷之秦氏为入情之始,以卷终之小青为点睛之笔。摹写柔情,婉娈万状,启人淫窦,导人邪机。自是而有《续红楼梦》《后红楼梦》《红楼后梦》《红楼重梦》《红楼幻梦》《红楼圆梦》诸刻,曼衍支离,不可究诘。评者尚嫌其手笔远逊原书,而不知原书实为万阶,诸刻特衍诲淫之谬种。……我做安徽学政时,曾经出示严禁,而力量不能及远,徒唤奈何!有一庠士擅才笔,私撰《红楼梦节要》一书,已付书坊剞劂。经我访出,曾递其衿、焚其板,一时观听,颇为肃然。惜他处有仿而行之者。那绎堂先生亦极言:‘红楼梦一书为邪说诐行之尤’”(《北东园笔录》四编卷四)。

其实不止安徽,各省均有禁例。禁之之故,则因此类笔墨破坏了良序善俗,“一二人导之而立萌其祸,风俗与人心相为表里。近来兵戈浩劫,未尝非此等逾闲荡检之说默酿其殃”(同治七年江苏省藩政《查禁淫词小说例》),会危害到统治。

这亦并非官员们的偏见,据李慈铭说:

“凡智慧痴[插图],被其陷溺,因之茧葬艳乡者,不知凡几,故为子弟最忌之书。予家素不畜此”(《越缦堂日记补》,庚集下,咸丰十年八月十三日)。可见这是一般世家大族的普遍看法。张新之、王希廉等人之评本,之所以会刻意强调《红楼梦》是不悖名教,甚且是正面宣扬儒家思想的,应该要放到这个社会脉络中来看。正因社会上有强大的批判声音,指责《红楼梦》破坏了儒家纲常礼教的价值,所以才会有这样一批人由“此书其实乃阐扬儒家伦理价值之作”这个角度去替它争地位。

到了清末民初,革命思潮兴起,情况便截然不同了。论者由批判传统社会的专制政体、家庭组织、礼教伦常出发,自然就要对那早期被斥为悖逆了礼教的《红楼梦》另眼看待了。昔人以为病者,今则适以为美,如季新云:

夫专制之组织,已足逼人为不孝不慈不友不悌之人;而礼教之维系,更是强人为假慈假孝假友假悌之人。坐是之故,家人父子之间,不讲心理,惟讲面子。无论其如父不父、子不子、兄不兄、弟不弟,但使于面子演孝慈友悌之态,即怡然可见人,而人亦群以知礼目之。相习成风,成为中国之家庭。……

今读红楼梦,见其父子叔侄兄弟姐妹之间、姑媳妯娌之间、宗族戚串之间,纷纷然相倾相轧,相攘相窃,加膝堕渊之态,袗臂夺食之技,极残忍、极阴鸷、极诡谲、极愁惨;鬼谷之捭阖,不足喻其险,孙吴之兵法,不足拟其诈;战国之合纵连横,不足比其乱。使人伤心惨目,掩卷而不欲观。然其外则彬彬然诗礼之家也,周旋揖让,熙熙然光风霁月之象也。

呜呼!吾不得不叹专制组织能逼人为不慈不孝不友不悌之人,如是其甚也;吾尤不得不叹礼教之维系能强人为假孝假慈假友假悌之人,更如是其甚也。

今试举一端以明之:贾珍、贾蓉之居贾敬之丧也,寝苫枕块,俨然孝子,而聚麀之行,公然为之而不恤。此犹曰狗彘之徒不足齿也。贾赦夫妇之事贾母,于表面无甚失礼;然其心恨老厌物之不速死,昭然如见也。此犹曰彼二人者固非人望所归也。贾政夫妇若能尽孝矣,然其声音容貌之间,非有至情至性足以使人感动,不过循礼而已。其心以为吾循其礼,乃可以为完全人,吾惟循礼,乃可以为子孙之法式,至其恋慕之心,固漠然也。此犹曰彼龌龊者不足以语此也。若凤姐者,承欢色笑,宜若能尽妇道者矣,然其心但以能博老祖宗之欢喜,为一己之颜面上之光荣,益得以遂其揽权专制之志云尔(1915,《小说海》,一卷一至二号)。

认为《红楼梦》暴露了中国专制政体及虚伪礼教集中地(家庭)中的种种丑态,又歌颂了自由恋爱的价值,故具有颠覆中国专制政权、家庭组织及礼教伦理的重大意义。这种看法,迄今仍有许多支持者。谈《红楼梦》的人,就此而发挥者甚多,但大旨实不脱上文所引这几句话。

为什么清朝政府要禁《红楼梦》,为什么批判封建专制礼教者要引《红楼梦》为同道之先声?此不正因此书确有不少悖于儒者之说处吗?贾宝玉批评读儒书考科举的人是“国贼禄鬼”、走进有“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对联的房间便嚷着要出去、号称“诗礼传家”的贾府则只有门口一对石狮子是干净的……这样的文字太多了!看来我们似乎不能跟张新之等人一样,硬要说它是“演理性之书”或宏阐儒家思想之作了。

而且,《红楼梦》与儒家礼教的冲突,不只在它借宝玉、焦大之口说的那几句话,而在它整个重情的态度。清朝政府要禁它,主要就是因它言情诲淫,可是在欣赏者眼中,它重情言情却有极大的价值。因为儒家传统上只讲性理、礼法,情是被压抑的。因此《红楼梦》作为一本“情书”,即有反性理礼法之意,论者对此,往往给予高度赞扬:

同人默庵问余曰:“《红楼梦》何书也?”余答曰:“情书也。”默庵曰:“情之谓何?”余曰:“本乎心者之谓性,发乎心者之谓情。作是书者,盖生于情,发于情;钟于情,笃于情;深于情,恋于情;纵于情,囿于情;癖于情,乐于情,苦于情;失于情,断于情;至极乎情,终不能忘乎情。惟不忘乎情,凡一言一事、一举一动,无在而不用其情。此之谓情书”(花月痴人《红楼幻梦·自序》)。

《红楼》以前无情书,《红楼》以后无情书。旷视古今,《红楼》其矫矫独立矣(汪大可《泪珠缘书后》)。

此风花雪月之情,可为知者道,难与俗人言。……意其初必有一人如甄宝玉者,与贾宝玉缔交,其性情嗜好大抵相同,而其后为经济文章所染,将本来面目一朝改尽,做出许多不可问不可耐之事,而世且艳之羡之。其为风花雪月者乃时时为人指摘,用为口实。贾宝玉伤之,特将真事隐去,借假语村言演出此书(涂瀛《红楼梦论赞》)。

