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妮佛·杜德娜
▶吴炜
珍妮佛·杜德娜,2020年度诺贝尔化学奖获得者,生物化学家,在她和塞缪尔·斯滕伯格2016年完成的著作《破天机:基因编辑的惊人力量》中,记载了她的两个梦。
第一个梦,她站在海边,左右两侧的沙滩上,黑白相间的沙子沿着海岸线向远方铺开,围出一个海湾的轮廓。这是夏威夷岛的海岸线,她是在这里出生并成长的。梦里让她恐惧的是,这个浅海湾没人、没皮划艇和渔船,水面波澜不惊,安静得有些不自然。接着,更恐惧的事情发生了,一排浪花越来越大地涌来,直至白浪滔天。她在巨浪卷过来之前,抓起了一个冲浪板。
这个梦,她写入了书的序言。她自己对这个梦做了解析:海滩是想象出来的,但是波浪,以及它们激起的情绪跌宕——恐惧、希望、惊叹——却无比真实。
她写入书中的另一个梦,梦里直接出现了她从事研究的基因编辑技术。在梦里,她的一个同事问她是否愿意和某个人讲讲怎么使用基因编辑技术。她应该是答应了,所以,她的同事把她领到了另一个房间,她惊讶地发现,坐在她面前的是希特勒。梦里,希特勒拿出纸笔准备做笔记,在她开讲之前,希特勒向她表示了感谢,接着说出了他约见作者的目的:“我想理解你开发的这项惊人的技术,请告诉我怎么使用它。”
希特勒让人恐怖的面孔让她感到不安:我们现在已经有重塑人类的基因组技术,这的确是一件伟大的力量,但如果落在了恶人的手里,它也可能极具毁灭性。
“我感觉自己像是弗兰肯斯坦博士,我是不是创造出了一个怪兽?”她问自己。弗兰肯斯坦是科幻小说中的生物学家,他用藏尸间偷来的各种死尸的肢体组装成了一个八英尺高的人体。
她的这两个噩梦,源于她发现CRISPR(指成簇的、规律间隔的、短回文、重复序列)编辑技术后的担心。这样的担心,始于2014年春,她开始为CRISPR被误用、犯下罪行而惴惴不安。
通过编辑基因组治疗疾病,灵感来自偶发事件
《破天机:基因编辑的惊人力量》讲述的就是关于CRISPR技术的书,珍妮佛·杜德娜觉得,这本书讲述的不仅仅是她和CRISPR的故事,更是每个读者的故事,“因为很快,它就会影响到你”。
阅读这本书之前,或许有不少读者认为珍妮佛·杜德娜过于夸张——数百万年来,生命遵循着演化的原理而演变:生物随机产生一系列的遗传突变,其中一些为生存、繁殖和竞争赋予了优势。事实上,直到最近,我们人类也一直被演化塑造。自从一万多年前农业出现,人类就开始通过选育动植物撼动演化的进程;但是演化需要的原材料,即,一切遗传变异背后的DNA(脱氧核糖核酸)的随机突变,仍是自发产生的,人类的意志尚且干涉不到它们。所以,很多人认为,即使人类的活动导致了物种的加速灭绝,地球的生物多样性锐减,但人类改造自然的能力,还是有限的。
书的开头,作者讲了个患者金女士的故事。金女士是一名WHIM综合征疾病的患者。WHIM综合征是罕见的遗传病,全世界范围内,该病的患者不过几十个人。这种病的源头,是人体32亿对碱基序列里,有一个字母出错了,其区别只有几十个原子的大小,可以说是微不足道的,但就是这微不足道的变异,让WHIM患者特别容易被乳头瘤病毒感染,引起皮肤疣,皮肤疣失控生长后演变成为癌症。
金女士一生下来就患有WHIM,后来因为该病引发的感染多次住院。她让研究人员惊讶的,是2013年她58岁的时候,领着两个女儿出现在研究人员面前。她的两个女儿也是WHIM患者。给她们检查完身体后,研究人员发现金女士没有什么症状了。据她自己说,已经20多年没有什么症状了。金女士在没有接受任何医疗干预的情况下,自愈了。
金女士是如何逃过一劫的?研究人员在对金女士的血细胞DNA仔细分析时,发现她的一条2号染色体上缺失了一段DNA及3500万个碱基序列。研究人员在经过更多测试后,认为金女士的某个细胞经历了一种极不寻常但通常会引发灾难性后果的事件——染色体碎裂,染色体突然碎裂,然后重新修复,引起了基因的重排。在重排过程中,突变的细胞长势良好且丢弃了致病的那个基因,因此,WHIM综合征自动消失了,金女士康复了。
为让读者能够明白金女士身上发生了什么,珍妮佛·杜德娜打了个比方,把人类的基因组比作巨型软件。金女士有着60多亿行代码的软件里,有一个错误代码。正常情况下,去检修软件时,不会一上来就盲目删除大段代码,并把其他部分打乱再重组。因为这样做的风险很大,删除错误代码而不损坏软件的概率只有数十亿分之一。恰恰是,金女士的身体自然而然地成为了那个鲁莽的程序员,并且抓住了这数十亿分之一的概率,成功删除了错误代码。
金女士这近乎天方夜谭的经历,让珍妮佛·杜德娜等科学家感到兴奋——如果基因编辑不是自发事件呢?如果医生可以修复导致遗传病发生的基因,那又会怎样?
