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白银
排版:小七
根据历史文献,我国删改燔烧史书典籍的行为,从春秋时代就已经开始,这导致了各国流传的神话内容被系统性摧毁、删改,而到了战国时期,诸子百家为了阐述自己的观点,借古讽今,根据自己的需求编纂了大量神话故事,从而促成了神话传说的二次编纂。这两次长达数百年的改文焚书活动,直接导致远古神话面目全非,各种不同地域神系的借鉴、神灵的错位以及新造诸神层出不穷。
随着两汉兴起的道教造神活动,远古神话几近湮灭。我们现在看到的各种神话版本充斥着大量矛盾、缺漏,有的内容看似连接很紧密,但这种紧密却类似折扇中相邻的折痕,看似很近,实则有非常大的展开空间和内容。
我喜欢的上古神话,就是在我认识到这些事之后发生了变化。
让我再次注意到这个神话人物不一样的地方,在于甲骨文、现代人类学与社会学和对我国古代文献梳理。
在众多阐述甲骨文含义的文献和论文当中,有不少内容涉及到了商人的神话、始祖神和远古祖先,但比较耐人寻味的是,如果按照《史记》和各地家族族谱的记载,夏商周的祖先们肯定是相互认识并有一定血缘关系的。而在甲骨文有关祭祀的文 献里,并未提及黄帝、尧、舜、颛顼这些神话中的大咖的名讳,相反最远追溯的神话角色是一个叫夒。
’的始祖神,其后的历代先祖土、季、亥、恒等都与华夏传统的神话人物或故事无关。
而唯一能让我们觉得熟悉的,大概也只有在神话中不那么显然的帝俊了。他是商族人祭祀的主要神灵之一,数量仅次于夒、王亥、上甲微。在商朝中后期的卜辞里,我们才发现禹作为神明出现在了商人的生活里。
如果不是我们对甲骨文里关于
的解读有误或者还没发现禹相关的内容,那么就是商族人压根就没在意过这些周围蛮夷们祭祀的神灵。毕竟相对于诸夏氏族来说,商族还是更具有先进性的,因为虽然大家都玩人祭这套,但唯独商族人发展出了法律。
在古文字领域,对‘夒’、‘帝俊’以及五帝的关系有过几种观点。其中一种观点里,五帝是颛顼、帝喾、尧、舜、禹;而在近几年的甲骨文研究成果之上,另一种基于文字学的观点后来居上,这种观点认为五帝其实是不存在的。证据是尧舜二人在西周的金文当中都没有出现过,到了东周才突然出现,所以这两位帝王很有可能是后人附会捏造的,颛顼这个名字在甲骨文、金文中也没有记载,并且命名也完全不符合远古命名习惯,附会的可能极大。
唯独帝喾在甲骨文和金文中都有出现,并且都是作为祭祀神明出现的。所以这一位可能是恒久流传下来的。但另外一个问题是,喾、俊、夒、夋在四个字在甲骨文里的字形实在太过相近,即使在金文里也能看到他们在字形上的相似处。
所以,有可能五帝在神话里其实只有两位:夒、禹。
不过尴尬的是,关于禹的文字记载,在西周之前完全找不到他跟夏、启有半毛钱关系,甚至并列出现的文字都没发现过。也是在东周之后,禹才跟夏联系到了一起。根据前面的事实,我们可以猜想,禹创夏王朝这件事,有可能也是后世学者附会的。
在西周的文字中,周人强调的更多的是自己跟大神禹之间的血统关系,以及这种关系如何支撑他们战胜了暴虐的商族人,用一日取代了十日。春秋以下的神话,但凡涉及到血统的,基本都跟周族有关。血统论,是这个种族的特色。这在孔子删诗、笔改春秋之后更为明显。
在竹简《归藏》里,我们目前能确定的是,十日神话,跟女娲造人化万物神话一样,都是属于创世神话。而这个神话的主要流传民族,是商部族。在诸多甲骨文卜辞里,十日是和帝俊紧密捆绑在一起的,只要帝俊出现,十日就会轮番出现,迭出,而不是十日并出。十日并出这个版本的神话内容,也是在西周时期才逐渐出现在文字当中的,并最终得以通过《山海经》、《四时》、《竹书纪年》等文献保存下来。
十日并出的内容,肯定不是商人自己捯饬出来的,毕竟自己的创世神话如果在那个时代随意涂改,那真的是嫌命长了。按照时间顺序来看,唯一的解释是,周人为了统治的目的,对十日神话进行了必要的修改,在神话领域达到自己的合法性。
这些出土的甲骨文和竹简帛书,真的是让我大开眼界,也对远古神话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实在是想知道在神话没有被涂改之前的样子,于是我开始涉猎其他学科内容,并和神话内容相互对照,去伪存真。
商人子姓,这显然不是从母系社会诞生的族群,他们诞生的时间相对较晚,而且已经进入到了父系社会。根据商人甲骨卜辞,商人确实来自海外,跟周族、诸夏没有什么血缘关系。
而子弹库楚帛书《四时》里为我们保存了一些较为原始的商部族神话的样子。《四时》篇里在把宇宙创始神称之为‘黄熊包戏’,其后记载了女娲伏羲结为夫妻,生四子(四时)、化万物的事迹,“千又百岁,日月夋生。......帝夋乃为日月之行”。在女娲之后,帝俊构建了天地之间的循环秩序,时间秩序。其后“共工夸步,十日四时,......乃逆日月,以传相土,使有宵有朝,有昼有夕。”继帝俊规范日月之行后,共工制定了十干、闰月,把一天分为宵、朝、昼、夕。