惟圣人为能尽性,惟宝玉为能尽情。负情者多矣,惟宝玉其谁与归?(同上)

“尽性”是与圣人之“穷理尽性”相对的,“风花雪月之情”又与“经济文章”相对,“世人艳羡”则与“时人指摘”相对,高揭情教,以颉颃于礼教,故汪大可才会说它矫矫独立千古。

不过,也有不少人认为《红楼梦》这种态度也不是孤立的,乃是继承着汤显祖、冯梦龙等人而来。例如冯梦龙编有一部《情史》,又名《情天宝鉴》,其中分列二十四类,含情真、情豪、情痴、情幻、情侠、情灵、情感、情累、情疑、情报、情妖、情秽等。《红楼梦》又名《风月宝鉴》,其中又有“情榜”,显然跟冯梦龙有些关系。而《红楼梦》与汤显祖的渊源就更不用说了。汤显祖、冯梦龙代表着晚明反理学道学的行动,《红楼梦》则是清朝反理学道学的典范。

三、 信崇儒家的小说?

然而且慢,《红楼梦》又真的反儒非圣了吗?

第一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对贾宝玉颇致讥诮,贾雨村替宝玉辩护,说此类人不可错认为淫魔色鬼,“若非多读书识字,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参玄之力者,不能知也”。则宝玉这种人物,岂不是还需要真具儒释道工夫者认可吗?

雨村又说天地生人,大仁者应运而生,大恶者应劫而生。大仁者如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孟董韩周程朱张等,大恶者如蚩尤共工安禄山秦桧等。仁者修治天下,恶者扰乱天下。太平之世,清明灵秀之气,溢而散为甘露和风;残忍乖邪之气,则凝结充塞于深沟大壑之中,偶尔逸出,与灵秀之气相会,则又必赋予人,才能发泄散尽。情痴情种、逸人高士、奇优名娼都属于这一类人。雨村这番话,是对宝玉这类情种人物的理论说明。但依其说,适可见情种人物乃正邪相冲所致,其地位远不能与程伊川、朱熹等仁者相比。

书中其他地方叙及孔孟程朱之处,也绝不轻慢,多是尊崇的。像第三回宝玉、黛玉相见,宝玉引《古今人物通考》为黛玉取了“颦颦”的字,探春笑道:“只恐又是杜撰”,宝玉笑道:“除了《四书》,杜撰的也太多了,偏是我杜撰不成?”

第十九回,袭人批评宝玉:“凡读书上进的人,你就起个外号儿,叫人家‘禄蠹’。又说:‘只除了什么“明明德”外就没书了,都是前人自己混编纂出来的。'”

第二十八回,大伙儿喝酒,宝玉提议要行酒令,酒令要说悲、愁、喜、乐四字,还要原故。喝酒前要唱一曲,喝完要说一句,“或古诗旧对四书五经成语”。

第五十回,众人做灯谜,李纨编了两个四书的谜。这些地方,都充分显示了贾宝玉对四书五经的崇敬。他瞧不起仕途上奔竞的读书人,也不太看得上世上许多书,但这恰好与他尊重四书五经的态度相符;仿佛除了四书五经,其他的书都是混扯。

又第三十一回,《因麒麟伏白首双星》主写史湘云。要描述湘云的见识,并引出宝玉那只金麒麟来,乃借她与翠缕问答,让她发表了一大通议论。论什么呢?论阴阳。阴阳顺逆,千变万化,这是关系到整个《红楼梦》结构的大问题,且不说它,但这不就是演说《易》理吗?

同理,第五十二回,宝钗说要起个社,作诗,每人四首诗、四阕词。头一个诗题,就是《咏太极图》。虽然宝琴随之反对,说作这样的诗题,“不过颠来倒去,弄些《易经》上的话生填,究竟有何趣味?”但显然作者是故意这样写的。毕竟,在大观园这些女子的言谈中,《易经》是经常会被讨论、也被某些人喜爱的。

第五十六回《敏探春兴利除宿弊 贤宝钗小惠全大体》,又记宝钗与探春对谈,宝钗举出朱熹的《不自弃文》来。探春说它“不过勉人自励,虚比浮词,哪里是真的有了?”宝钗则反驳道:“朱夫子都行了虚比浮词了?那句句都是有的。你才办了二天事,就利欲熏心,把朱子都看虚浮了。你再出去,见了那些利弊大事,越发连孔子也都看虚了呢!”探春听了也不生气,引了姬子书说许多人是“登利禄之场,处运筹之界者,穷尧舜之词,背孔孟之道”。

这段话正表现着《红楼梦》对儒家之学的整个态度。由于世人多是登利禄之场就背了孔孟之道的。因此世上说孔孟、讲经济的,被此书看不起,觉得那只是禄蠹;儒书上的道理,也只成了勉人自励的虚比浮词,因为世人极少拿它当真。

可是,从道理上看,或从社会运作的原理上看,孔子、朱子所说,终究非虚,终究仍可资济世持身之用,故宝钗说:“天下没有不可用的东西,既可用,便值钱!难为你是个聪明人,这大节目正事竟没经历!”对儒者之说给予正面肯定。

也许读者要说:出《咏太极图》的诗题或宣讲朱子学与孔孟之道的,都是宝钗。宝钗在书中本来就代表入世,属于纲常名教的那一面,跟宝玉之所以为情种者适为冰炭之不相入,焉能举以证明《红楼梦》全书的思想倾向?读《红楼》的,本也有不少人采贬钗扬黛之见,这也不足为奇。但既然如此说,那我们就不妨再来看看宝玉、黛玉如何。

前文所举第三、十九、二十八诸回宝玉的言语,都证明宝玉在观念上对四书五经是极尊敬的。

在实际诵读经文方面,第七十三回载宝玉平素不喜攻读,故“肚子内现可背诵的,不过只有‘学’‘庸’‘二论’是带注背得出的”,《孟子》不甚熟,“算起五经来,因近来作诗,常把《诗经》读些,虽不甚精阐,还可塞责”。

古文就不行了,“时文八股一道,因平素深恶此道,原非圣贤之制撰,焉能阐发圣贤之微奥?不过作后人饵名钓禄之阶”。这个生熟的次第,其实也就是贾宝玉对它评价的高低。《学》、《庸》最高,正符“除了‘明明德’外就没书了”的讲法,《论》、《孟》次之,五经又次之,古文再次之,八股则最差。他对科举的嫌恶、对禄蠹的批评,大抵均针对八股而发。

