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高博文和陆锦花在演出评弹。
【文化谭】
十三月旗下音乐厂牌——新乐府,是在中国声腔和音韵基础上的一次彻头彻尾的音乐行为。新乐府的成员在我眼里首先都是一些科学家,他们把声音的可能性研发得很有章法,甚至很高级。
传统文化不应只是美好的旧
高中时,每天上学要路过一条小巷,里面藏着个很小的戏班子,一些老头老太太每天都会等在那儿,等着上演那些不新鲜的冗长故事。我当时觉得这场景和谐得不得了,同时也非常好奇,甚至几次也溜了进去。花花绿绿的舞台上,他们唱的故事我大概是知道的,但那么冗长的过程每次都让我几分钟后就逃了出去。虽然那时候我也有大把的时间,一点儿也不忙碌。
传统的戏剧和戏曲丧失年轻观众和听众,肯定不是从我那一代才开始的。在我的记忆中,我父亲那一辈人就很少听戏看戏。他们少年时听过老上海的《秋水伊人》,青年时沉醉于苏俄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流传千百年的中国传统戏曲、戏剧逐渐呈现博物馆化,无论是谁都高兴不起来。有人痛心疾首,大声疾呼要振兴传统文化,有人怒不可遏,厉声谴责乌七八糟的流行音乐毁了人们的耳朵。
如果传统文化只是一种美好的旧,或者被当成提振国运、拯救国民道德的药,那它真是怎么也振兴不起来了。
新乐府是彻头彻尾音乐行为
最近一年,我看到了很多关于十三月“新乐府”的报道和评论,喜忧参半。喜的是,卢中强先生、陈伟伦先生和他们的同道们正用一种让人特别舒服的方式表达着中国人的音乐世界观。忧的是,很多人欢呼雀跃,觉得老卢他们正在拯救中国传统文化,功在千秋。
虽然文以载道,乐亦能载道,但老把这个“道”放到第一位,无疑是把搞音乐的人都活活逼成救世主。
从历史的角度看,和文学比,中国的音乐其实是个悲剧。千年流芳的文章诗歌,大多原本是歌词,而那些音韵,几乎都被时间给掩埋了。汉乐府原本是宫廷音乐机构,诗文皆可入乐,但流传后世的是文而非乐。中唐时的新乐府运动,和汉乐府是文化精神上的遥相呼应,和音乐关系更小。
十三月旗下音乐厂牌——新乐府,是在中国声腔和音韵基础上的一次彻头彻尾的音乐行为。如果这是一次民族艺术的挽救行动,我并不会看好新乐府。就像昆曲艺术家柯军说的那样,600年前的观众已经不在了,600年后的观众还在,我们如果要想着600年前的情形去弹奏演唱,真的对不起当下。如果只是把我们的五声音阶(古代汉族音律,依次为:宫-商-角-徵-羽)加进所谓的现代编曲和演奏中,效果肯定还不如广场舞神曲。
在听觉上穿越时间
我手上现在有“新乐府”在2016年出版的五张唱片,《新乐府|昆曲·幽游》、《新乐府|评弹·腔调》、《新乐府|国粹remixo调戏》、《新乐府|英水帝江·须弥》、《新乐府|杭州·春遇》。一开始反复听得最多的是《须弥》,这是另一种黄钟大吕的感觉,我们脚下一片土地上发生过的一切正化成云和风,急速掠过我们的耳朵。他们的音乐里不全是汉族的东西,也没有钟鼓齐鸣的庄严,但肯定是一种纯粹的中国式思维方式。这不是经由灌输和反思得来的,是一种血液里面的惯性。
《腔调》和《幽游》虽然用了很多爵士音乐和电子音色,但是在听觉上却给了我穿越时间的强烈感受:衣冠南渡之后的国破之伤和内心里与生俱来的清高,交织出可以听得见的古代知识分子审美跃然每个乐句。由于都是选段,听者似乎也并不在乎那些故事的始末,而更在意那些优雅和浮华的细节感受,偶尔伤情也不见得是什么矫情。
《调戏》和《春遇》这两张,对于我来说是迷夜和清晨,一个是紫罗红灯的微醺,一个是翠羽黄芽的清朗。这两张我是把它们当氛围音乐听的,我的各种想法此时正茁壮,音乐也打扰不了,偶尔幻想,那是你情我愿的结果,很顺利。
评弹和昆曲世界性语言
那天新乐府的演出,一开场我就觉得很有快感,所以对卢中强先生说了好几遍:老卢,你这个路子靠谱!对于大多是听音乐的人来说,情感体验总是没有什么技术和学术理由的,往往就是一种没有逻辑的应和。汪文伟那把吉他,虽然几乎没有炫技,但夺人心魄的能量很大。现场视频完全是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感觉,看上去仿佛醉梦。评弹和昆曲演员上台,下面好多观众和我一样,觉得那女子尽显妖娆,美得让人心碎。而那男子,倜傥而沉着,仿佛把一切都置之度外。
我坚决不同意把这么有意思的音乐行为理解为复兴民族音乐一次壮举,宫-商-角-徵-羽这五个音阶本来就是我们骨子里的发声习惯,何必强调它的优越?当初布鲁斯音阶的广泛应用,也从来没有人说是为了振兴非洲根源音乐和文化,鲍勃·马利的雷鬼也没有被人认为是为了牙买加民族音乐而生。音乐有一个属性往往总被淡化,那就是它是一种世界性的语言,可以成为全世界任何民族歌唱的方式。
所以,再去费力证明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也显得多此一举。
像科学家研发声音的可能性
烟火味儿十足的小调也好,灵魂震颤度极高的声腔和演奏也好,没有诚意的投机是怎么也站不住脚的。新乐府的成员在我眼里首先都是一些科学家,他们把声音的可能性研发得很有章法,甚至很高级。而喜欢他们的人,都是些不固执和充满激情的体验者。
一场“阳谋”正在靠近新世纪第二个十年的后期进行着。
所谓“新”,不过是一次更用心和动情的发现。我真的相信,新乐府让人找到另外一种完全可以沉醉一生的聆听。
当这一切被更多的人磨砺成难以改变的习惯,这个世界就又多了一种完全不同却一样绝美和自如的音乐风格。我希望,以后会有一种风格叫——新乐府。
□曾克(著名D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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