这些内容,显然都在周人的统治下,东周诸侯的删改下,以及孔丘的笔下,消失殆尽。得亏楚国“本蛮夷也”,又有三坟五典,才能保存这些内容。
在周人流传下来的内容里,黄帝、禹、后稷是主要的神灵。而像不窋、公刘、亶父、季历虽然是周部族先王,却也只是祖先,留下的神话并不多。周人留下的黄帝和禹的神话不多较为简陋,还多是政治神话,远没有后世学者附会的神话内容精彩。
也就是这些附会的内容,成为了我们今天耳熟能详的神话内容主体。可实打实的说,这些附会的内容,实在不咋地。
黄帝,轩辕黄帝,公孙轩辕,不论叫什么,都很尴尬。原因就在于他的名字和事迹。
车,这玩意儿虽然有舶来品和本土起源说,但更多的证据使我相信这玩意儿是舶来品,因为中国的史前遗迹那么多,可也只有到了商朝中期才突然出现了车这玩意儿。而且一出现就非常先进,往前完全找不到循序渐进的发展轨迹,就像某个穿越者突然捯饬出了这玩意儿,然后被活祭了一样,没头。
有车,才会有轩,有辕。只有车才能用到这东西,用奴隶拉的车,是不需要辕的,做成辇反而更适宜出行,也更古老些。而且轩也是车,辕也是车,在上古取名多为单字的情况下显然不符合习惯,会被视为异类,而攒射搞死的。公孙这个形式,也是很晚才出现的,得到王国时期才会出现,有王才有王族,才会有王族公孙,以及相关的等级称谓。
凡此种种,都只说明一件事:这玩意儿又是捏造的。
之所以搞出这些名头,无非就是说明周部族血统纯正,是天帝之子,得国合法而已。血统这种东西,在周人来说就是生命,也是他们的政治基石,可在商部族那里就是鸡屎。
可见篡改历史这坏毛病,是源远流长了。
那么,在周人焚烧删改史书之前,远古神话是什么样子呢?我一直很好奇。
好在屈原给了些答案。
《天问》里对女娲的形体如何制造的发出了疑问,这就说明在屈原时代他是能通过楚国壁画帛书等形式看到女娲的形体的,再不济也有对女娲形体的文字描绘。这有可能是留在楚国的“三坟、五典、八索、九丘”等远古典籍被屈原读到了。
换句话说,楚国保存了相对完整的远古神话内容,所以才有了《天问》的绝妙文字。
而在《天问》里对居住在波谷山的龙伯国人也发出了疑问,这就有了一个新的话题:在中国远古的神话里,是否有巨人的存在?
既然前面对女娲的疑问我们尚且可以认为有一定根据,那么《天问》里对巨人的疑问我们也可以大胆的推测,巨人曾经在远古的诸夏或者中原地区的神话系统里占据一席之地。
再结合防风氏、不周山的神话传说,我们可以暂时断定在远古,我们的神话中出现过巨人。
女娲大神在创造人类,化身万物之后,又和这些巨人有过一些争端,这些争端和大洪水、‘天雨火’这些灾害一起导致了巨人的陨落和消亡。而后大神禹平洪水,定九州,敷神土,以安民。
这怕是个人能揣测的一个相对原始的神话版本了。
前面提到了五帝,这里不妨多说两句,以作本文结尾。
五帝传说的本质,是为我们汉民族寻找到一个或者多个超级祖先,证明我们的血缘是一脉相承的。这样的论调,很有周部族特色,虽然有点扯,但还是在我兴趣范围之内。于是,我去关注了分子生物学。
分子生物学有个很有意思的研究课题,是关于Y染色体的。这种只能由父系传下来的遗传物质,可以帮我们追溯我们的起源和分化。
传统考古学和人类学认为,智人(也就是现代人)第二次走出非洲是在约十万年前,但最新的分子生物学研究则直接把时间卡到了千年范围内,而且这个走出时间比我们要认为的还晚。在距今5.4万年前,智人第二次走出非洲,产生出了突变基因M168。
对中国境内的汉族人口进行的测绘数据则显示,在距今6800-5400千年前,有五位超级祖先分别将自己的基因迅速而强有力的扩散开来,形成了现如今占据汉族人口60%以上的人。这五位超级祖先彼此不可能认识,也很难从属于一个较大部族,因为从最早开始分化的基因类型是6800年前就开始了,最晚的发生在5400年前。
换句话说,即便五帝传说留存下来,他们也不会有血缘关系,更不可能是父子、祖孙关系。
但这没关系,至少从事实上证明,五帝传说有现实的影子。
我们确实在五六千年前,农业从原始农业向氏族聚落农业转变的时期,有过几个超级祖先进行了强力扩张。伴随着聚落的增多,人口的增加,这种扩张迅速扩大,波及范围也超出想象。
我们的远古神话虽然被删改过,但既然已经证明神话传说有现实的影子,哪怕黄帝是捏造的,那我们也有理由相信,曾经的神话里也会有个像黄帝、炎帝一样英雄带着太阳崇拜,与来自东方、南方,带着雨雾神话的部族有过血战,才有了炎黄战蚩尤的神话流传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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