第八十二回记宝玉把《四书》翻开来看,“章程里头,似乎明白,细按起来,却很不明白,看看小注,又看讲章。闹到起更以后了,自己想想:我在诗词上觉得很容易,在这个上头竟没头脑”。讲的其实也是因科考的八股选士要在《四书章句》中出题,故而好好一部《四书》也令人读得糊涂了。

这一回宝玉另有一段批评八股,说:

“我最厌这些道学话。更可笑的是八股文章,拿他诓功名混饭吃也罢了,还要说代圣贤立言。好些的,不过拿些经书凑搭凑搭还罢了;更有一种可笑的,肚子里原没有什么,东拉西扯,弄的牛鬼蛇神,还自以为博奥。这那里是阐发圣贤的道理。”

特别的地方,在于这一次黛玉竟没附和宝玉,反而替八股文说项,道:“小时跟着你们雨村先生念书,也曾看过。内中也有近情近理的,也有清微淡远的。那时候虽不大懂,也觉得好,不可一概抹倒。”宝玉乍闻此语,颇讶黛玉怎会持此论调。可是作者安排这一段,岂会无意?本回名为《老学究讲义警顽心 病潇湘痴魂惊恶梦》,是以贾代儒和黛玉为主的,回目二句分指两人,但在此老学究讲义警顽心之际,却先说黛玉再说代儒,两人都在“警”宝玉之顽心。

黛玉会有类似贾代儒的角色或想法的时候吗?宝玉感到讶异,许多读者也觉得纳闷。可是黛玉其实是有这一面的。第八十六回《寄闲情淑女解琴书》就是明证。这一回黛玉教宝玉学琴说:

“琴者,禁也。古人制下,原以治身,涵养性情,抑其淫荡,去其奢侈。若要抚琴,必择静室高斋……再遇着那天地清和的时候,风清月朗,焚香静坐。心不外想,血气和平,才能与神合灵,与道合妙。……若必要抚琴,先须衣冠整齐,或鹤氅,或深衣,要如古人的像表,那才能称圣人之器。”

强调学琴者应“心身俱正”,因为琴者禁也。禁什么?禁邪制放,是对情欲生命的克制,所以说古人用琴治身,抑其淫荡。这番言论,显示了黛玉并不只呈现为情,更不主张以情颠覆礼教圣学,反而她有时会担任指导宝玉,让宝玉不致太过放佚的角色。

由这些地方看,《红楼》岂止不反儒,它对世路上儒生禄蠹的批评,恰恰表现了它对圣贤之道的信崇。所以它采取分裂认同的办法,认同四书、圣人之道,而对假借圣人言论以弋禄利者深不谓然。

四 宗本佛道的小说?

佛道教的问题,也一样复杂。《红楼梦》固然“毁僧谤道”不遗余力,但僧道在书中同时又扮演着具有某种神圣性的角色。最典型的,就是从大荒山无稽崖把石头携入红尘的那一僧一道。

在第一二〇回宝玉出家,向贾政拜别,随一僧一道走后,贾政忆起旧事,说:“那和尚道士,我也见了三次:头一次是那僧道来说玉的好处;第二次便是宝玉病重,他来了将那玉持诵了一番,宝玉便好了;第三次送那玉来,坐在前厅,我一转眼就不见了。我心里便有些诧异,只道宝玉果真有造化,高僧仙道来护佑他的。岂知宝玉是下凡历劫的。”

这是对那一僧(茫茫大士)一道(渺渺真人)在书中作用的归纳。总计含贾政最后这次见到僧道,其实共有五次。在前一次,则还有僧道送宝玉入红尘历劫的事迹,为贾政所不及知。在这几次僧道出现的场合,或扮演石头入世的导引者,或担任他的护佑者,或为石头悟道出世的点化者,或成了石头游历归真的接应者,地位至为重要。

这种神圣性角色,也使得这一僧一道不同于凡人。在第一回,石头初见一僧一道时,二人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异,故石头夸他们:“仙形道体,定非凡品,必有补天济世之材,利物济人之德。”可是后来甄士隐见到他们时,却是“僧则癞头跣足,那道则跛足蓬头,疯疯颠颠,挥霍谈笑而至”。后来这个跛道士即度化了甄士隐而去。

红楼梦第47回人物形象分析(龚鹏程谈红楼梦与儒道释三教关系)(1)

道士作《好了歌》,甄士隐做解,对《红楼梦》的“梦”,俱有点题的作用。僧道原先的骨格不凡,或后来的腌臜癞跛,都是“不凡”,都是用以刻画他们所具有的神圣性。全书的宗旨,须由这类神圣性人物来点明;溷于尘俗的心灵,也要由他们来点化、启蒙。故第一一七回宝玉二游太虚幻境醒来后,再见到这一僧一道中的僧,见他满头癞疮,浑身腌臜破烂,便思忖:“自古说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也不可当面错过。”果然蒙他点悟了。

这一僧一道,并不专只点化宝玉,他们之前就先度化了甄士隐。其后第七回说宝钗自幼有病,“后来还亏了个秃头和尚,专治无名病症”,制了一味冷香丸给她吃了才好。第十二回讲贾瑞想偷凤姐不成,反受了一番整治,染上重病老治不好。跛足道人来送了他一面“风月宝鉴”,嘱他只可照背面,以治邪思妄动之症。不料贾瑞不受教,偏要照正面,结果遗精虚脱而死。第六十六回说湘莲梦见尤三姐,放声大哭,不觉自梦中哭醒,似梦非梦,睁眼看时,竟是一座破庙,旁边坐着一位跛道士在捕虱。道士度化了湘莲,湘莲拔剑削去头发随道士去了。可见此僧道对每一个人都具有普遍意义的护佑者、启蒙者之角色功能。

书中最先被度的是甄士隐,最后在急流津觉迷渡得度的是贾雨村。甄士隐、贾雨村在书中的作用,是另一个形态的一僧一道。

红楼梦第47回人物形象分析(龚鹏程谈红楼梦与儒道释三教关系)(2)

红楼梦第47回人物形象分析(龚鹏程谈红楼梦与儒道释三教关系)(3)

这两个是世俗人,非如那一僧一道本是神仙。甄士隐不久即得度化得道,以道士形象出现;贾雨村原先就寄居在葫芦庙中,后来授了应天府,遇到了人命官司,听了原本也在葫芦庙当小沙弥的门子建议,假设乩坛,徇情枉法,胡乱判了此案。这一回回目就叫《葫芦僧判断葫芦案》。

