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墨迹
1
小石头是沙干渠跑得最慢的男孩，连女孩子王月亮都跑不过。
王月亮和小石头的家附近没有学校，如果要上学就得到离家好远的地方住校。本来一起上学的孩子还很多，但慢慢能坚持一起读书的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了王月亮和小石头。
上学为抄近路，他们要穿过一个黑黢黢的旧马厩，翻过两个大沙包，绕过一片棉花地。
旧马厩未拆除时，每次俩人都猜石头剪子布，谁赢谁先进，但每次小石头都输。
穿过马厩时，王月亮上气不接下气地喊:“小石头，你快点跑，马的眼睛都是白眼仁，像吊死鬼。”
小石头说：“我听到了，马就在耳边喘气，你跑得太快，我心都快跳出来了。”
2
后来，小石头和王月亮都学会了骑自行车，但是小石头现在只能骑王月亮的自行车驮着王月亮去上学。
小石头的自行车坏了，没人修，因为小石头的爸爸没了。
周末的下午王月亮会先把自行车骑到沙干渠的石桥边，然后等着小石头。
快到学校时，小石头又会下车，让王月亮一个人骑着车进学校。
小石头的爸爸走得突然。
晚上说头疼，第二天早晨就再也没有醒来。
秋天农忙，亲戚在离新疆很远的内地，尸体不能久放，来送葬的只有连队里关系还不错的几户人家。
葬礼很冷清。
下完葬，送葬人四散走远，他们聊着天，偶尔还有笑声传回。小石头不明白，爸爸刚刚下葬，他们为何会笑？
他第一次知道了死亡的寒冷。
多年后，他读到了“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他才明白生活永远都是一个人的故事。
风吹动枯草的声音传得很远很远，高高的土坡上的坟地显得愈发空旷，小石头没有觉得害怕。靠着爸爸的坟，还能感受到爸爸的温度，若离开了，真的就再也感知不到爸爸了。
小石头这样想着，在坟边坐了半天。回到家，妈妈没有问他这半天去了哪，递给了他一个凉馒头就出门了。
小石头大口大口咬着馒头，只是咀嚼没有咽，泪水顺着脸颊流进了嘴里，流到了脖颈里。他抽噎着，周围是风穿过客厅的声音。
王月亮在桥上等了好久，兵团连队里的人路过都瞅着王月亮，王月亮又羞又恼，捡起石头忿忿地扔到渠里。
瘦瘦的小石头终于跑来了，细胳膊上缠着的黑袖章空荡荡地来回忽闪，袖章上白色的“孝”字是那么扎眼。王月亮不忍心再发火了。
3
小石头的话更少了，尤其是在爸爸去世后，需要和王月亮一起骑自行车的这段时间。
王月亮看到小石头后背浸出了汗渍，轻轻地说：“你下来，我骑车带你吧。”
小石头大口喘着气摇了摇头，又加快了速度。
小石头后背上的汗渍连成了一大片，王月亮不敢说话也不知说些什么，她突然觉得小石头后背上那凸出的肩胛骨传递出一种让人沉重却又令人敬佩的力量。
后来，王月亮小声请求小石头，“我坐久了腿麻了，你停下来吧。”
小石头把车交给了王月亮，抹了把汗说，你骑着进学校吧，剩下的路我想走着去。
王月亮骑了一段路，还是放心不下，停下来等小石头。
4
小石头和王月亮都考上了团高中。
小石头是以总分第二名的成绩考进团中的。
王月亮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小石头时，小石头正从肩上卸下一大袋棉花。
小石头满头是汗，T恤从脖颈处到后背上扯开了一条不深不浅的口子。
小石头难以掩饰激动的心情，咧开嘴笑了，阳光下洁白整齐的牙齿很是醒目。
王月亮和小石头再也不用共骑一辆自行车去上学了。小石头的自行车修好了，他自己捣鼓着修的。
他的自行车很有辨识度。车轱辘擦得锃亮，但难掩它的破旧寒酸。座包上没有海绵，车大梁锈迹斑斑，整个车似乎都是松动的，骑起来发出令人尴尬的叮铃哐啷的声音。
团中车棚里停的自行车不是崭新的就是半成新的。小石头的车常常被推倒在角落里。
王月亮第一次见到小石头哭，就是在小石头取自行车时。
小石头的车躺在地上，像个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又无力的老人，痛苦而委屈地拧巴着。看车棚的阿姨一把竹扫帚扔过来，刚好就盖在了自行车上。
小石头的脸涨得通红，泪珠在眼眶里转了又转。
他深吸一口气，默默地走过去捡起扫帚放好，又默默地扶起车。瘦弱的背影让人看着心疼。
出了车棚，小石头的眼泪到底是流了出来，但他倔强地没有擦去。
5
小石头在住校生里出名了。
住校生谁的自行车坏了都开始找小石头，小石头从来不拒绝，相反每次鼓捣得都很开心。
王月亮觉得这样特别耽误学习，就悄悄劝小石头。小石头抿着嘴，不做声。
但真正让小石头出名的是另外一件事。
学校有一间自习室晚上不关门，有很多同学凌晨两三点钟才结束学习回宿舍。
某天深夜，宿舍外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呼救声，确切地说，是哭泣的救命声。
王月亮被惊醒，很快反应过来。她用脚拼命踹隔壁男生宿舍的墙求助。