基因编辑技术的突破“是一段愉悦的发现之旅”
“我们可以主动、合理地更正基因组中的突变基因,从而治疗遗传病。”
这是珍妮佛·杜德娜最初的想法。彼时,她还没有别的担心。她知道,生命科学领域的研究人员其实早就在探索遗传学机制,只是对怎样修饰或者改造基因,还没有找到方法。
珍妮佛·杜德娜在科罗拉多大学博尔德分校做博士后研究时,就有这样的想法。她和同实验室的同事认为,如果可能,这会是划时代的突破。只是,她同时又认为这是异想天开。
珍妮佛·杜德娜博士后时候的导师是1989年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获得者汤姆·切克,他获诺贝尔奖是因为发现了具有自我剪切功能的核酶。这个发现是一个突破,暗示着地球生命可能起源于RNA(核糖核酸)——在原始细胞中,RNA是可以携带遗传信息以及复制信息的。珍妮佛·杜德娜做博士后研究时,原本的目的是进一步理解核酶的工作原理的。
1996年,珍妮佛·杜德娜因为在核酶研究上的突破被记者采访。那次采访,她颇有些激动地讲出了她的一个推测:有朝一日,这些分子(核酶)可以用作编辑DNA的工具。当时,她还年轻,她的这次采访被拍了下来。后来,她看到视频中的她面对镜头这么说:一种可能是,我们也许可以用RNA来治疗或者治愈那些有遗传缺陷的人……我们希望这个发现可以为如何修饰核酶提供线索,进而用它来修补分子或者基因突变。
她发布她的预测时并未想到十多年后,基因编辑会定义她的职业生涯。让她此后的职业生涯转向基因编辑的,是她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一个研究地质微生物学的同事。这位名叫吉莉安·班菲尔德的教授告诉她,她的实验室研究的是一个叫CRISPR的东西。这是珍妮佛·杜德娜第一次听到CRISPR这个词。吉莉安教授说她想借助遗传学与生物化学的工具拓展这方面的研究,经过谷歌搜索找到了作者的工作室。
她们最初是在电话里沟通的,一周后她们见面,对方给她画了图,她才“总算明白”CRISPR的意思了。《破天机:基因编辑的惊人力量》中,珍妮佛·杜德娜回顾了她的这段往事,并介绍了一些顶尖科学家在CRISPR方面取得的进展。
2011年,珍妮佛·杜德娜的团队找到了编辑基因组、改写生命密码的办法。彼时,她还没有任何的担忧,她甚至在做饭的时候,头脑里都会出现被编辑的基因组翩翩起舞的画面。她称那段时间是“一段愉快的发现之旅”。
2012年6月8日,珍妮佛·杜德娜记得,那是个阳光明媚的周五。这天下午,她向《科学》杂志提交了她的那篇阐释CRISPR在化脓链球菌里对抗病毒防御机制的论文,那篇论文的摘要部分,她特地指出这种可以切割DNA的酶对于基因编辑的用处。
那天,她发完论文邮件后,走出实验室,发现往日熙熙攘攘的校园安静得似乎有些不寻常。很偶然地出现的这段安静,后来,她回忆起来时,觉得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受基因编辑影响的,是地球上的所有生命
最初,团队在CRISPR技术上的发现和突破,让珍妮佛·杜德娜很是开心,尤其是这些技术运用——她看到超市货架上有了放几个月都不会变坏的西红柿,看到了肌肉特别发达的警犬,看到了头上不再长犄角的奶牛,看到了不再传播疟疾的蚊子……
这些原本像是天方夜谭的生物的出现,让她对这项新技术的运用有着非常美好的展望:会给我们提供更高产的粮食、更健康的牲畜、更有营养的食物;还可以灭绝某些我们不希望看到的动物或者病原体……
由此,珍妮佛·杜德娜认为人类正走进地球生命历史的新纪元——在这个新时代,人类能够掌控地球上其他物种的基因组。
珍妮佛·杜德娜看到研究者在猴子身上模拟了自闭症,在猪身上模拟了帕金森病,在鼬身上模拟了流感……当世界各地的研究者给她发来他们使用CRISPR的试验记录和结果时,最初,她总是很高兴。但是当她2015年前后听说哈佛大学一个实验室准备利用CRISPR复活长毛猛犸象的时候,她有了一些让她不安的思考:没有了它原来的自然环境和象群部落,它还是真正的长毛猛犸象吗?复活长毛猛犸象的意义何在?