回目上明确点出贾雨村是僧,只不过这个僧此时尚迷而未悟,仍住在葫芦中。其后俗世流转,升沉起伏,一日正升了官到了急流津,见一破庙,其间坐一老道,谈起来,老道说:“葫芦尚可安身,何必名山结舍?”并催他:“速登彼岸,见面有期,迟则风浪顿起。”这老道即是甄士隐,在此点化他。

可惜雨村仍然未悟,故本回名为《昧真禅雨村空遇旧》。

红楼梦第47回人物形象分析(龚鹏程谈红楼梦与儒道释三教关系)(4)

待第一二〇回,雨村递籍为民后,再临觉迷渡口,又逢甄士隐才说起宝玉及一干女子之因果,归结于“祸淫善福,古今定理”。因此这回名唤《贾雨村归结红楼梦》。

《红楼梦》一书,起于《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结于《甄士隐详说太虚情 贾雨村归结红楼梦》。

甄、贾二人,乃是另一形态的一僧一道,在整个人情故事网络中,担任中介者或证明者的角色。甄者显真,贾者从俗,流转尘寰,绾合着许多与贾府的因缘。黛玉是他的学生,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宝玉的来历,也只有贾雨村晓得。可见贾雨村虽与俗浮沉,但作为中介者、证明者的角色,终是灵明不昧的。

在这神圣界的一僧一道和尘俗界的一僧一道之上,还有个警幻仙子。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是奉警幻仙子之命,带石头下凡历劫的。

宝玉第二次游太虚幻境时,见一群女子都变形为鬼怪来追扑他,是送玉来的和尚“奉元妃娘娘旨意,特来救你”,并告诉他:“世上的情缘,都是魔障。

等到宝玉出家后,一僧一道又返太虚幻境复命,交割清楚,再把石头送还原处。警幻居整个神圣性人物之最高位,是无可置疑的。警幻这个人物,“美人之良质兮,冰清玉润”,仿佛是《庄子·逍遥游》所描述的藐姑射山之神人。其居地,名曰太虚幻境,则用道教义。可是太虚幻境,又名真如福地,这又合乎佛教义理了。因此我们可以说警幻是个兼摄佛道的人物,为整个事件的推动者、主导者,是她让石头下凡历劫,有此一番经历,故才衍出这么一部大书来的。

五 以情悟道

警幻用以警示宝玉的是什么呢?入了太虚幻境,即见一宫门,横写“孽海情天”四字,对联曰:“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酬。”其内则有痴情、结怨、薄命、朝啼、暮哭、春感、秋悲诸司,明说了孽海情天中即会有这啼哭悲怨诸事。

其后警幻请宝玉喝了“千红一窟”、“万艳同杯”茶。千红一哭、万艳同悲,则是讲好景不长、红楼幻梦。

接着,又为宝玉演示了悲金悼玉的红楼梦十二曲:终身误、枉凝眉、恨无常、分骨肉、乐中悲、世难容、喜冤家、虚花悟、聪明累、晚韶华、好事终、飞鸟各投林。每一曲,都在说荣华不久,情爱只是水中月镜中花。

红楼梦第47回人物形象分析(龚鹏程谈红楼梦与儒道释三教关系)(5)

这虚幻、无常,都是佛道的义理,因此小说借警幻仙子和一僧一道来宣说这番道理。

小说另一些地方,则用另一些方法来讲。例如

第二十一回宝玉看《庄子·胠箧》“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采,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诸语,颇有领悟,续了一段,说:“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丧减情意,而闺阁之美恶始相类矣。……戕其仙姿,无恋爱之心矣。灰其灵窍,无才思之情矣。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缠陷天下者也”。

这一段话,便有绝情弃爱之意。

红楼梦第47回人物形象分析(龚鹏程谈红楼梦与儒道释三教关系)(6)

第二十二回,为宝钗做生日,宝钗点了《西游记》,后来又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这两出戏有个共同点,即主角孙悟空、鲁智深都是桀骜不驯、充满原始生命力、具有颠动礼教成规世界的性质。但后来曲终奏雅,终是敛才就范,成佛证道。这其实就是暗指宝玉。

我们不要忘了,宝玉是石头所化,与孙悟空由石头里迸出来如出一辙。《红楼梦》甄贾两宝玉的写法,也类似《西游记》里的真假猴王。贾宝玉号称“混世魔王”,跟“齐天大圣”的名义也很相仿。

因此,书中描写宝钗点这样的戏,殊非偶然。宝钗尤其看重《鲁智深醉闹五台山》中的《寄生草》一曲,特意介绍给宝玉听。曲曰:

“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这一回,则唤做《听曲文宝玉悟禅机》。曲中同样表达了离俗绝世,各种缘会皆当放下之感。

这一回中还提到宝玉原拟调停黛玉与湘云,不料两边不讨好,故想起《庄子》书中两句话:“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为者无所求,疏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山木自寇,源泉自盗”。山木自寇,是说山木长得高大,正好引来别人砍伐,亦如巧智者其实反多烦恼,倒不如无知无能者还能适性逍遥。这也是“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丧减情意,而闺阁之美恶始相类矣”之意。

这些地方,屡引《庄子》语。据第一一八回说:

“宝玉送了王夫人去后,正拿着《秋水》一篇在那里细玩。宝钗从里间走出,见他看的得意忘言”,可见《庄子》确是宝玉经常研读的书,以致宝钗担心:“他只顾把这些出世离群的话当作一件正经事,终久不妥。”

除《庄子》外,这一回还说宝玉另有“几部向来最得意的”书,如《参同契》、《元命苞》、《五灯会元》之类。《参同契》是道教炼丹之书,《春秋元命苞》是讲谶纬,《五灯会元》则是禅家的语录。宝玉平日钻研这些书,无非也是想由其探道本、离尘俗。

不过,《红楼梦》并不是这些书的笺注,所以这本那本,原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尘缘幻梦不可执著的道理。所以宝玉说:“内典语中无佛性,金丹法外有仙舟”(第一一八回)。道理不是由书本上语句中就求得来的,知了这个理,书和语句就不须执取,而且,这个道理,须由人亲行实证才能真正获得,光在书本子上求也求不到。

同理,甲戌本第一回中石头和僧、道的一番对话,说那僧、道坐在石边说到“红尘中荣华富贵。此石听了,不觉打动凡心,也想要到人间去享一享这荣华富贵”。于是石头恳求僧、道“发一点慈心,携带弟子,得入红尘,在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

二仙师听毕,齐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去的好。”这石凡心已炽,那里听得进这话去,乃复苦求再四。二仙知不可强制,乃叹道:“此亦静极思动、无中生有之数也。既如此,我们便携你去受享受享,只是到不得意时,切莫后悔。”石道:“自然,自然。”那僧又道:“若说你性灵,却又如此质蠢,并更无奇贵之处。如此也只好踮脚而已。也罢,我如今大施佛法,助你一助,待劫终之日,复还本质,以了此案。你道好否?”石头听了,感谢不尽。