但往日里生龙活虎的男生们竟然没有反应。
王月亮的心沉到了谷底。
一阵吱扭的开门声，又将王月亮的心捞了上来。
王月亮颤抖着手勉强套上衣服，她拿着手电也冲了出去。
一个衣服被扯开了的女生，正坐在地上伤心哭泣，书散落了一地。女生旁边立着手握木棒的小石头。
那个猥琐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黑夜里，小石头和王月亮小心翼翼地把瘫软在地的女生从地上架了起来。
6
离家还有一半路程时，王月亮发现自行车车胎没气了，她无奈地从自行车上跳下来。
天已经快黑了，四下看看，她还是有点害怕。
一辆大卡车远远开了过来。王月亮站在路边，挥手想要拦住大卡车。
卡车粗暴地鸣笛，扬尘而去。
“你可真大胆，咋不想想那司机是个男的，你要出事了哭都来不及。”
“关你啥事?”王月亮虽然嘴硬，可望着突然出现在身后的小石头，扑通扑通乱跳的心安静了下来。
“你今天怎么没等我就先走了？”
王月亮心想我明明等了你好久，谁会知道你没走，她气得踢倒了自行车。
天已经彻底黑透，不过月亮升起来了。
“小石头，你换自行车了？”
小石头没有回答，把头扭向一边不自然地说：我们赶紧走吧。
小石头右手握着车把，左手拽着王月亮的自行车，王月亮则坐在小石头自行车的后座上。
转弯时，王月亮的自行车倒了，连带着带倒了小石头的自行车。好在两人都只是蹭破了点皮。
索性，两人就踏着月光推着车朝家走去。
第二天，小石头拿来了修车工具。
“小石头，你可真能！”
王月亮崇拜地看着小石头。
小石头熟练地拿锉刀挫着车胎，低声说“我只会补个胎，其他也不行。”
但王月亮注意到，他的眉角分明带着自豪与喜悦。
7
但小石头的骄傲，只持续了几分钟。
警察出现时，小石头的第一个反应是扔下东西撒腿就跑。
王月亮问：你跑啥呀？他们在抓坏人。
后来看到两个警察真的是在追小石头，王月亮又本能地大喊：小石头，你快点跑呀。
很快小石头就被扑倒在地，瘦弱的身子被压在了地上，四面扬起的灰尘遮住了小石头的脸。
王月亮抹着眼泪心有不甘地跟着警察，她觉得警察一定抓错了人。
小石头的嘴角流着血，牙齿显得更白了。
王月亮的心惴惴不安，小石头一个星期都没有出现在学校。
周五全校通报，小石头因偷盗自行车，留校察看半年。
8
王月亮再去小石头家，小石头已经下地干活去了。
一直等到快傍晚，王月亮不得不走了。
王月亮望向窗外，深秋时节，一切都带了一层潮湿的寒意。
小石头竟然出现在了家门前。
“小石头”，王月亮哑着嗓子叫了声，但接下来她不知该怎么说了。
沉默了半晌，小石头说：“你是想问我偷自行车了没，是吧？”
“我相信你没有偷，你为什么不给他们解释？”
“我告诉他们了，但他们不信我。因为我确确实实把自行车骑回了家！”
“自行车没有上锁吗，你怎么骑回来的？”
“我见到车时的确没有上锁。上周末我回家那么晚，就是在等车主人。”
“我们可以去找那个丢自行车的人做证呀。”
“他那天就在派出所，他坚持说他的自行车停在车棚里，而且上了锁。”
“他是撒谎吧，要不就是谁前面已经偷了他的车扔在路边的。”
“警察更愿意相信一个穿得整整齐齐的大人的话。”
“小石头，你那天不该跑的，你那天为什么要跑？”
“月亮，连你也怀疑我？”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觉得你不应该跑。”
“我很害怕。我把自行车骑回了家，我害怕他们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质疑、我盘问我，我的自尊受不了…”
小石头抽泣着，周围的空气就像凝固了。
过了好久，王月亮问“你再不上学了吗？”
小石头低头盯着地面，一遍一遍用脚尖跐着地。
“从我爸去世后，我的生活就已经不再是从前的样子了。我后妈你知道的…”
小石头苦涩地笑了，抬头望向远处慢慢升起的雾气，小石头的眼睛里也是一片水雾。
9
“月亮。”
王月亮不知是谁在叫她，亦或者是在叫别人。
连队里叫月亮的姑娘有好几个，而离开家乡六年的她已经听惯了别人叫她王佳慧。
一个黑影从肩上甩下沉沉的棉花袋，气喘吁吁地站在她的面前。
黑夜里虽然有电筒的光，但有限的光下，王月亮真的辨不清这个头发长而杂乱，瘦瘦高高的男青年是谁。
她只能傻傻地应着他。
男青年有些失望，扛起大棉花包步履艰难地朝黑夜里走去。
王月亮没有想到再见小石头是在这样场景。
“小石头，那你还好吗？”
“我很好，也很幸福。”
这是王月亮在脑海中设想了无数遍见面时的场景。
黑黢黢的破马厩，阳光下洁白耀眼的牙齿，黑夜里握着大棒的身影，满地皎洁的月光…
那些美好的记忆快速从王月亮脑海里闪过。
“小石头，小石头…”
小石头回头冲王月亮笑了，脊背被棉花袋压得很低很低，王月亮笑着笑着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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