此后,类似的实验,她就会思考:这到底值得鼓励,还是应该受到谴责?重新引入这些消失了的物种对人类是否有风险?CRISPR是否会被误用、滥用,特别是在人类身上?
这些可能性曾让珍妮佛·杜德娜寝食难安,“之前,人类从未拥有过像CRISPR这样的技术,而现在,它把现存人类以及未来所有人类的基因组变成一份羊皮纸,其中的任何遗传信息都可以被抹去、涂改,这都取决于当事人的心情……”这些思考让她一度噩梦连连。
“我研究的课题,除了本领域的专家,外人知之甚少。不过,在过去五六年里,我进入了生命科学里一个划时代的研究领域,它的进展之快超乎想象,研究成果也迅速从学界转化到社会。我和同行惊叹于它的巨大力量,这丝毫不亚于我梦中的海啸。”
珍妮佛·杜德娜亲眼见证了CRISPR技术的进展之快,她曾参与筹建过几个生物公司,这些公司的成长速度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这让她觉得受CRISPR技术影响的,“不仅仅是生命科学,更是地球上的所有生命”。
对话
“所有技术都有滥用闯下大祸的风险”
潇湘晨报:在编辑《破天机:基因编辑的惊人力量》这本书之前,你有没有注意到人们普遍存在的对基因编辑技术的争议?
吴炜:在编辑出版此书之前,我们早就注意到了公众对基因技术的偏见,如朋友圈中崇尚有机、天然食品,抵制转基因,甚至其他反智主义的情绪抬头。这说明要达成公众理解科学技术的目标任重而道远,我们有义务对此做些科普工作,让每个人能真正了解科学和技术,并对社会负责。
潇湘晨报:如作者所说,现代人类出现的10多万年以来,我们的基因组一直被两种力量塑造着:随机突变和自然选择。现在,有了第三种力量,我们有能力编辑自己以及后代的DNA了。这种能力,对人类的将来有着怎样的影响?
吴炜:这种影响可能非常深远,有些是现在不能预计的,它不仅能提升健康水平延长寿命,甚至在人类面临未知灾难时能拯救人类这个物种也不一定。当然如果这个技术被滥用也会闯下大祸,但所有技术不都有这样的风险吗?
潇湘晨报:其实,不管公众支持还是反对,基因编辑革命都已经在我们身边发生。作为普通民众的我们,是该拥抱这项技术还是持怀疑的态度?
吴炜:作为普通民众,应该学会收集并辨认信息,学会甄别谣言和阴谋,要有自己的独立思考。
潇湘晨报:作者在扉页上引用了爱默生的“科学没有意识到想象力对它有多重要”。想象力对科学家来说,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吴炜:科学家要有想象力,而且这种想象力可能来得比艺术家文学家更重要。因为科学需要想象不曾见过的东西,不仅是要与已知的所有事实在一切细节上不矛盾,还要与已有的东西不同,而且一个好的科学理论还要能预言未来。科学家其实是需要好多想象来琢磨世界是怎样运行的。
潇湘晨报:珍妮佛·杜德娜获得诺贝尔奖,对基因编辑的进一步研究和运用,是否会起到推动的作用?
吴炜:肯定会起到推进作用。不过,当务之急,是在世界范围内建立起监管制度。
潇湘晨报:在你和作者的交流中,有提到把基因编辑技术运用到人体试验的贺建奎吗?生物医学伦理审查的约束作用是否能够阻止该技术的滥用?
吴炜:贺建奎那个问题当时作者写这本书的时候还没有发生。我们没有和作者交流这个事情。但她当时在网上也是有发表声明反对,她表示,目前不该将CRISPR-Cas9技术用于人类基因编辑。她还表示不希望此事影响到CRISPR技术在治疗人类疾病上的许多重要的临床尝试。
潇湘晨报:最初看到书稿的时候,有没有感觉到作者内心的挣扎?
吴炜:我觉得当她发现自己手握一种可能改变人类的技术,她确实是很挣扎,她梦到一个同事要她给另一个人讲什么是基因编辑,结果发现这个人是希特勒;书的一开篇,她就描写自己梦到夏威夷,大浪袭来,吞没了一切,这都是她的担忧。但是在面对基因编辑技术对农业、对医药,尤其是治疗一些遗传疾病上的表现出来的潜力,她还是表现出了强烈的科学家的担当,她认为需要发展和监管,在监管中发展,在发展中监管。
(文章所述观点仅代表被采访人观点)
撰文/本报记者刘建勇
【来源:潇湘晨报】
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向原创致敬
,