在“万境归空”旁有朱笔夹批说:“四句乃一部之总纲。”确实,但一僧一道虽然把这个道理明白讲出了,也劝石头不必再去红尘(因为道理既已明白,何苦再去),石头却仍执意要下凡享用一番,以致被僧道讥为蠢物。必要他自己不到黄河心不死,亲自经历过这似梦浮华,才能彻悟“万境归空”之理,复还本质。先前僧道告知他万境皆空时,只是理知;历劫享受后知万境归空,才是亲行实证之知,是具体的感受所达成的理性体会,是感受交融之知。警幻曾叮嘱宝玉,要他“以情悟道,守理衷情”。入情爱世界中,在情感上确有所触、有所受、有所执、有所取,而后体察到浮生一梦,万境归空,这岂不是“以情悟道”么?由此具体感受所达成的理性之知,不就是守理衷情的么?

尘缘若梦,万境归空,亦是甄士隐《好了注歌》的说法: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甄士隐是顷刻闻道即悟了的,所以能作此透彻语。贾宝玉却不然,须以情悟道,经历荣华繁盛、情爱纠葛方能入道。

据警幻说荣宁二公拜托她:“先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入于正路,便是吾兄弟之幸了。”所以警幻“发慈心,引彼至此。先以他家上中下三等女子之终身册籍,令彼熟玩,尚未觉悟。故引彼再到此处,贪历饮馔声色之幻,或冀将来一悟,未可知也”。他们的做法,都是要宝玉以情悟道。

但情爱的世界太过迷人。贪历饮馔声色者,未必能即领悟它们均是幻境,溺情执爱,遂可能一往不返,不再能“返还本质”。

第二十五回描述宝玉被魇魔,指的就是:“那宝玉原是灵的,只因为声色货利所迷,故此不灵了。”所以要由那一僧一道再来辅导、协翊之。那和尚说:“粉渍脂痕污宝光,绮栊昼夜困鸳鸯。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宝玉才渐渐清明了。

宝玉非寻常人,乃是有“性灵”的,为何竟也如此把持不住,险些被迷?

第一二〇回贾雨村也有此疑,道:

“那宝玉既有如此的来历,又何以情迷至此,复又豁悟如此,还要请教”,甄士隐解释说:“两番阅册,原始要终之道,历历生平,如何不悟?仙草归真,焉有‘通灵’不复原之理呢?”又说:“贵族之女,俱从情天孽海而来,大凡古今女子,那淫字固不可犯,只这情字,也是沾染不得的……但凡思情缠绵,那结局就不可问了。”

人为情所染,即入魔障,宝玉亦不例外。其得以不迷本性,恢复灵明,一仰外缘,即一僧一道之协助;但这只是暂时的辅翼,若真想豁悟归真,仍需自悟。自悟的条件亦有二,一是能早知道未来的结局,自然不会在现今做无谓的事。槐安国、黄粱梦,醒来时一切功名利禄之想,无不爽然若失,那是因为已然见着了未来终归是场空,所以现在就冷了心。甄士隐说宝玉两番阅册,已知平生,焉能不悟,指的就是这个道理。另一种能自悟的条件,则是他本身就有灵性,所以“焉有通灵不复之理”。

人本身的灵性,用儒家的话来讲就是心。

护花主人、大某山民、太平闲人之评,都曾指出“此石自经煆炼之后,灵性已通,自去自来,可大可小”,是:“明明指出性字,隐隐演出心字”,“石头是人、是心、是性、是天、是明德,曰通灵,即虚灵不昧”。

解阉居士《石头臆说》则说:通灵宝玉即宝玉之心。直到第一百十七卷中宝玉云:“我已经有了心了,要那玉何用,将本旨揭出”,“神瑛侍者必居赤霞宫者,得毋谓其不失赤子之心乎?”石头是不是人心的寓言,见仁见智。但无论石头是否就是指人心,石头要能以情悟道,“豁悟如此”,却须因他本身就有通灵之性。

以佛教义理来说,人误以外境为实有,而产生妄情,是“遍计所执”。明万法无自性,皆因缘所生,其本性只是空,称为“依他起”。知万法皆依他(其他种种因缘)而起,破遍计执,则能转俗谛假谛而得直谛。此一转,称为“转识成智”,转悟了,才能获得圆成实性。

这套讲法,对于人何以能转,亦即何以能觉悟。不同经典与教派有不同的讲法,依《楞伽地论》之说,八识中阿赖耶识本身就是真常净识,具觉悟的能力,可转其他各识。

依摄论宗之说,则是在第八识之外,另立一个第九识:阿摩罗识,以转八识。

《大乘起信论》说法又不同,是视阿赖耶识为“染净同依”,迷染未觉时是阿赖耶,觉悟了就是清净如来藏。由心生灭门转入心真如门。

若据第一种说法,宝玉通灵之性,即相当于真常净识,亦可称为真常心。因具此心,故可转迷情为觉悟。

若依第二说,则宝玉之灵,不在他本身,而在另有一通灵宝玉。所以玉为声色所迷,经僧道加持呵导后,才能转识成智。

如依第三说,则“什么真?什么假?要知道真即是假,假即是真”(第一〇三回)。心生灭门与心如真门,非有二心,只是一心。这时为阿赖耶,悟则为清净如来藏。太虚幻境即真如福地,也是同样这个理。

太平闲人谓:“黛玉之玉,与宝玉之玉,是一不是二。得情之正为通灵,一涉人欲则受染而失通灵,为黛玉矣。以宝玉演明德,如黛玉演物染,一红一黑,分合一心。”

说宝玉黛玉关系,未必即是,但亦正是有见于这一心开二门之义。依其说,黛玉死,妄心息,真心乃现,宝玉才能豁悟出家。

六 警幻归真

石头历劫的故事,又名《情僧录》,就是记这番以情悟道的经过。因此,许多人均指出:《红楼梦》是一部“悟书”。

江怡顺《读红楼梦杂记》云:“《红楼梦》,小说也,正人君子所弗屑道。或以为好色不淫,得《国风》之旨,言情者宗之。明镜主人曰:《红楼梦》悟书也。其所遇之人皆阅历之人,其所叙事皆阅历之事,其所写之情与景皆阅历之情与景,正如白发老人涕泣而谈天宝,不知者徒艳其纷华靡丽,有心人视之皆缕缕血痕也。人生数十寒暑,虽圣哲上智不以升沉得失萦诸怀抱,而盛衰之境,离合之悰,亦所时有,岂能心如木石,漠然无所动哉?缠绵悱恻于始,涕泣悲歌于后,至无可奈何之时,安得不悟?谓之梦,即一切有为法作如是观也。非悟而能解脱如是乎?”

梦痴学人《梦痴说梦》:“红楼梦三字,世俗以闺阁红颜薄命解之,非也,红楼者,肉团心之别名;梦者,幻妄之谓。根尘积垢高厚,如楼无人,惟妄居者之不疑,如海市蜃楼,鸟雀认为真实,众趋群赴,自投魔口,身遭妖噬,是谓红楼梦。”……《红楼梦》有实难与世俗讲论处,世俗只知看文人小说的一个看法,不知看仙佛小说的看法。

方玉润《星烈日记》卷七十:“《红楼梦》一书……大旨亦黄粱梦之义,特拈出一情字作主,遂别开出一情色世界,亦天地间自有之境,曰太虚幻境曰孽海情天,以及痴情、结怨、朝啼、夜怨、春感、秋悲、薄命诸司,虽设创名,却有真意。又天曰离恨,悔曰灌愁,山曰放春,洞曰遣香,债曰眼泪,无不确有所见。盖人生为一情字所缠,即涉无数幻境也。”

讷山人《增补红楼梦》序:“其书则反复开导,曲尽形容,为子弟辈作戒,诚忠厚悱恻,有关于世道人心者也。顾其旨深而词微,具中下之资者,鲜能望见涯岸,不免堕入云雾中,久而久之,直曰情书而已。”

明斋主人《石头记总评》:“或指此书为导淫之书,吾以为戒淫之书。盖食色天性,谁则无情?见夫钗、黛诸人,西眉南脸,连袂花前月底,始是莺俦燕侣,彼村妇巷女之憨情妖态,直可粪土视之,庶几忏悔了窃玉偷香胆。”

太平闲人《红楼梦评》曰:“是书无非隐演《四书》《五经》,以宝玉演‘明德’,以黛玉演物染,一红一黑,分合一心,天人性道,无不包举,是演《四书》。政、王乃所自出,政字演《书》,王字演《易》。合政、王字演《国风》。若贾赦之赦,邢氏之邢,则演《春秋》之斧钺也。至‘毋不敬’三字,冠首《曲礼》。礼主春生,故东府之主曰敬,乃大有期望之意。奈其背敬叛礼,为造衅开端之罪首,遂至所出为珍,伦理澌灭矣。珍之转音通烝,即禽兽行上下乱之名,不必指定以下烝上。总一乱《春秋》之大僇而已。必如此看法,是书本意,自然洞澈。

他们都认为此书本旨在于戒淫导悟。祛迷归真、警幻惩恶,与佛道儒家之宗趣相符。

第一一六回,宝玉被和尚拉着走到真如福地,见两边一副对联,上联是:“假去真来真胜假。”假指的就是那荣华繁盛,情爱纠葛的生活;真则是洞悉万法归空、色即是空的悟境。

但万法皆空,那个万法皆空的理不空,是因确有因缘这个理,所以才能讲万法皆空,故曰:“因缘所生法,我说即是空。”万法皆因缘所生,生无自性,是以名之为空。缘聚时,仿佛若实有其事;缘尽了,就飞鸟投林,散而成空。空,反而证明了那个理是真有的。

另一个真有的理,是宝玉瞧见上面那副对联后,转过牌坊,看见一座宫门,门上横着四个大字:“福善祸淫。”百二〇回又载:“雨村听到这,不觉拈须长叹。因又问道:‘请教老仙翁:那荣宁两府,尚可如前否?’士隐道:‘福善祸淫古今定理。现今荣宁两府,善修者缘,恶者悔祸,将来兰桂齐芳,家道复初,也是自然的道理。'”福善祸淫,被视为古今定理,故警幻说:“尘世中多少富贵之家,那些如绿窗风月、绣阁烟霞,皆被那些淫污纨绔与那些流荡女子悉皆玷辱。更可恨者,自古以来,多少轻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为解。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饰非掩丑之语耳。好色即淫,如情更淫。”像贾宝玉就是比登徒子更淫的人,“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因此本书特以此人为例,说天道福善祸淫之理。书中凡涉淫行者,也都无好下场。头一个就是秦可卿。

第一一〇回说可卿是钟情的首座,引领天下痴男怨女,归入情司,后来才能看破凡情,超出情海。她对鸳鸯说:“世人都把那淫欲之事,当作情字,所以做出伤风败化的事来,还自谓风月多情,无关紧要。不知情之一字,喜怒哀乐之事未发之时,便是个性。喜怒哀乐已发,便是情了。至于你我这个情,正是未发之情。”这里把情分两种:一是凡情俗情,喜怒哀乐及男痴女怨都属于此;一是超越凡情之情,其实也就是喜怒哀乐未发之性。人应超越凡情,复返性天,用秦可卿的术语来说:“即是归入情天。”

我们应记得康熙赐给白鹿洞书院的匾额,正是“直达性天”。《红楼梦》这套区分凡情与超越之情的讲法,亦即是朱熹哲学中的“性其情”之说。一为凡情、一为性情,凡情经过调整、转化、超越而使其情如性。程朱教人,每令学者体会喜怒哀乐未发之气象,就是此义。《红楼梦》中教人知俗情之妄,而归入性天者,则非程朱所示之主敬涵养工夫,而是要人知天道福善祸淫之理,知此天理,乃能幡然警醒。因此,福善祸淫之理,与“万境归空”那个理,在作用上是相通的,也相配合。知情缘皆空,人始可不执著于凡情,这是扫去之法。知天理福善祸淫,则既具戒惕作用,知凡情不可为,也可正面建立一个人生指向,使人戒淫导悟。

而万法皆本因缘,故万法归空这个道理,又可关联着“缘分”这个理。缘分,是佛教因缘观传到中国后跟中国天命定分定数观结合后,形成的观念。谓人生的因缘皆有定分。

《红楼梦》中谈到这个观念的地方极多。第五回,警幻说荣宁二公感叹道:“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流传,已历百年,奈运终数尽,不可挽回”,就表露了荣宁二府之衰,乃是天数使然,故彼等“子孙虽多,竟无可继业者”。第一一四回宝玉回想曾在太虚幻境见过的金陵十二钗册子,说:“这么说来,人都有个定数的”,亦即金陵十二钗的命运亦早有定数。前一回,紫鹃看宝玉、黛玉的关系,也有体会道:“如此看来,人生缘分,都有一定。”第一一八回,王夫人看宝玉跟宝钗的事,也同样说:“想人生在世,真有个定数。”宝钗自己看呢?亦是说:“夙世前因,自有一定,原无可怨天尤人”,并以此理劝慰了薛姨妈。而薛姨妈跟王夫人遂因此而聊起袭人的事,把袭人嫁了。第一二〇回,袭人出嫁后,本欲寻死,待因猩红汗巾而令袭人知道嫁的乃是蒋玉菡,“始信姻缘前定”。

小说接着“不言袭人从此又是一番天地,且说那贾雨村”褫籍为民,到了觉迷渡口,逢甄士隐。甄士隐道:“富贵穷通,亦非偶然。今日复得相逢,也是一桩奇遇。”又说宝玉业已出家,“从此夙缘一了,形质归一”。为什么是夙缘呢?原来在第一回中,甄士隐正午睡时,梦见一僧一道同行,道人问僧携石头去哪儿,僧人云:“如今现有一段风流公案正该了结。……趁此机会,就将此物夹带于中,使他去经历经历”,于是将相关因果叙明,以见石头历劫下世,乃是因缘有定的。此即所谓夙缘。

凡此等等,具见整部书的构成即本于夙缘定数,其中每个人的关系也以缘分来钩合。另外随处都会提到:“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第六回,刘姥姥语),“死生有命,富贵在天”(第四十五回,林黛玉语)。

第三十六回《识分定情悟梨香院》描写宝玉在梨香院受龄官奚落,发现她只恋着贾蔷,这才使他省悟“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得全得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所谓“各人各得眼泪”,正是回目中所谓“情”有“定分”之意。宝玉在此刻是领悟了这个道理,可是多数人并不能悟,整个《红楼梦》中的人物,其实就多半处在情与分的矛盾冲突中。单面用情虽深,也未必能得到对方的正面回应。而且有情者不必有分,有分者又不必有情,无情者可能有分,而无分者又可能有情。作者在全书开卷时就借补天石、绛珠草、神瑛侍者、《好了歌》和太虚幻境的册词与曲子透露了各主角的定命和缘分,全书绝大部分写的也是情义与分命不相协调的周折。要经历过许多周折之后,才能证明天数命定不可违,本来就是如此。以此见人对抗天数定分只是徒然。一僧一道把顽石携到红尘中去经历一番富贵温柔时,知道了这些分命;后来一再出现,也只是象征那分命的永远纠缠、象征天命定数不可逆。

为了强化天命定数的论述,小说中更是屡用算命来推展情节。最著名的是第五回金陵十二钗正册写元春的词:“三春怎及初春景,虎兔相逢大梦归。”第八十六回周贵妃之死讹为贾妃时,宝钗说:“前几年正月,外省荐了一个算命的,说是很准。那老太太叫人将元妃八字夹在丫头们八字里头,送出去叫他推算,他独说这正月初一日生日的那位姑娘只怕时辰错了,不然真是个贵人,也不能在这府中。老爷和众人说不管他错不错,照八字算去。那先生便说甲申年正月丙寅这四个字有伤官败财。惟申字内有正官禄马,这就是家里养不住的,也不见什么好。这日子是乙卯,初春木旺,虽是比肩,那里知道愈比愈好,就像那个好木料,愈经斲削,才成大器。独喜得时上什么辛金为贵,什么巳中正官禄马独旺,这叫做飞天禄马格。又说什么日禄归时,贵重的很,天月二德坐本命,贵受椒房之宠。这位姑娘若是时辰准了,定是一位主子娘娘。——这不是算准了么!我们还记得说,可惜荣华不久,只怕遇着寅年卯月,这就是比而又比,劫而又劫,譬如好木,太要做玲珑剔透,本质就不坚了。”这一大段,就是对“三春怎及初春景,虎兔相逢大梦归”的命数解释。元春亦终去世,这是借薛宝钗之口转述了“前几年”算命先生给元春算命,说了一大堆算命的术语,以说贾府“可惜荣华不久”。这是元春生辰八字决定的,亦是预示贾府这个富贵之家将“树倒猢狲散”、“食尽鸟投林”。

七 情悟双行

但假如一切都是因缘夙定,一切都是命中已有定数了,那么人间一切悲欢离合,岂非白忙一场?是的,所谓“万境皆空”,就是这个意思。金陵十二钗的命运,早已写在册子上,薛宝钗、林黛玉等人无非照着剧本去演罢了。此所以尘世情爱皆为虚幻,钗黛莺燕,盖与土人木偶无异,冥冥之中,早有安排。

土人木偶,本身是无自主性主体意识的。但《红楼梦》所记述的人物却未必无主体意识,像贾宝玉摔玉,说你们讲什么“金玉良缘”,我偏说“木石姻缘”,就是个鲜明的例证。

在夙缘定数观念底下,人物对夙缘定数只是“不知”。不知者谈不上有没有自主的主体意识,在他以为什么都是由他自己做决定做判断时,其实都早被夙缘所定,故其自以为是自主,恰好彰显了它的不自主。佛家说因缘所生法“空无自性”,就是这个意思。

可是,不知者对他的行为既无自主性,自然也就没有责任,此即所谓“不知者不罪”。在伦理上,他无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假如这样,则“福善祸淫”云云,便成了矛盾。因为淫乱者并非他自己的过恶,当然无须承担背后道德的惩罚;行善者之善行,也一样没理由获得奖酬。福善祸淫,岂非虚话?福善祸淫,既是虚话,要劝世人戒淫,又从何劝起?

有不少评论者认为《红楼梦》有演“三教合一”之旨。这在表面上看,固然是对的;但三教既三,便有难以合一之处。夙缘前定,尘情俱幻之说,与福善祸淫之论,在理论上就会形成扞格。同理,诸法本于因缘,空无自性,也与自主性主体意识的强调相矛盾。第一二〇回,作者针对袭人嫁给蒋玉菡的事,跳出来评论道:

看官听说:虽然事有前定,无可奈何;但孽子孤臣,义夫节妇,这“不得已”三字也不是一概推诿的。此袭人所以在“又副册”也。正是,前人过那桃花庙的诗上说道:“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

袭人嫁给蒋玉菡是姻缘前定的,她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没有寻死。这在伦理上不是毫无可议吗?可是,作者偏要于此下一转语,说在事已前定,无可奈何之中,毕竟仍有人自己那个“我”在起作用,不可忽视。孽子孤臣、义夫节妇,并非命中注定了他要当孤臣孽子义夫节妇。而是命中注定了事已不可为,臣不可存国、子不可存家、妇无法有夫、夫无能举事,这些臣子夫妇却偏要以自己的方式来表达对命运不屈从的态度,对已被破亡或消失的家国朋友丈夫尽忠尽孝尽义。这种人,才是作者敬重的。那些在命运之前,以“不得已”三字为自己辩护,或随顺命运安排者,则被他放在较低的位置。他解释袭人之所以列入“又副册”,即本于这一观点。

这样的转语、这样的观点,显然就是强调自主意识的。在这种情况之下,也才有道德意识可说。第一一八回,宝玉与宝钗的论辩亦涉及这个问题:

宝钗道:“……论起荣华富贵,原不过是过眼烟云,但自古圣贤,以人品根柢为重。”宝玉微微的笑道:“据你说人品根柢又是什么古圣贤,你可知古圣贤说过‘不失其赤子之心’。那赤子有什么好处,不过是无知无识无贪无忌。我们生来已陷溺在贪嗔痴爱中,犹如污泥一般,怎么能跳出这般尘网。如今才晓得‘聚散浮生’四字,古人说了,不曾提醒一个。既要讲到人品根柢,谁是到那太初一步地位的?”宝钗道:“你既说‘赤子之心’,古圣贤原以忠孝为赤子之心,并不是遁世离群无关无系为赤子之心。尧舜禹汤周孔时刻以救民济世为心。所谓赤子之心,原不过是‘不忍’二字……”

宝玉的讲法,就是由聚散浮生、尘缘俱幻这方面说。人生只是陷溺,故重点应在如何跳脱法网。而人之所以能跳脱,在于他有一个“无执”之心。宝玉对赤子之心的解释,即在无执这一点,强调它的无知无识无贪无忌。宝钗则认为赤子之心不能仅从无执(无关无系)这方面说,应注意它也是不忍人之心。不忍人之心,是指他人之痛苦罪失,对我而言,是会形成道德感情及责任的。见孺子之乍入于井,能漠然无知无识无贪无忌吗?自然会觉得救他出来是我的道德责任。若见死不救,则会内疚,形成道德上的负担与亏欠感。

这种道德感,是人在面对伦理抉择时的依凭。国破家亡了,人要漠然无知无识,视为聚散浮生,以跳出对家对国的爱痴,谓其为缘定、为劫数,以知命顺命?还是要选择做孤臣孽子?这就在于他有没有这种道德感。没有,则所谓“赤子之心”实是“空心”,是空无所执之心。用宝钗的话说,就是以“无关无系为赤子之心”。有,则赤子之心则便是具主体性的恻隐之心、善恶之心、辞让之心。所以宝钗用忠孝之心来概括。

具主体性的道德行为,才能进行道德判断。若是空无所执,便跳出了尘世是非的道德判断之外,不涉道德。善也罢、淫也罢,福也好、祸也好,都与之了不相干。宝玉看来是希望能够如此的。但整部书中,宝玉采此立场之时间甚少,大多数情况反而是反对如此。摔玉哭闹那一回最明显,而整部书福善祸淫,凡犯淫者都被写得不堪、其人亦不获佑,更是显而易见的。宝玉之执著于情,谈不上道德意识,与宝钗所说的忠孝之心,若不相干,然其所表现之赤子之心,却正是有恻隐、有羞恶、有辞让、有不忍的,非空无所执之心。

像第三十回宝玉在大观园蔷薇花架下瞧见一个女孩在地上画蔷字,心中便想:“这女孩一定有什么说不出的大心事,才这个样儿。外面她既是这个样儿,心里还不知怎么煎熬呢!看她的模样,这么单薄,心里哪还搁得住煎熬呢?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过来!”忽一阵凉风过,飘下一阵雨来,宝玉道:“这是下雨了。她这身子,如何禁得骤雨一激?”不禁开口喊她不要写了。这不就是孟子说的“他人有心,余忖度之”以及不忍人之心吗?宝玉对人的体贴,都由这里来,所以才显得深于情、痴于情。

也就是,无知无识的心,是超世离情的,亦无善恶可言。不忍人之心,则开有情世界,在有痴有爱有贪有嗔中见是非善恶。《红楼梦》既说万境归空、浮生聚散,也说福善祸淫就使它整部书既谈空又说有;既要超情悟道,又要深入情海。

《红楼梦》诠释路向中的两大路线之争,即肇于此。有些人认为它旨在警幻悟空。有些人则觉得悟的部分并不重要,其书之感人处不在悟而在情,故乐钧《耳食禄》二编卷八说:“非非子曰:《红楼梦》悟书也,非也,而实情书。其悟也,乃情之穷极而无所复之,至于死而犹不可已,无可奈何而姑托于悟,而愈见其情之真而至。故其言情,乃妙绝今古。”方玉润更指:“宝玉遁入空门一段,文笔虽觉飘渺,而事属荒唐,未免与全书笔墨不称。”他们都认为悟只是门面话,是不得已的假托、习用的套语等,写情之处才是假语尽去真事独存。所以第五回警幻劝宝玉“留意于孔孟之间,置身于经济之道”,戚蓼生本即有批语云:“说出此二句,警幻亦腐矣。然亦不得不然耳。”所谓不得不然,就是说写小说的人要讲一些门面话来作为保护色。

可是,《红楼梦》不是简单的小说,不是亦真亦假,读者只需拨开它的假叙述就可见着真相的。它同时谈空,又同时证有。顽石以情悟道,历劫归来,回首前尘,固然如梦如幻,但历劫所经,却是“亲见亲闻”,“其间离合悲欢,兴衰际遇,俱是按迹循踪”,毫不失真的。事是真,幻也是真。为了使人能悟万法皆空,故它要说万法皆本因缘,缘散则空;又要说天理福善祸淫,故人应戒除凡情,以归入天性;更应明白人生自有夙缘、自有定分,不必强求。

但是,天理福善祸淫,人间的喜怒哀乐已发之情更有是非对错可言,并不能说是虚幻的;人在此,亦须行善戒淫。这一方面批判了“皮肤滥淫”或“意淫”,另一方面则亦揭出了一种“得性情之正”的忠臣孝子义夫节妇,以及救世济民的圣贤人格来。这情淫情正的有情世界,也一样是实而不虚的。宝玉再游太虚幻境时,见着牌坊上写着“真如福地”四个大字,转过来便见一座宫门,上书“福善祸淫”,就是这个道理。《红楼梦》善于利用佛教义理和儒家学说中合而不尽合之处,开创了这种情悟双行的格局,以情悟道,而不舍其情,遂开千古未有之奇,读者须于L7此善加体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